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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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飞入梦中谁家姝

    顾佑终于拜入了他日思夜想的“天下第一大派”了,而且还是掌门王羲之亲手把他引入了如梦似幻的灵宝派,这天晚上他也一度有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喜悦感。这种喜悦很快就像酷暑时的冰块一样融化殆尽了,第二天早上顾佑就被一个矮胖的张管事挑去,接下来他得到的任务则是扫地!

    灵宝派弟子纷多而管理严密,这个让他扫地的张管事其实地位相当低,根本没有资格见到掌门。掌门王羲之自然是灵宝派的最高领导,其下有乾、坤、离、坎、兑、艮、震、巽八宫,八宫各有一名方丈执掌。八宫同时又各自有一些长老,同时还有一些独立于各宫的长老,他们通常扮演类似顾问的角色。再往下各宫又有一些不同等级的弟子,分别担任教头、管事、文书等职务,资历最浅的弟子则必须拜师而不能独自承担职务,至少满六年才能结业分配职务。为了维持必要的经济和生活,灵宝派拥有着大量的田地果园畜牧水产等物,其中大部分仍在大陆之上。仅一年前,皇帝就曾经一次把一万亩田产赠予灵宝派。

    灵宝派作为公认的天下第一正道,每年会有上千弟子入道,传言当今的皇子公主也拜入其中,弟子也因资历天赋各异而亲疏有别。

    最上一等的,是一些被认定为天资超群的。他们通常会被各宫方丈以及资深长老收为亲传弟子。若有百年不遇的天才横空出世,王羲之掌门会立刻收其为嫡传弟子——比如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嘉阳公主,被江湖盛传为王羲之的首席弟子,她从拜入灵宝派一开始就展现出惊为天人的才华,对修仙知之甚少的普通民众甚至吹捧说这位惊采绝艳的公主必定能成仙。

    下一等的,是一些有较好资质但显然稍逊一筹的。他们会由一些专门负责培训新弟子的长老收为徒。这样的弟子每年约有二三十人,他们师成结业后会担任教头一类的职务,资历渐深后会成为长老或者离开灵宝派。

    再下一等的,即占绝大多数资质普通的,他们只能拜教头为师,师成以后多半承担勤务一类的职务,这些人一般是很难出人头地的,更有不少人在学成之后最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灵宝派。最下层的火工则是从民间直接雇佣的,如今的顾佑就是与这些人为伍。除此之外,灵宝派所占有的田产庄园需要大量民夫,也是同样的雇佣身份。

    拜入灵宝派月余,顾佑每天鸡啼时起,三更方休,除了吃饭以外整天都在从事艰苦的劳作却没有学到一分一毫仙法,那些修为高低不一的男女弟子看见满身土色的他也多半掩鼻而去。张管事还三番五次地奚落他,鞭打他,为了劳作他每天都可谓居无定所,没两天就要搬到完全不同的地方,而向事务繁忙又高高在上的掌门王羲之倾诉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总而言之,这时顾佑对修仙的热情之火早已熄灭殆尽,甚至最后一点余烬也快没了。如果不是有一天发生在他身上的奇特经历,他自认为也许将会永远蹉跎下去。

    由于春分将近,灵宝派每十二年一举行的盛典“太始仙会”行将举行,张管事也借机交给顾佑一个很艰巨的任务:打扫灵宝派三清正殿!

    “正殿非常大,死角也很多,以前虽然每天也不是没人打扫,但总有很多死角被略过,房梁更是没人擦。现在全派最重要的大会快开了,你也给我好好打扫,房梁也不准放过!”张管事扯着嗓子向顾佑吩咐了任务。

    于是,顾佑手提扫帚离开了自己的小屋,由于这次任务事关重大,他一路也颇为细心,每到一处都会详细问路,并十分留意周边景物,以免返回时迷失道路。

    顾佑现下的居所位于离淡水河有些距离的一处半山腰上,这里同夷洲别处不同,一座座山上都少见树木,只有些不及人高的灌丛,山顶看上去也往往像是被削平了一般,有的甚至形如破口。王羲之并未跟他提及夷洲还有这等奇山,已初步熟悉夷洲景象的顾佑重拾起好奇心向这些山不住张望。

