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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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婉如游龙神鬼愤

    虽然这个梦离自己那么遥远,当中也没有自己出现,但顾佑还是觉得梦境仿佛是那么真实。从梦境看,这位“王羲之”还有一位师父“葛洪”,他们似乎要去“庐山”锻炼一把什么“仙剑”。但更多的事情则随着自己的清醒,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像宣纸上逐渐洇开的一滴墨迹一样。

    当他睁开眼睛时,四周景象可谓无比的陌生,他置身于一张竹床之上,身上的衣服倒还是原来的衣服,又被盖上一层薄薄的麻布被单。小屋开着窗户,从中可窥见窗外景色:整个竹屋都搭建在山崖绝壁之上,这里的树木要比吴郡繁盛得多,而且仍是一片青绿颜色,窗外吹来的风也从寒冷变为温和了。他这一觉至少被向南带了七八百里!

    门开了,王羲之走进来,这时顾佑才终于看见了他卸去妆后的真实面容,这是一个外表至多不过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三绺长须垂至胸前,金冠鹤氅,腰佩仙剑,身长九尺,面如冠玉,仪表凛然,同顾佑往日看到的平凡老者“邵逸”完全两人。

    “后生便是顾佑吧,正是贫道苦苦寻找十八载的人。”虽然顾佑比王羲之年轻许多,修为更是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位原本高高在上的灵宝派掌门面对床上的年轻人,语气却相当谦和,甚至让顾佑觉得对自己还有几分恭敬之意。

    “仙长,我现在是在哪里啊!”顾佑不禁叫了起来,完全不顾对王羲之应有的礼貌,他不敢想象在他失去知觉的时间里已经飞出那么远的距离。

    “现在我们正处在临海郡外洋夷洲的群山之中,这里是贫道平日隐居之地,距吴郡有千里之遥。”

    “夷洲……”这个神秘的地名顾佑只有朦胧的印象,是从他那游历江湖的舅舅那里听来的,据说位于东南大海之上,离大陆有几百里,自古不通华夏,缈无人烟,同时这里冬无霜雪,四季草木繁盛,只有少许遭遇海难的渔人或海商会在那里暂避风浪,把夷洲的零星知识传回江南。而王羲之这样的修仙高人不但知晓远在海中的夷洲,甚至能在夷洲山中结庐隐居,过高山大海如履平地,这已经完全出乎顾佑意料了。

    “仙长前日为何化妆成老者?”顾佑对王羲之外形的巨大变化还是不大敢相信。

    “贫道毕竟掌管着天下第一大派,声名在外,又是遍历江湖寻找有望成仙之人。若不加化妆掩饰,即便微服出行也难免被人认出,徒添波折耳。”王羲之解释着。

    顾佑见王羲之示意他起身,也翻身走下竹床,跟随王羲之走到竹屋门口。放眼望去只见竹屋四周全无平地,整个竹屋完全悬在山崖之上,背后是百丈峭壁,陡不可攀;举头是茫茫云海,触手可及;脚下是莽莽山涧,深不可测。顾佑根本不知如何下脚,倒吸一口凉气。

    “后生,学道之人必学炼气运气,修为上乘之人便可以气御剑,仗剑飞行。若能达真人一般修为,即使手无仙剑,折一根竹枝就可遨游于九州四海之上,与紫鹤为友,白云为邻。”在顾佑犹豫的时候,王羲之和蔼地挽住了他的臂弯,这让顾佑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他早逝的父亲。

    顾佑望见王羲之手一扬,腰间那把仙剑顿时从剑鞘中脱出浮于空中,现出笼着一层薄薄金光的本体,那金光相当纯净,找不到一分一毫的异色,虽然谈不上很明亮,但给顾佑带来的是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甚至一直沁入经脉深处,或许只有真正的仙剑才能有这样的不凡能力吧,顾佑心中暗想。

    仙剑在王羲之指挥下漂浮于二人面前,整柄仙剑虽然在剑中也算相当长的,但依顾佑目测也不过五尺上下,容王羲之一人站立自然并无大碍,但要同时供两个人站立,似乎仍然有些勉为其难。在顾佑还在犹豫的时候,王羲之早已搀着他的胳膊带他登上了仙剑。

