犹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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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胡尘已遍雁关里

    张亚子腰挂白虹剑,骑着一匹青马,在冬末之时的晋南大地上一路飞驰。这里气候与江东相比已嫌干旱,更兼身处冬季,所以路上的尘土也随着张亚子的前进而一路飞扬,好在一途几无过往之人,这些尘土还不至于招致众怒。

    这张亚子出身蜀地梓潼,本是王羲之的大弟子,年岁只比乃师稍小几岁,天资亦相当出众,只用了十余年就高居灵宝派巽宫方丈之高位。他极爱剑以至于被称为“剑痴”,却因此性格越发锋芒毕露,王羲之爱其才但是责其锐,希望其能控制自己情绪,否则有自噬的风险。张亚子屡劝不听,与恩师频频争吵,最后在几年前张亚子一怒之下趁夜而遁,也成了道门内外纷纷猜测的源头。王羲之虽然把张亚子革出山门,但对他的离去也一度相当痛心,由于许久不闻张亚子踪迹,慢慢这种痛心之情也淡了。

    张亚子没有再回到灵宝派,而是仗着他一把白虹剑浪迹于五湖四海,从此行踪飘忽不定,从荆州的水田到交州的丛林,再到宁州的雪山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当他对地处南方的东晋山水已经有些厌倦时,他更是自襄阳、南阳大胆越过山口,进入被朝廷忽略已久的北方。他时而御剑,时而也和凡人一样骑马,先是抵达了中岳嵩山,登临周公测影、确定天下之中之处,继而踏足已十分破败的故都洛阳,渡过黄河后又至号称“第一洞天”的王屋山,拜谒宫观后便隐居于此几乎一整年。离开王屋山后他进一步北游,拜谒有“中镇”之称的霍太山,而此时已近秋季。在草木萧索后他也离开了霍太山,在汾河流经的晋南谷地四处游荡。

    此时的北方已经是各路胡族恣肆纵横的跑马场,先是匈奴人刘渊称帝于平阳建立汉国,后有羯族石勒在襄国建立前赵。近日氐族的前秦发迹于关中,在霸主苻坚上位以来励精图治,选用贤能,在数年之前攻灭了位于关东由鲜卑人建立的前燕,独大之势已成,并隐隐有尽扫六合,廓清海内的迹象。只有偏处河西一隅的前凉政权尚在苟延残喘,但前凉土地狭小瘠薄,又是胡汉杂居,面对前秦大军仍然不吝以卵击石。

    由于中原战乱不休,各处豪强为自保纷纷在险要之地兴建坞壁,聚族而居,有的如河东薛氏,在汾河谷地所营造的坞壁地跨数县,荫庇流民多达数万户,此前虽前赵、后赵、前燕等各路胡族政权争战不断,但薛氏家族竟硬是在汾河和吕梁山之间的弹丸之地中岿然不动。如今前秦扫灭前燕,在所有外人看来薛氏的坞壁已然是危如累卵,也许只有薛氏自己还对坚守保有信心。

    张亚子忙着赶路,并没有注意头上天空已经黑了下来,在夜色里失去方向的青马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此时初更已尽,又不巧正值朔日,星辰稀疏的天空黑得如炭一般。张亚子虽然是修仙之人,体力不比凡夫俗子,但一连多日无休止的奔波仍使得他极为疲惫,此时他亟需找到一处供他休整落脚之处,而不问户主是胡是汉了。

    张亚子下马张望,忽然发现东南方向有一抹火光泛起,知道这里必是有人烟之地,而且从火光亮度来看同自己距离也并不远。欣喜的张亚子把青马拴在路边树上,循着火光走去,不到一刻他就看到一个举着火把的人,眼前也不那么黑暗了。接下来三三两两手持火把的人陆续走进张亚子视线,从装扮上看他们大约是某个豪强的家丁。火光中可以看到家丁身后有一块巨大的黑影若隐若现,虽然夜色之下他很难看清楚建筑的轮廓,但从眼见家丁的数量来看,他们把守的想必是一处相当有规模的坞壁。

    “贫道乃蜀人张亚子,曾学道于灵宝派,现今云游四海。”张亚子迎着人流,向家丁开口道。

    巡逻家丁开口了,而令张亚子极为欣喜的是,这些家丁说的竟然是他最熟稔的蜀地乡音:“我们家主为薛氏,其先世从蜀中迁来,居于河东汾阴已历两世。”