    由于群山林立,想判断方向并不容易,幸而一个中年役工恰巧也从他身旁路过,顾佑便向这人打探道路,那人也很乐意,两人便一路同行。

    随着进一步前行,山间忽然有十分刺鼻的气味随风刮来,闻起来不但冒着臭味还相当辛辣,顾佑闻了不住打喷嚏,甚至眼泪都被激出来了。他正待向中年役工询问究竟,役工却已经在脸上蒙上了一块湿布,又把同样的湿布递他,做手势嘱咐他也戴上湿布。

    顾佑把湿布盖在脸上,湿布泛着淡淡的苦涩味,但比起那奇怪的臭味已经好了不知多少,而那把他刺激得流泪的气味则被湿布挡住了。没有后顾之忧的顾佑迈着大步同中年役工一起前进。

    走了约一刻后,四周不少石头呈现一反常态的灰白色,似被火烤过,地上还间或分布着不少窟窿,不时有滚滚白烟从中喷出,最高的可达数丈。此时湿布已有些不能阻隔臭味,显然和臭味当和窟窿中的白烟有关。与山间迥然不同的热意越发明显,隔着麻鞋顾佑都觉得地面发热,他看着役工的指引逐渐放慢了步伐,每走一步都分外小心。

    另一种不同的白色从远处升腾而起,顾佑一眼便看出那是沸水腾起的雾气,这时役工也一把拉住顾佑的手,示意他赶紧绕道,顾佑也不得不放弃一睹雾气从何而来的想法,只是望着滚滚水雾在山间若隐若现,最终彻底不见。

    终于脚底下的热感消失,树木也再度繁茂起来,役工摘下脸上快干了的湿布,又让顾佑把湿布还给他,在这儿他要和顾佑分手了。

    “现下我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继续捎你了,看你是新丁的份上嘱咐你几句。你的居所毗邻火山,故而草木不盛,而灵宝派之‘离’宫也位于火山群中。刚才那段路是离开火山进入正殿的必经之处,但相当凶险,毒烟密布,要安全通过那里都要以碱水润湿麻布覆面,否则甚或有性命危险。水雾来自沸泉,其水同样有毒,无论饮或浴都必丧命!”

    告别役工后,顾佑又不得不面对连绵的森林,林中古木拔地而起达十数丈,太阳只有丝丝微光未被截留,透过这些巨树可以看到其间有不少低矮一些的乔木,数起来整片森林足能分出三四层来,独有一番热带森林的韵味。此前一月虽然他也曾几次从夷洲森林中穿过,但都有人指引,大部分时候也有一点简易的道路,而这下他必须一个人通过这片既无道路,也暂无溪流与外处相通的森林。

    顾佑提起十二分注意力往前走,脚下几乎密布着四处延伸的树根,其间是积了不少水和落叶的泥地,下脚相当困难。有的树生有形状奇异的树根,在地上如墙一般升起一人多高,生生截断了顾佑的前行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刚走入森林没多远,疏落的枝叶当中就露出一片相当显眼的白色,明显是刷着白灰的瓦房,顾佑忙向瓦房方向奔去,尽管绊倒了两三次但总算抵达了跟前。瓦房四周已经被砍伐出了一片空地,有二三弟子在空地上练功。

    顾佑向这些弟子们谦和行礼求问:“诸位仙家弟子,这密林路途复杂,难窥出处,有无道路能与外处相通。”

    “这倒不难,我等常去小溪挑水,可为你指明迷津。”练功的弟子们看到顾佑也起身礼貌地笑笑。

    顺着两个弟子指引,顾佑很快听到了清亮的水声,水流迅速的山溪出现在他眼前。顾佑顺着溪水一路前行,虽然往下的路也不算好走,时而还需要攀着藤条缓缓下降,不过溪流也一路逐渐宽阔起来。最终顾佑眼前豁然开朗,幽闭的森林消失不见,而身旁的小溪此时也径直化为一道不小的河道,向远处影影绰绰的大河汇去。

    走出森林后顾佑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宽广的盆地当中,东、西、南三个方向尽头皆隐隐有峰影矗立,而纵横的大小河川更让顾佑不禁联想起他的家乡吴郡。