    顾佑只见王羲之凝神静心,眺视远方,伸出右手二指施法,两人脚下的仙剑就应王羲之操控加速,旋即飞出竹屋。仙剑速度甚快,在顾佑反应过来之前,那悬于山崖之上的小竹屋就已不见于他的视线。他无意间往下一瞥,望见一片片苍莽的森林,距脚下少说也有上百丈,而脚踏的则只是不及半脚宽的剑身,不由得身子一颤。幸而接下来他就被王羲之稳稳一扶,不至于从仙剑上滑落。快速飞行的仙剑带来阵阵疾风,风声尖利,在初尝御剑飞行的顾佑听来像狼的啸叫一样让他恐惧。

    王羲之带着顾佑越飞越高,股股凉意向顾佑袭来,衣着单薄的他不禁有些发战,不敢细看身下快速变小的景物,只敢紧紧依偎在王羲之肩上,生怕有一个不稳就会从剑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二人乘着仙剑飞入头上云层,顾佑顿时感觉自己如同置身大雾之中,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朦胧,方位也已完全不可辨认,于是他紧紧闭上双眼,只用其他的感官感受在云中穿梭的奇妙感觉。

    云层中饱满的水汽随时都想要溢出,让顾佑感觉自己脸颊上、手上都有湿凉湿凉的感觉,同身畔仙长带给他的暖意全然不同。闭上眼睛的顾佑隐隐约约感觉到有露珠凝结在自己手上,轻轻从他身上滑落的露水还有些许痒意,好像一片片羽毛从他皮肤上划过。他尽情呼吸着云中水汽充盈的清新空气,清凉感一直可以传到肺腑之中,慢慢地顾佑感觉自己的情绪也变得十分宁静,对在高空飞行的惧怕已经不复存在,就连周围的风声听起来也变得舒悦起来。

    脸上湿润的感觉霎时消失了,顾佑睁开眼睛,低头望见云层已经落于自身脚下,不禁有些心潮澎湃之感。再仰头环视左右,只有零星数座巍峨高山挺立于云海之上,彼此相距甚远,仿佛云海中漂浮的几座小岛。虽然这些高山离自己大都有些距离,但也可大略看出山上的植被变成了几乎清一色的松树,再往高处松树也变得越发低矮直至彻底消失,只剩匍匐在山上的灌丛。由于此时正值冬季,虽然夷洲低地并无霜雪,但这些上千丈之高的山仍然被莹白的积雪所覆盖。上午的太阳照在山顶,积雪把日光反射的分外耀眼,像是置于山顶的明珠。置身于如此之高的地方,顾佑也感觉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但眼前的瑰丽景色足以让他忘了这一分不适。

    “仙长,这里简直就像仙境啊!”望着四周景色,顾佑情不自禁对王羲之喊道。

    王羲之没有理会顾佑所言,他的目光完全转向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凝视良久后手往山的方向一摆,脚下仙剑遂调转了方向,向那座最高峰飞去。未几,王羲之又把右臂缓缓抬起,朝斜上方举起,五指捏在一起,剑尖也应王羲之指挥缓慢翘起,直到和水平面成相当角度,整把仙剑飞行方向遂转为斜上方。

    顾佑猝不及防,一时没能在变为翘起的仙剑上站稳,差一点就要滑落下去,这时又是王羲之有力地挽住了他。再度虚惊一场的顾佑完全不作他想,只是牢牢牵住王羲之的左臂,等待他飞至山顶降落的时候。

    那如同明珠一样的山巅终于出现在二人眼前,整座山虽然高大但并不险峻,虽然有积雪覆盖,但依稀能看出有六道山棱通向主峰,每道棱上各有略低于主峰的山峰数座,而这些略低山峰上的积雪也泛着日光的色泽,颇有众星拱月之感。王羲之调整仙剑转为平飞,逐渐减速,稳稳地在山岩上停靠,顾佑也就随着王羲之一同走下了仙剑。

    “这里就是夷洲的巅顶,自古不为人所知,贫道以古籍所载的海中仙山‘岱员’为之命名,山高一千六百余丈,于峰顶远眺可望及千里,据称八闽百越之地也依稀可见。”王羲之把仙剑收起来,向顾佑介绍着。

    顾佑举目四望,岱员山下四处云海翻滚,举目皆白,除了往西隐约可见白云间隙有大海,其他皆被云层遮挡,无法看清地貌。正在顾佑焦急之时,王羲之抬手向山下云海轻点数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顾佑更是惊讶。

