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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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故人

    禧虎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想要到晋安城寻找的闫峰,在偶遇的孙家寨就能打听到他的消息。更令人意外的是,闫峰,这个与自己身世关联万分、唯一可以让他了解自己族群的人,已经死了。

    宗正与老把头告诉禧虎,五年前,那是尚离八年的时候,孙家寨来了一个自称重幽子的游僧,他带着两个徒弟,分别叫做闫峰、闫岭。他们来寨子里是为这里推广种植一种稻米,说是从别的地方学习来的技术可保一年三熟,收成丰厚。

    在听着宗正和老把头的描述过程中,禧虎几乎能够确认,这个被称为重幽子的游僧,就是善行师叔。

    寨民在重幽子的说服下,绝大多数都同意了使用他提供的秧苗。毕竟他提供的秧苗价格非常的低廉,几乎低到白送的程度。可一季之后,这些秧苗没有多少长出来的,收成极低。那一年孙家寨过的非常艰难,连官府进寨来收缴的粮税都交不出来,只得变卖了部分耕地。这些耕地虽然以后还是孙家寨来种,但从此地里长出的东西都属于官府。寨民只能领个工钱。这才导致了老把头等一干人等,需要通过走山货到各州换取粮食,才能谋得整个寨子的生计。

    孙家寨的人因为这件事情,恨死了重幽子和他的两个徒弟。时间不长,重幽子不知道从哪里集的粮,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向寨子中送来一大批,也从来不收钱。慢慢的,孙家寨对他的恨便慢慢削弱了,相信了他是个想为劳苦民众努力做事的人。又过了一两年,重幽子和闫岭再也没来过孙家寨。有人说他俩死了,也有人说他俩被朝廷的人抓了去,送到了永德城被摄政王,也就是现在的桐帝尚离澜桐一直囚禁着。

    而闫峰一直坚持为寨子送粮。直到去年,听说在丰州晋安城内,一个叫做同商会的组织出现了叛乱的迹象。官府的边军开始疯狂的在城里抓人。但凡和同商会有些瓜葛的人都被抓了去,其中就包括了闫峰。还发布通文说闫峰是同商会的重要组织成员,直接被斩首示众。

    寨子里有一些人担心会和闫峰、同商会扯上关系,但后来一想,闫峰送来的粮食,也是同商会协助征集的,这同商会做的事情不也是为了百姓吗?总是要比现在的官府强太多了。从此,闫峰人虽不在了,但他在孙家寨寨民的心目中,一直是留有一席之地的。

    禧虎没有想到闫峰等人还曾经做过这么多大事情,同商会似乎和徐凌忠说的一样,“万事民做主,天下共同商”的口号并非只是喊喊,确实有些实实在在为苍生所做的贡献。在感叹之余,他也陷入了困境。唯一他有可能找到的,了解他身世秘密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他外出闯荡这一年多的时间几乎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何去何从呢?他心里盘算着,一时间没了主意。

    大雪还在持续的下着,寨子里的石楼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禧虎相信孙家寨的人所说的大雪封了山的事情,不会有假。这期间就连官府收粮税的人,都不会进山来。禧虎也只能按照宗正和老把头的安排,在孙家寨里和孙大水孙二水兄弟俩住在了一起。

    两兄弟听说禧虎还是闫峰的同门师兄弟,更是对禧虎心生敬意,不仅他俩,就连寨中其他寨民看禧虎的眼神,也都尊敬的不得了。唯独那个柱首吴锁贵,嘴上虽然对禧虎恭恭敬敬,但似乎有意无意间,还是对禧虎这个外人有些提防。禧虎并未往心里去,毕竟他每天基本也只和大水二水两兄弟打交道,很少在寨子里面逛。

    大水二水住的是一间两层的石楼。兄弟俩还在盘算各自取了媳妇后,谁住一层谁住二层,现在禧虎先来了,他们便把二楼收拾了出来,让给禧虎住。他们的屋里都修着一个贯通楼上楼下的烟囱,烟囱直通石头砌的床铺,里面可以烧柴,热火将炕头和整间屋子都能够烧的暖暖和和的。

    禧虎在这里也终于过上了一段惬意的日子。没有人因为他异于常人的样貌,投去任何异样的眼光。在这里他和普通人并没有任何的区别。每天也不用花费时间去做任何消耗体力的苦差事,比起囚工的一年来说,实在是幸福感倍增。