    中游的淡水河出现在顾佑眼前,为了方便定位,他决定往下沿着这条河前行。与方才不同,现下淡水河两岸的各式房屋早已鳞次栉比,有的高大一些的明显是弟子朝拜所用的宫观,此外在南边较远的地方隐隐有建筑的尖顶可见,从方位上看这楼阁的高度绝不会低。河上随时随处可见独木舟经过,其上有衣冠俨然的灵宝派弟子,也有不少断发袒身的人,那是世居于此的夷人。

    顾佑向往来的船影招手,果真有一艘夷人舟子所撑的独木舟逐渐停下来,顾佑上船向舟子说明来意,那舟子竟能毫不费力听懂,随之以略显生硬的雅言满口答应。在淡水河上漂了约莫一刻后,小船在水陆码头停了下来,顾佑也随之下船。这时往来人潮已近乎摩肩接踵,远方也有一片雄伟的影子若隐若现,虽然有些距离但仍可想象其壮观,四周的低矮房屋完全无法阻挡其威势,顾佑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了。

    最终在出发了近一个时辰后,巍峨的三清正殿总算映入顾佑眼帘。大殿坐落于淡水河右岸冲积出来的土地上,通高十余丈,算上台基更是超过二十丈,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合九五之数,这是只有皇家赐建才能有的规格。向四个方向张开的庞大屋顶在顾佑看来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巨鸟,漆成红色的斗拱则是这只巨鸟数不清的脚。或许其他弟子会被这只仿佛会压下来的“巨鸟”感到深深震撼,而对于先前多少见过一点世面的顾佑来说,这样一座宏大建筑带给他的震撼已不如以往,更多是赞叹它的巧夺天工。

    跨入大殿门内,三尊高大的三清像就迎面而来,乃是青铜铸就,外鎏黄金,每尊高六丈四尺,应六十四卦之数,相当于顾佑身高的八倍,故而他需要高高仰视才能看清这三位不怒自威的尊神的形貌,他们都身披绘有太极图案的大氅,头顶芙蓉金冠,但面容却各不相同。

    居于中间的是元始天尊,这是一个清朗的青年人形象,只有三绺细须,表情闲适,一手虚垂,一手拈丹丸。相传他生于阴阳未分、天地皆无的虚沌之中,无人可识其真实样貌,只能依想象为其造像,而手中的“丹丸”便是那虚沌元气的化身。

    居于右侧的是灵宝天尊,他被塑造为胡须茂密的中年人,神色刚毅,手持一把如意。灵宝天尊代表的是阴阳已辨、天地已分、万物初生之时。然人类仍处于童蒙之中,他便降临于世,消灭蚩尤,启发万民,从而华夏大地走入文明。

    居于左侧的是道德天尊,他面目慈祥,须发皓然,完全是老者模样,手持一把芭蕉扇。顾佑知道,被孔子誉为“其犹龙也”的老子就是道德天尊降临人世的化身。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顾佑望着尊神默默念着《道德真经》的名句,万物的化生都和三清尊神离不开关系,灵宝天尊下降人世,灭邪魔蚩尤而定天下,乃有尧舜三代之治。道德天尊下降人世,启发孔子为首诸子,乃有著书立说、传道授业。现今世道,五胡横行,晋朝已偏安一隅,而灵宝天尊和道德天尊带来的仙气已然极其稀薄,顾佑不知世间芸芸凡夫俗子有无谁能担当起当年两位天尊的重担,挽救华夏大地上的众生。王羲之一个月前认为他这样一介凡人能成仙,可是这位堂堂掌门把他收入门下后只是让他扫地,而没有教给他分毫“仙法”——也许这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之前的磨炼吧,顾佑这么略带自嘲地想着。

    虽然心绪复杂,但顾佑也清楚完成张管事的要求乃是眼前更急切的事情,便把视线从三尊巨像转向脚下。不出所料的是,由于大殿常被光顾,大部分一眼可望及的地方都尚算干净,可顾佑也明白,如果不能扫出“光洁如镜、全无死角”的效果,张管事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拿起扫帚,开始了对地砖的细细打扫。