    云海随着王羲之所指逐渐静了下来,随即慢慢散开,露出下方的土地,夷洲全景逐渐在二人眼前展开。往北方望去,几条隐约可见的急流从山间流淌而下,在土地肥沃、屋宇散布的盆地相汇,变成一条不小的河流蜿蜒流入东海。往东方望去,眼前一片郁郁葱葱,绿色一直延伸到海边,不见人迹,而大海中有一道显眼的宽广海流,明显比周围海上暗上不少,最终涌向东海深处,不知其所终。往南方望去,夷洲山地向南一路延伸状如巨龙,难见尽头,远处又似有崇山,与岱员山高峻不相上下。往西方望去,夷洲与大陆之间的海峡清晰可见,最窄之处也有四百余里宽,蓝色海水的尽头是一道极为广袤的绿色,绿色向西南与东北方向延伸,完全看不到边界,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应是大陆了。

    顾佑忘情地望着他从不敢想象的壮美景色,甚至完全忘却了高山上不时袭来的清寒,更不去想王羲之是如何做到“拨云见日”的。他自记事起只是在建康和吴郡之间转圈,这里基本是一马平川的田野和水网。即使登过可以称之为山的东西,实际上也不过是些高几百尺的土丘。虽然他从书上也知道多座华夏大地上的名山,如泰山、王屋、少室、终南之类,但那些山都去他未免太远了一点,许多更是地处北方,早已沦入胡尘多年,更无缘得见。登上山顶,究竟能看到什么呢?这个问题此前在他的脑海中至多不过是偶尔划过,今天却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解答。而且无论从景色上还是高度上讲,他如今身处的夷洲仙山和只能在书中得见的华夏大地上诸多名山都丝毫不逊色,甚至还犹有过之。

    “这是……”顾佑知道遥远西边的那一片无边际的绿色定然是华夏大地,但他也只是对自己所成长的扬州地理略为了解,能称得上熟悉的更是不过建康、吴郡、义兴、吴兴、会稽几郡而已。如今身处距吴郡上千里的夷洲之上,大海对侧究竟是何州何郡,他也不是十分熟悉,只是从景色能推断,那里绝对不是草木凋零的扬州。

    “夷洲上古不通中土,惟孙权主吴国时尝派卫温诸葛直出海首探之,始为世所知。二十年前贫道随尊师抱朴子首度云游至此,为其美景所惊。十八年前尊师仙逝,贫道乃始将灵宝派迁于此,并于夷洲深山中结庐隐居。”

    “那里是江州,晋安郡,古时为闽越所居,后汉时为扬州地,本朝武帝设郡,惠帝将其从扬州分出至江州,五胡乱华以降中州之人南渡,晋安郡人口也渐多。”

    “那里是淡水河,贫道将灵宝派迁入夷洲,沿淡水河直至其后方山地营建殿宇屋舍,供门内弟子所修炼居住,并开垦田地耕种,如今已颇有规模。”

    “那是夷洲的山地,形势险峻,人迹罕至,惜贫道也未能深入其间,探其一二。”

    “那暗色海流是落漈,人卷入其间百不返一,相传落漈会流入东海龙宫之中。”

    王羲之十分平静地向顾佑逐一介绍着,显然这对于他已经是极为熟稔的事情了,而顾佑此时心绪却极为复杂。和初遇到王羲之的那天一样,今日对于顾佑也是极不平常的一天,但较之那天他必须在茫茫大海中冒着淹死冻死的风险和大浪搏斗,今天他随着王羲之御剑飞行,凌极仙山绝顶,一览夷洲不凡景色,大大开阔了眼界,同三日之前不吝天渊。但不论怎样,他在遇到王羲之之后的生活同从前肯定不能一样了。

    “现在已过巳正,我们必须马上返回了,否则无法在午时之前抵达蔽舍。”顾佑对神奇景色的流连被王羲之打断了,这时他也彻底体验到岱员山极顶的寒意,全身不由得打战。

    二人重新登上仙剑,飞离了岱员山峰顶,仙剑在王羲之指点下剑尖朝下,一路向低处疾速飞去。与往高处飞截然不同的感觉让顾佑不由得紧紧拥住王羲之,闭眼不敢看四周景色,这一次连身侧风声都不为神经紧绷的顾佑所注意了。

    不知过去多久,仙剑转为平飞,顾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四周又景象变回他早晨所看到的苍翠之色,稍倾那座竹屋也重新出现在顾佑视线之中。与此同时仙剑的速度也又一次慢下来,最终稳稳停在竹屋里。

    经历了上午这么一番有惊无险的云游之后,顾佑此时也感到一阵阵疲惫的感觉袭来,走进竹屋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空荡荡的肠胃也随着摇晃的小床一起作响,并没有注意王羲之没跟他一起走下仙剑。