    “甚幸,甚幸!”张亚子微微点头,声音已是中气不足,但他拒绝两边家丁的搀扶,一个人向大门踱去。

    “现今是何世?”张亚子小声问家丁。

    “大晋建兴六十五年。”他们回答道。

    “现时晋室早已改元太元了,几十年前愍帝被害后,又有元帝在江左定鼎,传至今日已历九主。”张亚子纠正着,不过那些家丁对此看上去表情茫然。

    “坞主到——”这时一阵喧闹声传入张亚子耳中。

    张亚子循声望向门口,一个一身锦衣的中年人在随从簇拥下守在大门口,据家丁介绍,那人就是堡主薛陶。不等张亚子行礼,薛陶已经迈出大门,向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道人深深一揖。张亚子还礼后,薛陶就极为热情地拉着他一同进入堂屋。

    “听闻先生道法高深,又是出自灵宝派,今晚有幸驾临敝坞,我等对先生已是久仰。”二人刚就坐,薛陶就对张亚子笑着说道。

    “过奖了。”张亚子淡然回答。

    “现今氐秦势大,各国俱不能敌,先后被灭,我等在汾阴的坞壁也是危如累卵。如今先生已至,希望能助一臂之力。”

    张亚子闻言沉吟,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片刻后他点点头。薛陶见状大喜道:“蒙先生相助,敝坞犹可固守!”

    侍从为张亚子端来干肉,这些干肉口味咸涩,质感坚硬,但多日不曾进食的张亚子还是狼吞虎咽把盘里的肉一扫而光。虽然在畜牧业较盛的北方比江南能吃到更多肉食,但对于汾阴坞壁这样荫庇大量流民,又和前秦关系紧张的地方来讲,肉类仍然是比较难得的食物。在冬春之际青黄不接的时候眼前的干肉已经是佳肴,大部分寓居于坞壁的流民此时只能以黍子煮成的稀粥果腹。

    “天色不早了,先生请休息吧。”见张亚子用餐完毕,薛陶劝他道,随之有侍从把张亚子扶起,带他去客房就寝。

    第二天,张亚子方一醒来就听到门外不住的喧哗声,他披衣提剑奔出卧房,就看到不少肩扛兵器的家丁在庭院里走动。顺着人流一直奔到大门口,薛陶又出现在和昨晚一样的位置,只是这次他身披盔甲,手持长矛,在众多家丁簇拥下骑在马上。

    “你等不如尽早归顺天王,天王拥师百万,已并灭多国,对降者也一向以礼相待。你等既降,定会加官授爵的!”一个紫色面皮的将领策马立于门外向薛陶喊话,身后一面黄色旗帜上写着斗大的“秦”字,显然来自前秦。

    “昔永嘉时,刘、石之辈作乱中州,僭号称孤。于是洛都蒙尘,怀、愍遭难,百姓涂炭,此恨一日未尝忘却。贵秦苻氏,与刘、石以至于慕容皆为胡种,并无二样,我等华人断无可能对贵秦北面!”薛陶把铁矛一抖,厉声答道。

    “君欲以螳臂当车乎?”听到薛陶呵斥,紫脸秦将神色不屑,显然早有准备。他一摆手,身后兵士纷纷张弓搭箭,上千支闪着银光的利箭指向大门,宛如一片钢铁构成的森林,这阵势即使在远处看来也是相当令人惧怕的。薛陶一侧的家丁也针锋相对地把自己手中武器指向秦军,但家丁终究不是正规军,他们参差不齐的兵器同秦军比起来不吝玩具,根本无法提升气势。

    老练的秦将捕捉到故作镇定的薛陶神色当中的一丝丝慌张,他眉毛一扬,扯起嗓子,准备下达放箭的命令,但一个字都没能从他嘴中流出,取而代之的是尖叫和从喉咙喷出的鲜血。受伤的秦将头一歪,从马上落下,秦将两旁的士兵急忙扔掉兵器把他扶起,更远处的秦兵则三三两两向门口射箭,但准头已大不如方才了。

    虽然秦兵阵脚已乱,但胜在人多,薛陶一侧的家丁仍不免中箭,同时也不敢冲出去跟秦兵死拼。喧哗一阵子后,一名高大军士起身吼道:“他们没多少人,我来替将军指挥,冲啊!”士兵们闻言又渐渐把阵型组织起来了。

    高大军士右手高举长矛,抬起左脚准备向前迈步,他脚还没落地,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也完全不听使唤。四周士兵望向他,竟吓得目瞪口呆,原来他的脑袋被不知从哪来的力量齐刷刷从脖颈上切下,滚落地上。