    在完成对大部分地面的打扫后,顾佑把目光投向屋角、柱础、尊像基座等日常打扫根本不会注意的地方,这些地方寻常的扫帚已经无法排上用场,顾佑只能一处处地趴下用刷子细细清除积灰。这样的活计不出意料更为艰难,对各处死角的清理用时足足比打扫地面多用了近一倍时间,虽然大殿中颇为阴冷,但他清楚地感到汗水从头上、手上滴下,甚至跟灰混在一起粘在身上,更觉难受。

    大殿规模颇大,待顾佑打扫完地面时已是午时将尽,有役工向他送来两碗稀粥、一盘酱菜,顾佑胡乱吞下这些简易饭菜后就把梯子靠在一根靠墙的立柱上,准备张管事当初的吩咐去打扫房梁。

    顾佑虽高大但却相当瘦削,所以用粗陋木材所造的简易梯子尚能稳稳承住他的体重,他顺着梯子一路爬上房梁,发现大殿的梁、栿、枋、柱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造就,他站在梁上感觉如履平地,只有皇家御赐才有可能有这么好的材质和做工!

    少被人光顾的房梁已被灰尘抹上一层暗淡,顾佑几乎每走一步都能在脚下擦出一大片红色,那才是朱漆本来的色彩。虽说房梁做工极好,但毕竟只可容脚,顾佑只能小心翼翼移动着,用掸子一点点把房梁擦出本来的鲜艳颜色,一根梁没擦洗完,他全身的衣服已经被灰尘弄得完全不辨颜色了,他只得把外套脱下,光着上身去擦剩余的屋梁。

    顾佑只顾擦洗房梁,不知外头已然日头西沉,现时只剩最后一道梁了,它正好位于三清尊像正上方,因而顾佑也可以看见身下的尊像。然而经过近一天精神紧张的连续工作,顾佑已经极度疲惫,看周围的东西也是一片朦胧了。他朝下望去,只觉得眼中的道德天尊似乎正慈祥微笑着,抬头望着他,顾佑看着也入神了,竟没注意脚下一滑。

    他从屋梁上掉落,头撞在地上昏了过去。巨大的声响引来其他役工的注意,几个役工七手八脚把顾佑抬出大殿、回到他的房间,并确定他尚有气息。但半晌也不见顾佑醒来,于是他们把顾佑直接扔到床上,不再理会他了。而对于处在昏迷状态的顾佑来讲,他感受到的东西则完全不同。

    迷迷茫茫中,他感觉自己不是身处幽闭的三清殿之中,而是仗着一把仙剑,飞行于茫茫云海之中。他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平日所穿的那件粗布衣衫,而是华丽的战袍。大殿里的阴冷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暮春时节的温和,习习和风从顾佑面前吹来,他感觉十分舒爽,每当往下俯瞰时,陆地已隐去不见,只有无边无际,翻滚如浪的白云,头顶上也不是摇摇欲坠、发出血红色泽的夕阳,而是灿烂明媚的上午之阳,甚至能把白云反映出珍珠一样的金色。

    顾佑就这样自在的在云海上遨游,不知不觉间,一阵清朗的笛声传入顾佑耳中,听起来宛如最清澈的泉水滴落,落入池中。他料想定是云上仙子才能吹出这样动人的曲调,便朝着笛声传出的方向御剑飞去。

    没多久,顾佑就看到了手持笛子的人影,知道那就是仙子了,她脚下并无仙剑,而是凌空飘浮,完全借着习习和风行于云海之上,显然绝非凡人。仙子身着袿衣,五彩的裙带随风飘扬,身形纤细窈窕,举手投足无处不美,惜面容还十分模糊。

    虽然顾佑还看不清仙子的面容,但那仙子姿态身形之美已经令顾佑难以忘怀了,一首他读过的并不很出名《白纻舞歌诗》进入了顾佑脑中:

    “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双手白鹄翔。

    宛若龙转乍低昂,凝停善睐容仪光。

    如推若引留且行,随世而交诚无方

    ……”

    随着二人距离的接近,仙子的全貌终于进入顾佑眼帘,他仔细端详着这他所不敢想象的绝美之人,甚至不由得呆滞了:

    仙子的皮肤洁白得有些发青,如雪、如玉等老套的说法形容起来并不十分贴切,倒十分像凝练的砂糖。白糖在当世是极稀罕的奢侈品,而顾佑本人也只尝过一次。精致的尖脸如同熟透的梅子,玲珑可人。一双晶莹而细长的明目流露着纯真的喜悦之意,透过蚕丝般的纤细睫毛传向顾佑。小巧玲珑的双唇微微颤动着,似在吟唱乐调,望之好像一粒精心点成的朱砂。头上墨一般澄澈的黑发分成两支挽作飞仙髻,其上插着满饰花树的金步摇。持着玉笛的双手从袖中伸出,在笛孔上灵巧按动,如同翩然仙鹤。不过仙子并没有注意到眼前来人,仍然自顾自吹奏着。

    “仙子,好啊!”震撼于仙子美貌的顾佑一时间语塞,只是下意识地发出最简单的语气词,不知是问候还是惊叹。

    “妾身还是头一次见到你,不曾知道还有你这路仙长?”有些出乎顾佑意料的是,眼前的仙子把笛子放下,并且真的开口了。

    “在下顾佑并不是什么仙长,只是灵宝派门下一介扫地役工,惟久慕仙道法门已久,望仙子点拨一二。”顾佑仍然没能完全从遇到仙子的震惊中走出,直肠子说道。

    “灵宝派……”仙子听到顾佑自报家门后似乎犹豫了片刻,稍后仙子以不屑的表情说道:“怪不得妾身不曾听过你的名号!”随后转身而去,继续若无其事地吹着手中笛子。而顾佑则愣了半晌,眼睁睁看着仙子随风飘飞出不短距离。

    随即顾佑转而心想:不能白白错了与仙子会见的宝贵机会。与此同时脚下仙剑不知怎地,也随着他的急切心情加快了速度,他和仙子的距离再度拉近了。未几仙子竟重新出现在他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了上一次经验教训,顾佑更为大胆,直接挥手拍了一下仙子后背:“仙子,在下顾佑只求仙子赐仙法一二”。

    “鼠辈,无礼!”反应过来的仙子满面嗔色,娇呼一声,同时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再度拉开了她和顾佑的距离。

    顾佑不甘被仙子抛下,再度暗暗使劲,仙剑果然越飞越快。这次顾佑吸取前两次的经验教训,在飞至距仙子数尺之处时,趁她不注意把仙剑方向调为向上,一个鱼跃从她头顶上掠过,最终降落在她面前,拦住去路。

    “这小贼能御剑越过妾身,似乎还真有些本事呢,为何以一介役工自称?”仙子看见顾佑竟再度飞到自己身前,心里也半是恼怒半是狐疑。

    “在下真是灵宝派门下扫地役工,只是掌门王羲之把在下引入门中,却不曾收在下为徒,亦不曾传授半分仙法神通。方才在下也只是感觉忽然一下子有了随心所欲的神通,便能飞过仙子头上。而那神通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下不知个中奥秘。”顾佑急忙向仙子解释着,此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真实的感受。

    “王羲之……”听到顾佑解释,仙子放下笛子,再度沉吟,神色已和前两次迥然异趣。“假如你说的都是真实的,妾身暂且相信你……”话未说完就被顾佑打断,他向仙子弯腰作揖,心急如焚地说:“只求仙子帮在下点拨仙法一二,求求了!”

    仙子听顾佑一再恳求,沉吟片刻后开口道:“妾身也无什么法门秘笈可授,但有仙果一枚,只是吞服后不知效果,一切都由你自己负责。”

    随之仙子轻舒左手,往怀里一摸,等顾佑重新反应过来时那枚仙子口中说的“仙果”就已经稳稳托在她手中。望见仙果的顾佑欲言又止,双眼瞪得如白色的弹丸一样,嘴也在惊愕中大张。

    仙果大小同小儿拳头仿佛,颜色是晶莹的赤色,由下至上颜色慢慢变深,到尖顶变为紫色。形状有些像桃子,但外皮却极为光洁,没有桃子的绒毛,在阳光下不时可以看见仙果上光泽闪现,宛如玉石雕琢而成。整只仙果从上到下都看不见有丝毫杂色、缺损或是虫蚀,同时还自内而外散发着略似梅花的清香。顾佑虽然多少吃过一些水果,但眼前同各种水果都全然不似的仙果还是大大出乎他想象。

    仙子纤指夹起仙果,向前送到顾佑手中轻轻放下,顾佑接下仙果,仙子也就把手收回。虽然整个过程中两人肌肤不曾有任何接触,但看到仙子主动把手送到这么近的地方,顾佑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顾佑接过仙果,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就从他手上袭来,仙果比起同等大小的凡品水果至少重上二三倍,材质也相当坚硬,不但目视如同玉石材质,就连手感也是一般无异。

    “这等坚硬之物,何处可以下口?”