    饥肠辘辘的顾佑并没能在床上躺多久,等他再度起身时,王羲之也回来了,床头的案子上多了一盘清蒸竹笋,并备好了两双筷子,大约是王羲之为二人准备的午饭了。

    修道之人,尤其是王羲之这样修为高深的人大都饮食清淡,不但不食血食,如姜、蒜、葱之类味道浓烈的蔬菜也避免食用,甚至盐、酱、醋等佐料都很少添加,有时甚至只吃不加烹饪的山果。而对于平日三餐不过是糙米就着酱菜的顾佑而言,眼前的清蒸竹笋也并非不可接受,于是他接过王羲之为他准备的筷子,第二次与王羲之共进午餐。

    竹笋的烹饪不知出自谁之手,虽然不加任何调料,但顾佑尝起来仍然觉得相当可口,有一股略带甘甜的清爽感,同他之前每日食用的咸涩酱菜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后生,贫道寻访成仙之人已有十八载,所见之人皆不能令贫道满意,直到前些日看到你,才知道贫道所需的人终于出现了。虽然没有龙血相助你只会淹死于海中,但是天助自助者,没有你的奋力拼搏、不曾放弃求生希望,再多的龙血也帮不了你!贫道在击败小龙之后随时都可以搭救你,但还是一定要看着你亲自游上海岸,一切的艰难险阻终归都要经你自己之手消除!”王羲之一边动筷子,一边跟顾佑说。

    “仙长,为什么需要晚辈成仙,仙长自己就做不到么?”顾佑有些摸不明白了。

    “先师葛洪生前曾言华夏大地大劫将临,非有有资格成仙之人无以拯救,若不然,大劫将波及南国,其酷烈较之五胡乱华更胜之。贫道如今年已过半百,自忖虽然天赋出众仍无可能生前成仙,而门下虽有亲传弟子数人,仍不甚满意,故执意要找到有资质成仙的人!”

    “愿拜入仙长门下,晚辈情愿随仙长修道学仙!”

    “贫道寻访有资质成仙之人已久,然从未有人真正符合,先师临终前曾做一谜语描述此人,应有‘顾佑’之名,你不但名字尊师所料完全符合,就连资质也是够的。”

    “龙血……龙血”顾佑听了王羲之的描述后只是喃喃自语,他想到的自己唯一能跟成仙“资质”有关的事情也就是吞服龙血了。

    “后生早晚将入灵宝派,贫道聊舞剑一首以赠后生!”王羲之不理会顾佑的喃喃自语,正色对他说道。

    王羲之起身抽出所配仙剑,后退到空地上,他左脚跃起,轻舒右臂,剑尖在空中一点,重重地劈在空气上,看着似乎有点可笑。可王羲之这一劈其力之大,几乎就像大锤敲击巨石一样。这一敲在空中现出一圈金光,是汉字中“点”的笔画。

    稍后王羲之左手虚画一圆,右手随之将剑平拉少许,猛地向下划去,划了一掌大小后将剑勾起,构成一道横、竖、钩俱全的笔道,这笔道也现出金光熠熠。

    接着王羲之在其左右两侧对称起剑,一横、一撇、一提、又一捺……当最后的长长一笔被王羲之拉完后,一个俊逸的“永”字便浮现于顾佑面前了。“永”乃是书家所谓横、竖、撇、捺、点、折、钩、提八种基本笔画俱全的字,有永字八法之称:点为侧、横为勒、直笔为努、勾为趯、仰横为策、长撇为掠、短撇为啄、捺笔为磔,书法所需掌握的基本笔画就这样体现在一个字里了。顾佑对于书法有些粗浅了解,看到王羲之凭剑气写了这样一个“永”字,已经感到相当震撼,他本以为这位高道只会简单写一两个字做个示范就会停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令顾佑目瞪口呆了。

    之后王羲之在“永”字之下再作一字,这一字,分左右,肥瘦相称,左边是一个禾旁,右边是一个口字,应是“和”字无疑,同前面那个基本还是脱胎自楷体的“永”不同,这一字笔意更加飘扬,禾旁下的一撇一捺已经融为一体。“永和”有可能是什么呢,也许只是一个很吉祥的词吧,这两个字笔画数量不多,但已经能看出王羲之剑法之强。