    指挥官连续两次被无影无踪的神秘杀手击杀,剩下的秦军也无心恋战,他们纷纷转头逃离薛氏坞壁,又因为失去统一指挥多有因拥挤踩踏而死伤的,须臾门外原本的人山人海已经所剩无几。薛陶考虑敌强我弱没有主动追击,只是在大部队远离后命家丁把落单或负伤的零星士兵杀死。

    尽管惊魂未定,薛陶仍能猜得出斩将退兵的功劳当归于谁,想要找到张亚子表示感谢,但举目四望张亚子竟不知在何处。忽然间,一阵大笑声从上方传入他耳中,薛陶抬头望向堂屋,屋顶上站着一人,披发跣足,手持灵剑,好不威风,不是张亚子还是何人?

    “蒙先生相助,我薛氏始免见害于胡秦!”薛陶向张亚子鞠一躬。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扶弱抗强,本是天道也!”张亚子神情自信,目视远方,朗声说道。

    “先生再逗留数日可否?”薛陶继续问道。

    “薛兄其意甚诚,贫道领了,惜贫道另有大任在身,实难久居。”张亚子话里也有些遗憾。

    “祝先生大事有成!”见难以挽留,薛陶和全体家人一同为张亚子送行。张亚子含笑向站在庭院里的众人挥手,放出白虹剑,施仙法令其悬于空中,随后一脚踏上,仙剑很快升到二三十丈之高,向下望去坞壁和众人已是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黄土与青山之中。

    张亚子在蜿蜒绵延的群山中徐徐前行,随时调整航向,当他冲出最后一道山口时,岩壁陡然下跌,一条从北向南流的奔流大河出现在脚下。他十分清楚,那就是南渡士人只能在夜夜梦里想起,而他们的子孙更只有从父辈口中听来一点模糊印象的黄河,而今日自己竟得以亲眼望见,更是可谓心潮澎湃。

    从空中俯瞰,河水色泽黄浊,唯些许白色夹在其中,那是从上游流来的冰凌。黄河左岸是草木凋零的山峦,右岸是沟壑遍布的黄土塬,总之都是一片肃杀苍凉景色。这和张亚子故乡巴山的山明水秀、四季常青比起来,不吝天壤之别。望着泛黄的河水,张亚子不禁想到了《诗》中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

    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

    坎坎伐轮兮,

    置之河之漘兮,

    河水清且沦猗

    ……

    这首诗出自《魏风》,而魏地便是今时之司州,也正是黄河现下流经的地方。如诗中所写,在千年之前,这里曾经是森林密布的地方,黄河也还是清澈的,对比今日,不免物是人非了。

    张亚子在峡谷之中,沿着黄河一路飞行。途经一处瀑布,峭立的石壁收窄至仅十丈左右,混浊的河水流速大增,径直冲出一道断崖,恣意流泻而下,大有排空之势,飞溅的水雾形同白烟。这里便是后世富有盛名的壶口,因河道收缩形似壶颈而得名,不过在东晋时人们。

    到了河津一带,河道骤然变宽,从不过数十丈扩大到一二里,而左岸的光秃山峦和右岸的波折土塬皆消失不见,变作深青色的平原,其上时时可见田畴。张亚子明白再往南就能进入富饶的关中平原了,而同洛阳齐名的周汉古都长安也不会太远了。

    张亚子飞行方向转为西南,在黄河从视线中逐渐消失后,又一道东西流向的稍小的河现于脚下,这是黄河的支流渭河。只要顺着渭河一直走下去,就能抵达长安。

    天已是薄暮,但离长安显然仍有相当的距离,张亚子打算择处降落,尔后掘一土坑便可暂作休憩。他找了一处不缓不陡的土坡,借势缓缓下落,但当他落到土坡上时,一队秦兵也正好从下方通过。

    “你是什么人,有过所否,竟然还敢拎着剑到处走?”几个秦兵抬头看到土坡上的张亚子,大声喝到。

    “剑就是贫道的过所,氐胡休想当路!”张亚子把白虹剑往下一指,剑光闪过,秦兵纷纷身首异处。张亚子则由此摆脱纠缠,在尚未播种的田垄上一路狂奔。待到天空的墨色吞噬了最后一抹暮光,而单薄的上弦月也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张亚子才小心翼翼在河滩畔选了一处地,以剑气掘穴卧下。