    “仙果入口即化,无需刻意咀嚼,直接吞食即可把仙果灵力化为己用。”仙子淡淡答道。

    顾佑将信将疑,举起仙果送入口中,当碰到他舌苔的那一刻,仙果就开始逐渐融化,顾佑感到舌上仙果以可观的速度缩小,化为汁液流入胃肠,而仙果的味道也从舌苔一路贯入头脑深处。

    最开始顾佑尝到的无疑是甘甜的美味,然而继续品尝却隐隐能感觉到仙果甜中夹杂着一丝苦,这种苦味越发明显直至盖过甜味,直至顾佑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有些发麻了,苦感又淡了下来。但最初仙果的甜味这时也不复明显,独剩一股薄荷般的清新味道直通顾佑咽喉。慢慢地,顾佑感觉这股清香已经充满了自己胸腔,从肺出发,经心、肝、脾一路流过五脏六腑,甚至润入四肢、大脑。正如一个月前的两滴龙血一样,顾佑吞下的仙果也对他的身体隐隐带来了某种改变。

    “仙子所赠仙果甚妙,在下不胜感激!”吃完仙果的顾佑向仙子道谢。

    “后生天资尚可,妾身聊请后生尽情一游!”仙子望着顾佑,莞尔笑道。

    随后二人便一前一后,一御剑一凌空,在无际云海上四处遨游,时而相互追逐,时而调笑嬉戏,无论是顾佑还是仙子都放下了对彼此的顾忌,两人在欢悦之中甚至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间已日近西沉。

    橘色的晚霞把仙子极白的脸庞照成了紫色,自始至终未尝和顾佑有肌肤接触的她此刻主动伸出了手。“妾身有幸得以与后生有一日之缘,实属万幸!”

    “在下也愿永陪仙子!”顾佑毫不犹豫握住了仙子,细腻而凉爽的感觉随之从他指间传出。

    “今日事毕,但相忘于江湖!”仙子又慢慢松开了手,随即转身远去。

    顾佑看着仙子离他越来越远,想要加速赶上,可此时身子却像被粘住一样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看着仙子的身影越变越小。忽而一片云飘来遮住顾佑视线,等云散开之时仙子已完全消失在朱色的云层之中了。顾佑呆呆望着泛红的晚霞,感觉像是他心头流出的血染红的一样。

    “仙子……仙子……”绝望的顾佑失声叫道。

    “好小子,你竟然还能醒过来?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当顾佑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肥胖的张管事的惊讶表情,而情绪还没有从仙子辞别的失落中转出来,只是喃喃念着“仙子……我的仙子……”。张管事听到不知所云的“仙子”从顾佑嘴里冒出,更加气急败坏,破口大骂道“什么仙子啊,我看你真是摔糊涂了。”随即一巴掌狠狠向顾佑脸上甩去,当手收回来时才发现不对,顾佑的脸竟变得如此发烫。再端详顾佑,他面色已是炽红,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喉中更是嘶嘶喘气,眼看是要有性命危险。

    张管事并不知道顾佑的过往,只晓得眼前这后生先是打扫房梁能摔到地上昏迷不醒,刚一醒来又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眼见是全无用处了。自忖这样一个扫地的小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并无必要为他寻医问药,只需让他自生自灭便好。想到如此,张管事遂叫来两个役工,让他们把顾佑用竹席卷起来扔到野地去。

    高烧中的顾佑意识仍然清醒,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人抬着走了一段不短的路,又被扔到地上。在被扔到野地后,顾佑的身体状况也一点没见好,他只觉得全身如火炭一样炽热,灼烧感遍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每一寸肌肤筋骨,甚至仿佛要把竹席也给点燃。高烧之下的顾佑六感已经基本模糊,呼吸也十分困难,全身上下只有心脏还在猛烈地搏动着。