    第三字不过区区两笔,这是一个数字“九”,顾佑立刻明白王羲之想写的“永和”便是先帝穆帝所用的年号,下一字必然是“年”字,而接下来王羲之在空中点出的一短撇和一横完全验证了顾佑的揣测。当“年”字的最后一竖被王羲之写完后,完整的“永和九年”四个字就出现在顾佑眼前。这个年份离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顾佑还没出生。在顾佑想象范围之内,只有那篇名帖是以这四个字开头的,不过王羲之究竟是不是要把三百多字的全文都写出来,顾佑还不能确定。

    第五个字以一个“山”字头开始,往下一个“戊”字,里头又有一横和和一个“小”字,笔画较之之前四字又多了不少。虽然略有连笔,“戊”字的一点又飞了出去,但顾佑可以清楚看出这个笔画很多的字就是“嵗”,看来王羲之并不是只想简单写“永和九年”这样的词,而是很可能要用自己的剑把不短的文章全部写完。

    再往下,一行已占了一小半,这一字舒张阔大,中气充足,乃是一个“在”字。随之便是作为干支的“癸丑”两字,形状相对窄小,几乎是挨在了一起,用笔也相对随意。

    王羲之虽然连写多字,但剑意流畅连贯,毫不紊乱,一气呵成,一行终于“会”字后又从另一行起笔写“于”字,很快一篇初具雏形的文章就展开在顾佑眼前。相比前两行的相对工整,以后各行笔画更为灵动流畅,有越来越多的连笔,又有一番不同韵味。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伴随着王羲之舞剑,顾佑也情不自禁地轻声朗诵起来,这作品除了那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外还能是何物?

    顾佑读着兰亭序,对王羲之、谢安等名士们聚会会稽,流觞曲水的浪漫盛景也油然生出憧憬之意。顾佑也有耳闻王羲之最工书法,知道他曾经写有《兰亭序》,无论从书法还是文章角度都无懈可击,也知道他剑法高深,三日前亲自刺伤小龙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了。但是他能够以剑气做出《兰亭序》全文,把书与剑熔为一炉还是顾佑所想所不敢想的。他两天前能够与那条黄龙搏斗并取胜,现在看来恐怕是理所应当。

    用剑写出的字比用笔写出的字大不少,故而王羲之在舞剑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已经从竹屋右边来到了竹屋左边。但顾佑眼中王羲之的移动过程竟然丝毫没有僵硬做作之感,未持剑的左手、双肩、腰肢和双腿随着持剑写字的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时而背朝顾佑,在虚空中的“字帖”正面出剑;时而面对顾佑,在“字帖”反向写字;时而又转为侧向,而全然不影响继续书写。如果忽略他以剑写出的一个个金色大字,单看舞剑的姿态,竟也极为自然流畅。

    顾佑看着用剑一笔笔写出的《兰亭序》,他内心也漾起“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激荡感觉。当王羲之笔锋突转,变为“老之将至”、“终期于尽”的悲怆时,顾佑心中也腾起阵阵苍凉。也不知是顾佑真的为王羲之的绝妙书法入迷,还是王羲之的高超修为能带起顾佑的思绪。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王羲之划完了最后一个“文”字的一捺,将手中剑在身前转一圈,双腿并拢立正,剑尖朝向正下方收起,结束了送给顾佑的这番剑舞,顾佑随着王羲之写字而紧绷的心也放下了。

    顾佑端详着已经完全展现在他眼前的《兰亭序》,每一字通体金色,以露锋起笔,笔画纤细,与上一字紧密衔接。全文有二十多个“之”字,在“暮春之初”中,“之”字形体舒缓,平展铺开,“丝竹管弦之盛”中,“之”字外观瘦长,率性出笔,而在“仰观宇宙之大”当中,“之”字构型紧凑,视之清朗。而后每一次出现的“之”字笔法又各有不同,或草或严,或肥或瘦,气韵灵动,变化自然,又都同上下文呼应紧密,仅就这一点就不愧于“天下第一行书”之美誉。

    “此文绝妙,晚辈不敢想象。”顾佑看着这篇王羲之用剑写成的《兰亭序》,由衷地赞叹着。

    “谬赞也!当初贫道与众多高士雅集于斯地,各自流觞而赋,诗成后众人令贫道作一序以统之。在酒兴之下贫道遂以笔墨写成《兰亭序》,酒劲既过,贫道想要重新临摹,发现无论如何都不得其意了。再后来贫道以书道入剑,尝试着以剑为笔,重写兰亭序,但也只能做到现在这样了!”

    “就连仙长都不能写出《兰亭序》的气韵了?”