    次日张亚子重新赶路,他知道在路上行走难免再会遇到秦军盘查,而如若在人口众多的长安周边再闹出斩杀秦军这样的事情来,其后果已不堪设想,故而这一道他都是御剑飞行。

    由于地势靠南,渭河基本没有结冰问题,但冬日时也鲜有舟船通过,再加上颜色灰黄的河水,更显冷寂。直到下午,张亚子才望见一道开阔平整的木桥,两侧遍植柳树,其上不时有骑马者通过,这便是灞桥,乃是从东方通往长安的必经之地。

    到日近西沉的时候,田亩和树林被坚固敦厚的城墙和鳞次栉比的各种建筑所取代,人流也密集起来了。张亚子知道长安城已现于脚下,瞄准一处较偏僻的角落降落,在被人注意之前奔入大街。由于天色已晚,更兼有宵禁,张亚子只得选一处较敞亮的旅舍入住,而在洛阳无意拾到的银耳坠则充当了过夜钱。

    次日张亚子闲来无事,只是在街上四处闲逛。长安人情不似江南,有各种来自塞北与西域的胡人聚居于此,即便是华夏之人,其打扮和习俗也渐染胡风,甚或半解胡语。有的人脸庞阔大,头发结成多条小辫垂于脑后,足蹬皮靴,这当是匈奴、鲜卑等族;有的人鼻子长大、面皮赤红,同样披有长发,这乃是氐、羌等族。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些剃光头发,半披着一大块土黄色布的人(即后世所称的“袈裟”),不少还背着几乎一人高的沉重背囊。有的面呈紫色,双眼突兀,胡须绵密,当是天竺之人,也有一些面容与华夏无异,是入中土后皈依者。他们不时向路人行礼,把双掌合在一起举起,看起来尤为特别。张亚子对这些人有了解,他们乃是佛教僧人。

    佛教出自天竺,于两汉之际传入中土,但长期与各种方术相混,只是永嘉丧乱之后才得到较大发展,现时已在北方颇有信众,长安即有多所寺刹。虽然佛教徒的穿着和发型同中土之人可谓格格不入,但佛教不尚杀生,甚少暴力,张亚子至少不觉得反感。不过另一种更为诡异的信仰令张亚子切切实实感到了震惊。

    一群人围在一个用羊毛织成的硕大的奇怪图案周围,其下方是平展翅膀的大鹰,上方是留着长须的半截人。人群对之磕头就拜,口中念念有词:

    “大圣阿胡拉,自为光明主。圣教显神明,与吾赐安富!”这是被喊得最多的口号,还有一些信众喊的似乎是张亚子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张亚子混入信众当中,发现他们大都高鼻深目,胡须蜷曲,头发剪得很短,间或有人须发呈赤黄之色,与华夏人迥异,显是来自域外。透过人群还能看到地上供着一个燃着熊熊火焰的硕大火盆,原来这“圣教”乃是源自比天竺更遥远的波斯,其崇拜所谓真神,号称是光明的化身,会与黑暗之神搏斗并取胜,故而尤其崇尚火。

    张亚子走出人群,御剑飞到离地数十丈处,“圣教”神殿的景象被尽收眼底,除开方形的主建筑,后方还有一个院落,居中是圆形场地,这一建筑布局同中土差别太大。礼拜真神完毕的信众步入院落,围绕圆形场地站了一圈。

    两个头戴兜帽的“圣教”教士抬着一具身体过来,看样子是一满头白发的老妪。“圣教”徒把老妪平放到圆形场地当中,张亚子目力极锐,发现老妪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显然并未死去,难道这些人要把老妪作为祭品吗?

    “水火土皆圣,皮囊最肮脏。人死无归处,圣犬腹中藏!”圣教教士中的“为首者”对着尚有奇袭的老妪不住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随从立刻打开栅栏,放出了“圣犬”——那是数条比狼还大上三分、皮毛油亮、眼睛冒光的大狗。

    张亚子不忍看这惨剧,闭上双眼,但耳中狗的喘气声、撕咬声以及“圣教”教众的叫好声仍是此起彼伏,血腥味更是直刺鼻腔。老妪虽未死,也已奄奄一息,连本能的惨叫都无法发出,在狗群啃食之下自然更是十死无生。

    等教众和狗都陆续散开了,张亚子才重新睁开眼睛。只见老妪所穿衣服被彻底撕成碎片,身上血肉被狗几乎啃食殆尽,只有头皮上的头发尚有遗留,四肢关节有的也被弄得凌乱不堪,地上还有几滩血迹残留。