    顾佑感觉自己心脏的“咚咚”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同时全身的血脉也似乎都在随之膨胀充血,一直到最末梢的血管。随着心脏如钟鸣般的一声声巨响,似血非血似汗非汗的液体也开始从自己毛孔中流出。随着液体从身上排出,火炭般的感觉逐渐褪去,心脏的搏动也不那么厉害了,原本脱力的四肢也逐渐恢复了力气,如受酷刑一般的顾佑稍感窃喜。然而很快他就发觉,事情并不如此简单。

    在顾佑刚摆脱高烧后没多久,一阵雷劈电打般的感觉就从身后尾闾处传来,震得顾佑全身发颤,甚至牙根都撞到了一起。此时顾佑虽然身子困在草席里看不清周围环境,但也能猜出此时绝非雷雨天气。在他尚未想明白为何自己会身受雷击时,接二连三的雷击感再度从同样的地方传来,顾佑不住挣扎,但他的四肢已经开始无意识抽搐了。在越发猛烈的雷劈之下,顾佑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开始失禁了。虽然他此前并没有喝多少水,但是他仍然感觉一股股略带暖意的小便不停流出,有的甚至从裤管流出趟到脚踝。不过当便意彻底消失后,他也不再遭受雷击了。

    经历了高烧、雷劈两轮折磨的顾佑可以说心有余悸,但完全不同的折磨又接踵而来,一阵阵绞痛感从顾佑小腹里传出,这种感觉越发剧烈,仿佛逼得他要把胃肠都从口中掏出似的,为了缓解剧痛他甚至需要不时屏住呼吸。继胃肠的剧痛随之而来的是晕眩和恶心,终于顾佑感觉到火烧火燎的感觉从他的食道传出,并开始不住作呕,即使已经无物可吐后,剧烈的干呕仍然持续了半晌。

    连续经历三种全然不同的折磨之后,顾佑也近乎绝望,他躺在草席里,无谓地等待着更为可怕的事情来临,但在直到一动不动等了将近一刻后,身上都没有什么新的折磨发生。自忖不会再遭遇更坏事情的顾佑便奋力一挣,束缚他的草席顿时四分五裂。

    顾佑从草席中挣扎出来,此时他全身极为狼狈,全身的衣服由浅青色被染成了暗褐色,一阵阵尿骚味从下身传来,小半张脸上都是自己呕出的污物。他急忙跑到最近的一条小溪,掬水洗掉脸上污物,但已经被浸得变色的衣物他就无能为力了。

    洗脸之后的顾佑才注意到天色已近黄昏,但周围环境他已经全然陌生,一时不知如何返回,直到他注意到东南方向有几缕炊烟冒出,知道当有弟子居住,便加速向炊烟方向奔去。

    当顾佑全力飞奔时他才发觉经过了此前几番煎熬,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的变化。他现在变得如同一只鹤一样轻盈,只需稍微加速就能跑得比常人快出二三倍,脚一蹬地足可以一跃七八尺高。如果有有外人看见奔跑的顾佑,或许会感觉他简直是在一跳一跳前进。对自己身体变化极为惊奇的顾佑冷不丁纵身一跃,本就很高的他头顶几乎和路边树梢齐平,他只是凭着本能就在空中连着空翻三四圈,稳稳落地。

    顾佑不敢想象自己筋骨也变得如此柔韧,惊喜之余他索性不再跑步,而是一路翻着筋斗在路上前进,虽然这比走路或跑步慢一些,也要费力不少,但顾佑觉得只有这样赶路才是最刺激的方式,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翻出二三里路来。

    头下脚上的顾佑望见房屋出现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停止了翻筋斗,起身向眼前房屋慢慢走去。顾佑揉搓着因翻筋斗略略发肿的双手,无意间觉得自己指尖出现了奇怪的麻痒感,随即一道青绿色的气流便从左手食指的指尖射出。

    顾佑对奇异气流大为惊讶,为了避免伤及自己,他把左手朝下指向地面,青绿色气流与地面相撞之处顿时尘土飞扬,弹指之间一个不小的坑竟被他施放的气流生生冲出。见自己放出的气流竟有如此威力,顾佑也想方设法要停止继续施放奇特气流。冥冥中他感觉气流源头其实并不在手上或者臂上,而是沿着手臂经脉一路延伸到下腹丹田之中,便凝神屏气,小腹微收,丹田便不再有气流出之感,指尖的青绿气流也逐渐弱了下来,直至消失。