    “最伟大的作品永远都是自身性情的自然流露,当首创之时,心性纯率自然,多思而少虑,有作而无为,尽全力为之,故而多出名作。《诗》三百篇、屈子《离骚》,概是自然之作,故传为神作,后世马、枚、扬、班之流,乃殚精竭虑以仿其形作文,然则等而下矣。只有建安正始之时,曹子建、阮嗣宗或能得《诗》自然之意一二焉。”

    “当然也不是说毫无根基的凡夫俗子可以糊涂乱写的,一些浅陋之徒,或闻‘上品皆自然’之论,而冀望己之胡乱之作为自然,实为大谬。贫道七岁始习书,弱冠之前,临张芝钟繇之帖,务工务严。及至而立以后,始作《兰亭序》,自此方有率性自然之作。”

    二人并不知道二三百年后,有一帝王嗜书法,遂辗转取得《兰亭序》。他命席下诸学士临摹而将真迹藏于其陵中。这些学士之书法于当世虽仍是一时之选,其临写本仍不能与王羲之自摹相比,于是乎一代名书随着这名帝王的驾崩也成为绝响了……

    王羲之挥挥手,那些剑气化成的金色文字也随之消失了,而顾佑还在回味王羲之方才展现给他的神作,仍是意犹未尽。

    “这三日以来,晚辈经历实在是太奇异了,先是没能听仙长劝导执意要去海里捕鱼,结果差一点就被淹死,但又阴差阳错吞下龙血,于是一下子有了常人所无的神奇能力。如今又被仙长亲自带着飞越东海,抵达夷洲,望见壮美景色,还亲眼见识了以笔为剑写的书法!”顾佑一边回想自己的经历一边对王羲之说。

    “你确实有修炼成仙的资质,但若想飞升成仙,就要经过九次从死亡当中逃生的险境考验才行,前日海中遇险聊可算是第一次,你是否有勇气再接受八次这样的磨砺?如果没有,就请重返尘世,以俗人终老!”王羲之厉声正色对顾佑说。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顾佑面无惧色答道。

    “好!”王羲之对顾佑的回答也极为欣慰。

    顾佑在王羲之面前跪下,双手扶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王羲之又轻轻摩挲他的头顶,亲自把顾佑扶起,原本的乡野少年就这样成为了灵宝派弟子。

    “竹屋毕竟只是隐居之地,无法久留。现天色已不甚早,贫道将亲自送你前去灵宝派,今日之事也到此为止了。”

    顾佑第三次和王羲之一同登上仙剑,在清醒状态下则是第二次,相比上午时对仙剑的不适应,顾佑对这样的快速飞行已经不再害怕,当风从身边刮过时还觉得多了几分悦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拥有一把仙剑,并这样御剑飞行吧,仍是站在王羲之身旁的顾佑暗想。

    仙剑在连绵的群山中左右穿梭,避过各种险峻的山崖怪石,眼前山的高度逐渐低了下来,山间细小的急流也越流越舒缓,越来越宽,汇聚到一起奔出山谷。终于在日近西沉的时候,两人飞到豁然开朗的淡水河盆地,脚下景象从苍莽的山林一转为植被疏朗的土地和鳞次栉比的屋舍。这些房屋虽然大都是伐竹而成,颇为素朴,但暌违已久的人烟还是让整整一天都身处深山的顾佑倍感亲切,他甚至能望见不时升起的炊烟。在灵宝派弟子居住的小屋中间,不时夹有一两座更为堂皇的建筑,那自然是弟子们参拜的殿宇或是修炼的静室了。

    二人一直飞到淡水河口才停下来,数座青瓦白墙的房屋坐落在入海口的沙滩上,虽规模不大但造型优雅,这是灵宝派供外来访客暂歇的客房,而顾佑倒成为从山上顺流而下来这里落脚的第一人。

    顾佑推门而入,屋内床榻案几齐备,装饰精致,虽不至流于奢侈张扬,也不愧于灵宝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的气派了。这些客房都是坐东朝西,也许是取面向大陆之意,在落日时阳光正好能从门中射入,余晖看起来比正午时还亮上几分。顾佑转过头来,半个太阳已经沉入东海之下,头顶的天空暗得泛紫,而王羲之还站在门外。

    “仙长晚安。”顾佑作揖告别王羲之。

    “贫道贵为掌门,事务繁杂,又兼已有亲传弟子数人,暂时无力顾及晚辈,需另行等候分配。”在辞别顾佑前,王羲之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