    除了偶尔帮助大水二水兄弟俩忙一忙家务的事情,禧虎大部分的时间都可以用来修禅和练功。尤其是徐凌忠教授的刀盾战法技艺,相比较禅意拳是更适合战场上的实用。禧虎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真的会用得上这套东西,不过多练习掌握,在如今这个趋于混乱的时代下,总是好过什么都不做的。

    大水二水兄弟俩,有时也跟着禧虎后面练练功。这次走山货遭遇的狼群,是他们前所未见的大规模狼群。未来这条山货线路上,难免还会遇到。禧虎的功夫在关键时刻,可以为他们赢得一线生机。

    禧虎还发现兄弟俩的一个爱好,那就是制作许多类似孙二水在战狼过程中使用的手弩那样的小物件。他们那间石楼的门、窗、桌、椅上都是这般的机关。比如,餐桌在平时看起来,只是方方正正的一张桌子,但拨动桌角的四个机关,就能将桌面展开,形成一面更大的圆桌;一个木制的靠椅只需要扳动扶手,可以将带有弧面的靠背放低,并且成为一把摇椅.......

    禧虎问起了他们这些东西都是跟谁学的,似乎在孙家寨并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家有这般的技艺。孙大水说,寨子中没有人学这个的,是二十多年前老把头带回了一个外人,那人会做各类机关物件,还会锻铁炼刀。老把头在遇到狼群那晚砍掉狼头颅的刀,就是他锻的,要不是那刀极其锋利,孙二水早就被狼咬死了。那人后来教了老把头这些技艺,老把头就教了一些给他们兄弟俩。

    “外人……意思就是他不是你们寨子里的人吧?”禧虎想起了老把头那天问他是否认识的那个人的名字,推测道,“他叫罗甘吗?”

    孙大水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罗师傅的名字的?”

    “我也是才来的时候,听得老把头和宗正说过这个名字。”禧虎回答道,“他们说我和罗甘长的很像,问我和他有没有关系。”

    “这个倒还真不知道他长的啥样,在我俩懂事之前,他就去世了。”孙大水悻悻道。

    孙二水倒是有些兴奋,“只是听说他长得很凶人却很好。他老人家在寨子里也没有子嗣啊,就算你长得像,最多也只是他孙子辈吧?哈哈哈!”

    “怎么可能?”禧虎被孙二水说的心烦意乱,但脸上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那你们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人吗?”

    禧虎终于找到了问询罗甘的机会,抓紧追问,兄弟俩应该也不至于因此而怀疑或者联想到禧虎的虎人身份,

    孙大水摇了摇头,道:“只知道是老把头在外面认识的至交,带回寨子来的。后来也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基本也被寨子里的人接纳了。”

    “要不,你也学学罗师傅吧。”孙二水做了个鬼脸,“我们倒也是希望你一直留下来呢。”

    “别别别,开了春……”禧虎刚想说,开了春他就去晋安城,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下一步要去哪里。他赶紧转移话题,“那罗师傅去世后葬在寨子里吗?”

    “在,就在吴家祖坟的旁边。”孙大水道,“每逢时节,老把头还会去看望。”

    他们正讨论着,老把头推开屋门走了进来。他待这兄弟俩如同亲孙,来他们院里自然也不客气。

    “都在聊啥呢?”他问道。

    “瞎聊呗,禧虎正好提到了罗师傅。”孙大水站起身道。

    老把头想了一下,道:“去,我屋里有一小壶高粱酒,刚才出门忘了带了。二水你跑一趟给我拿来。我们四个人喝两杯。”

    孙二水还想推搡让大水去讨酒,老把头一个眼神瞪着他,立即不敢怠慢,起身一路小跑出去。老把头又对大水说:“你还愣在这儿干嘛,去整两个下酒菜。”

    孙大水连忙按老把头的话去了灶房忙活。禧虎不知所措,隐约感到老把头是故意支开兄弟两人。他问道:“老把头……您这是……”

    “禧悟师傅,我吴某毕生虽然算不上走遍北陆,但也是知道天下些传说要事。也没老到耳朵不那么好使。刚才进门前也正听到你们在讨论老罗的事情。”

    “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禧虎有些紧张,老把头一脸沉稳,怎么看也不像是听完了他们三人的谈话后,碰巧想说这个事情。

    老把头笑了笑,“像啊,你俩确实长得像。就算你脸上尽是伤疤,我也能看得出你原来的长相。”

    老把头的话怎么听都像是话里有话,却又不想点破那最终的结论。越是这样,禧虎也越是难受。老人如炬的目光盯的禧虎,继续说道:“我太了解老罗了,整个寨子里只有我最了解他,所以我想,我应该是了解你的,对吧?”