    整个过程中,顾佑都可以非常明显感觉到这股神秘的“气”在自己体内运转,便想试一试对“气”的掌控感。他眼盯指尖、心想丹田,很快就感受到“气”徐徐顺经脉流出,再度从指尖释放出来,直冲天空。紧接着顾佑又尝试反过来一点点把“气”收回,指尖果然又不再有青绿色气流流出,这一系列奇特的变化让顾佑大喜过望。

    顾佑盯着刚释放奇异“气”的左手,沉浸在获得操控“气”能力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注意一个灵宝派的青年弟子已从顾佑看到的房屋中走出,并目睹了顾佑操控真气的全过程。

    见身着粗布短衣、全身极为肮脏的顾佑竟能施展如此仙法,这个青年弟子大为惊异,连忙向顾佑询问来龙去脉。

    “在下顾佑,今年十六,不过一介役工。”顾佑双手拱于胸前,向眼前的青年弟子鞠躬行礼,望见真正的灵宝派弟子,他还是隐隐感到自卑。

    “在下灵宝派巽宫弟子习凿齿,痴长三岁。”青年弟子向顾佑拱手行礼,继王羲之之后,顾佑还是头一次听到真正灵宝派门人的名号。

    顾佑不敢造次,把自己从首次遇到王羲之、被王羲之带入灵宝派、从大殿上摔落经历奇特梦境直到遭受折磨并获得奇异能力的经历如实告诉了习凿齿。

    “我们这样的普通弟子,虽能施放真气,但也几乎全是五行混合的白色,像掌门王真人这样的高人据说能把五行真气分开,变成五种颜色。像你这样精纯的木系真气属实太少见了。”习凿齿听顾佑所讲,还是不敢相信顾佑竟是世间罕有的单一真气之人。

    “也许我把身上火、木、土、水系的杂质给排出去了?”顾佑反问习凿齿。

    “这我也无法解释清楚,不如问我师父去。”习凿齿回答道。

    “在下得马上找到管我的管事,是他把我扔到野地去的。”顾佑在解释完自己经历后向习凿齿道别,随即向人烟更密集的地方赶去。

    “好的,保重。”习凿齿笑道,随即也去找自己的师父了。

    在把顾佑装在席子里扔掉后,张管事可以说完全忘了世上还有顾佑这号人,所以当那个瘦高身影在初更刚过时分重新出现在他视线当中时,他已经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我在梦里变得和仙人一样了,能随心所欲、御剑飞行,还遇到一个绝色仙子,她给了我一枚仙果,我吃了下来,醒了后我先是感觉全身发烫,后是感觉全身如同雷劈,再后又感觉胃里痛如刀绞,最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顾佑向目瞪口呆的张管事解释来龙去脉。

    “竟有这等事情?”顾佑身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张管事想象范围。

    在张管事不知道对顾佑说什么好的时候,另一位看着也是管事模样的男子突然走来,对张管事说:“负责勤杂事务的长老找你,请立刻前往。”

    “你回房间暂歇,等我回来的。”看到有同僚找自己,张管事也只好随他一同前往,吩咐顾佑去休息。

    顾佑返回了自己的住处,在榻上一直等到夜近三更才看到张管事急匆匆回来,并对他流露出难得的和颜悦色。

    “明天就是太始仙会了,虽然你原则上并非弟子,但掌门特许你以记名弟子名义参与仙会上的比试。”

    “王真人说我要经历九次从死亡边缘走过来的磨炼才能成仙,这大概就是第二次了吧?”躺在床上的顾佑心绪复杂。一方面,自己在短短一个多月中就经历了两次生死边缘的险境,虽然每次都可谓命悬一线,但也让自己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以至于能得到参加太始仙会的资格,想想还是相当兴奋。另一方面,想到自己今后还要经历七次不知何时降临在头上的险境,又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些能几乎置自己于死地的危机,恐惧还是让他一阵阵脊背发凉。不过,随着倦意袭来,他的复杂心情也慢慢淡了,最终一头睡去,甚至连梦都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