    “可恨——”张亚子心中暗暗叫骂道,如若这些胡人把真正的死尸用作犬葬,他内心虽然不免厌恶,但还不至痛恨如此。但他们明目张胆地把奄奄一息的活人冒充尸体喂狗,这就尤为令人不齿了。他急急落地,四处向路人打探魔教来历。

    “那魔教中土素无,唯羯胡之人崇奉,于伪赵时始有流播,历伪燕而不得止。现长安有魔祠八所,教中魔人常掳病弱之人饲犬,号为祭祀牺牲,民皆避之若瘟疫。”有一老者回答道。

    “魔教中人对儒及道都颇为不屑,甚至同天竺传来之佛教亦关系恶劣,他们常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袭击道士及佛僧,有人为此向天王诉苦,但天王置若罔闻,我们自身能力微薄,也无法向魔教中人还手。”一个岁数不大的道人对张亚子讲。

    “天王素崇仁义,极重儒学,亦敬佛道,唯纵容魔教一事,自朝堂至民间多有怨言,亦有朝臣因此对天王直言进谏,但随后几乎全都神秘暴死,死状凄惨,可见魔教之狠辣。”旁边一个同样年轻的士子补充说。

    也就是此时,两个“圣教”中人大摇大摆地从道路中间通过,街上之人纷纷向两侧躲闪。一辆拉柴禾的驴车迎面缓缓驶来,两人毫不避让,反而一再向车夫示意往旁边行驶。可怜的毛驴受了惊,迟迟不敢挪动,两人中一人把手一扬,一道黑雾随之而出,指向毛驴。毛驴哀鸣一声倒地,车夫下车走到毛驴旁伤心地哭了起来。两人对此毫不同情,方才未动手的另一人走到驴车旁,恶狠狠地抡起袖子一击,柴禾四散滚落,不少落到车夫身上,两人这才得意洋洋地继续往前走去。

    四周之人慑于声势,无不噤声,忍无可忍的张亚子箭步向两人追去,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挥剑结果了他们。大部分路人怕受“圣教”连累,只得暗中轻声叫好,唯独一个侠士打扮、腰上佩剑的汉子走上来吩咐张亚子到:“你必须抓紧去魔教总堂了,那俩人在魔教中地位不低,就这么横尸街头,若放任不管则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贫道定为生民主持正义,锄灭魔人!”张亚子向这人拱手一拜,虽然间或有路人劝阻但他还是毅然拂袖远去。

    “魔教极擅暗器,又多带毒,活物遇之莫不枯烂,需万分当心!”佩剑汉子又提醒道,回过神的张亚子也确实闻到一股腥臭味,转头发现的确是被打翻的驴车那个方向飘来的,周围路人早就四散逃去了。

    张亚子在佩剑汉子指点下向“圣教”的总堂奔去,很快一座完全用土砖砌成,上圆下方,屋顶形似馒头,墙上开有拱门的巨大建筑就映入他眼帘。张亚子步入其中,迎面是一个极为空旷的大厅,并无梁柱,四壁绘有各种壁画,其上所绘乃是魔教所崇奉的各路“神灵”:有的袒胸露体、有的鸟身人首、有的身具多臂,异域之风浓厚。所用颜色大红大绿,似乎还掺有金粉,甚是炫目,但在张亚子看来只觉扎眼。

    在大厅中有一个非常大的火盆,以至于让张亚子感到热意,脸上甚至开始冒汗。很多魔教中人走来走去,他们的衣着仍然是胡人的短衣风格,但比普通信众华丽许多,有的直接把袖子卷起来,显然他们也觉得热。大厅尽头许多魔人站到一起,为首一人身长一丈有余,胸背宽阔,满面虬须,双眼碧绿,身着羊毛所织的罽袍,其上以金银丝绣有连珠纹样,手上脚上颈上都披挂有金饰,头戴用红宝石做成日月状的宝冠,一手按杖,一手持斧,明显不同凡响。张亚子揣度他必是这一“圣教”的尊贵人物,把手中白虹剑握得更紧了,同时牙关也不由得“咯咯”作响。

    “贵教之中有二人作威作福,残害百姓,现已被贫道手刃。贵教既源出西土,又不如佛教一般广收信众,不如速速退出中土,勿四处为非作歹,残害生民!”张亚子手中白虹剑直指魔尊,厉声斥道。