    “前辈.....莫要拿我说笑了,罗师傅的事情,可能真的只是巧合。”

    “是与不是,都不那么重要,我吴某可能也是命中注定与你们有缘,呵呵......”他抖着手,拿下挂在脖子上的烟杆,掏出火折子吹了两下,悠然的点燃了烟丝,轻轻嘬了一口,“更何况你与闫峰是师兄弟,那不用说,你和重幽子没准也是同门,只是他从来没提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禅隐僧,我们也没往深里问了。孙家寨虽然地处偏僻,但经历的事,可都是不简单的。”

    “老把头,您能和我说说罗师傅的事情吗?”禧虎试探道。

    老把头眯起眼睛,像是被烟迷住了一般的眼神,呵呵笑了笑,“都是陈年往事了。”然后就回忆起了过去。

    老把头是出生在孙家寨的吴家人。他提到了自已本名吴辽。年轻的时候,他总觉的祖祖辈辈窝在这山沟沟里太憋屈,总想着出去闯一番大事业。他的性格,其实一点儿都不像吴家文人的后代,更有着孙家的匪性。这一点可能恰恰与宗正孙文远相反。

    后来,他就在丰州从了军,学了些本领。可当时的水佑王朝还算是太平,没有什么战事。丰州境内一直有些小匪小盗,他所在的队伍便跟着四处剿匪,倒是从来没有碰过硬钉子。直到有一天在丰州与东州边境的山沟沟里面,遇到的那伙山匪,他们不仅仅是作战的技巧娴熟,武器装备上更远比他们剿匪军的盾坚刀利。

    官府军的统领从来没有打过这样惨烈的仗,带头就要逃,而老把头哪能忍得住这般气?他训斥了那将军几句话,见也拦不住,便一刀砍了这个“逃兵”。他对所有官府军警告道:“若有逃兵,便是要做我刀下的魂!”之后带头冲锋杀进了敌阵。

    这一下,官府军的战斗士气一下就被提高的一个新的境界,很快就打败了山匪。他们发现了山匪囚禁了一个长得非常奇怪的人,那便是罗甘。山匪们使用的武器都是由他打造。

    罗甘见到官府军吓到不行,老把头一眼看出了罗甘并不是出于自愿帮助这些山匪的。拦住了官府军不让他们对罗甘下手。也就是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山匪中的一个将死未死的人,挣扎去偷袭老把头。罗甘奋不顾身的为老把头挡下了这一刀,被砍在了腿上。也就是这一刀的救命之恩,让老把头与坚持要杀罗甘的官府军彻底翻了脸。

    几个坚持要杀罗甘的官府军,和老把头厮打起来,直到老把头又喊出那句:“若想杀此人,便是要做我刀下的魂!”

    官府军不再坚持要杀罗甘。但老把头在丰州的官府军也呆不下去了,当即就请辞要走。那些活下来的官府军,可能是想着统领死了,带头立功的老把头也走了,功劳自然是其他人自己分,也就没有拦着他带走罗甘。从此在官府军的花名册上,吴辽这个名字说不定早就填下了阵亡的标记。

    那一战之后,罗甘瘸了腿,老把头也因为战斗中头部受到的伤势,影响了他的手,一直落下了手抖的毛病。他也把罗甘带回了孙家寨,从此又过上了山沟沟里的生活。

    带个外人回孙家寨自然是要顶着寨民们很大的压力。好在罗甘人确实不坏,手也巧,慢慢的就被孙家寨的人接受了。

    “也得亏那时候就离开了水佑王朝的官府军,不然后面的乱世,我也是扯不清关系。”老把头说完了罗甘的故事轻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老罗早就过世了,真的很希望你们俩能见上一面。”

    “听说罗师傅葬在吴家祖坟的旁边,如果方便,晚辈希望能够前去祭拜祭拜。”禧虎无从判断老把头所说事情的真假,一切都掩埋在岁月之中,可依旧是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老把头瞥了一眼窗外,飘落的雷花似乎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密集,他从炕上站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便走出屋去。禧虎立即心领神会,跟着老把头也出了门。

    直到孙大水和孙二水拿回了米酒,端上下酒菜回到屋里的时候才发现,禧虎和老把头都不见了踪影。他们此时无论如何都一定想不到,这两人正冒着雪,向吴家的祖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