    所有信众听到这呵斥声,即便听不懂内容也纷纷转过头望向张亚子,这个道袍鹤氅的华夏男子在一干魔教信众当中是那么显眼,比起恼怒,他们的反应更多是诧异与震惊。这时倒是魔尊开口了:“只是杀几个碍事的人又如何,我们来中土为的是经商获利,而无意像那些秃驴一般传教,只要有钱来,为什么要白白撤走呢?况且这又是你想撤就能撤的吗,从波斯往东,经葱岭、龟兹、高昌、河西直至长安,一路都有我们的商人。老子可以说,没有我们,西域各国连衣服都穿不上,就连你们的天王,只怕财源也会少一大截吧!”声势比起来张亚子竟毫不逊色。

    张亚子当然不会对“你们的”天王有一丝一毫认同感,魔尊所说的魔教与胡商之间的密切关系也似乎所言非虚。他的脑海中飞快地想着应对之策。

    “我等华夏之人,素来以耕读为本,营商乃为末业,即便没有你等胡人前来营商,亦足以自足!至于西域各国,僻在玉门关之外,其情形我暂且不知,不过如今漠北早已无匈奴,这一‘右臂’似乎也不若从前那般重要。”张亚子这般回复到。

    “我们圣教中人则不然,婴儿自生下就会将一滴蜂蜜滴入口中,乃取黄金与蜂蜜同色之意,诫其不忘经商,你们这些秦人不理解也不会理解的!”

    “这不重要了,贫道向各位正式请战,如若贫道落败则自愿永远退出长安,不复踏入一步!”张亚子边说着边把剑抖了一个大圈。

    “我们到屋顶上,一对一决胜负!”魔尊见张亚子丝毫不退缩,把四周随从都喝退,随后猛一蹬地,他庞大的身躯竟不费力地腾空升起。张亚子高举白虹剑,也如箭一般射向空中,二人都从神殿正上方开的圆洞当中飞出,落到屋顶上。

    白虹剑剑光流溢,时而幻化出七彩颜色,时而又再度聚为白色,径直向魔尊胸口攒去。魔尊既不格挡也不闪避,只是以右胸生生硬接张亚子这一击。剑光所到之处衣服被烧出一个大洞,厚实如石块一样的胸肌失去了遮掩,其上只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四周皮肤被烧得泛红。魔尊身体之强悍令张亚子震惊不小,但接下来魔尊的所作所为给他的刺激只能用惊骇来形容了。

    魔尊怪眼圆睁,双臂攥拳平举于身前,原本就很坚实的双臂开始充血,青筋突兀,暴涨到原本二倍,几与寻常人腰身一般粗细。同时魔尊所穿锦袍也随之尽数化成碎片掉落,使赤裸的上身完全显露出来,活脱脱一头大熊。随即他臂上又有淡淡金光泛起,金光又逐渐扩散,把头以下腰以上的上身完全罩在其中。

    随着金光笼罩那魔尊上身,他发生了奇怪变化,从肩上竟又生出六条臂膀,八只手当中有七只持有刀、斧、锤、杖、矛、叉、钩七种兵刃,一只手端一个小瓶。张亚子虽修道已久,亦见识过众多道门内外之高手,但并未见过有能施展此等本事者,显是源出西胡之法术,但事至如此,亦只有勿作他念,全力迎敌一途。

    八只胳膊的魔尊几乎相当于四个人,令张亚子相当被动。虽然白虹剑已是下剑水准的仙剑,比魔尊手中任何武器都胜上许多,但他以区区一剑迎战魔尊配合默契的七种武器仍不算容易。他先后击落了锤和矛,可魔尊其他武器仍有一战之力,在八条手臂卫护下张亚子也无法击中魔尊躯干紧要处,即使偶尔能斩中魔尊手臂,魔尊以小瓶当中露水往伤口一倒便能很快愈合。张亚子身形远比魔尊瘦小,魔尊同样无法击中他,不过在魔尊庞大身躯阴影下疲于奔命的张亚子也渐感不支了。

    张亚子见情形愈发不利欲仗剑飞走,但甫一腾空,魔尊持钩的手便同时扬起。张亚子右脚被勾住,几番挣扎不得脱,反而被刺破鞋子直入皮肉,焦急之下他把白虹剑挥向铁钩,铁钩应声断作两截。魔尊见他看上去怯战,也收回了幻化的六条手臂,以胜利者的姿态返回神殿。

    结束一番苦战、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污的张亚子长啸一声飞向长空,即使没有赌约他也不会再返回长安这个伤心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