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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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入寨

    禧虎随着商队在黄花山中走了三天,终于回到了孙家寨。

    这是藏匿在黄花山深处的一处村落。尚未进入村寨之前,几乎都察觉不到村寨的存在。只不过是山弯的一个转角后,眼前蹦出一片人烟之地,豁然开朗。

    远远望去,数百座石楼林立,以楼为墙,将孙家寨紧紧包裹。入寨也只有一条小路,两侧的石楼有三层高,是寨子中最高的建筑。与其说是住宅,更不如说是两个碉堡。

    老把头派了孙大水头里超前赶路,回寨中通禀。所以当队伍抵达寨门口时候,有近百名村民到寨门口相迎。禧虎从这些人眼神中的感激与崇敬之情,看出了老把头这支商队在孙家寨的分量与地位。村民中,走在头里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一看面相和穿着就知道他是寨子里德高望重的人物。老把头和商队在他面前十分的恭敬。当然这位老者也拜拳作揖,表达了对老把头和商队的尊重。

    几个郎中模样的人推来了小车,先行送走了几个重伤者去医治。那个被恶狼咬死的亡者家属,哭的尤为伤心,但也带走了尸体,准备后事去了。

    入寨的路,都是楼间小道,曲折蜿蜒,没有一条直的。如果不是住在寨子里的人,难以辨别方向,极其容易迷路。加上迎接的人数众多,大家行进的非常缓慢。

    但没走多远,现出一片大空地,中间搭着一个不知道是戏台还是点将台,一看便知是寨子里各项重要决策集体讨论和宣布的地方。

    那位领头的老者,冲着身旁的几个青壮年安排了几句,就有不少人开始为带回的二十多头骡子卸货。将山货换回的大量粮食送到寨中谷仓和地窖储存。老把头在此期间也将这趟走山货的曲折经历汇报给了领头老者。

    孙二水告诉禧虎,这位老者就是孙家寨的“宗正”,也就是族长,名叫孙文远。寨内各种宗族事务,都由他全权掌控。除他之外,村寨中还设置了数名“房长”与“柱首”,专门协助宗正处理宗族事务。

    “房长和柱首是什么意思?”禧虎问道。

    孙大水补充道:“房长便是一房之长,我们孙家寨一百八十楼,划成了五大房,便有五位房长。柱首比房长的威望要低也更年轻,专门负责村寨内事务的落实。”

    “我哥去年还想去当个柱首呢,老把头说还是太年轻,得等两年。”孙二水笑道。

    “这位就是禧悟师父了!”老把头和宗正来到禧虎身边,为宗正介绍道,“禧悟师父,这是我们孙家寨的宗正,孙文远”。

    “禧悟师父真少年英雄,老把头已经和我说了与狼群的那场战斗。要不是禧悟师父冒死相救,这一趟山货怕是凶多吉少。这趟粮,是咱们孙家寨能够顺利度过这个冬天的最后保证。不然全寨子的人都得挨饿了。”孙文远声音儒雅柔和,他向禧虎躬身拜礼。

    禧虎赶紧托住他的双手回礼道:“宗正大人别这么说。也得多亏你们救了我,不然我还在这大山里面转悠呢。”

    “先去祭祖吧,稍后我们到客堂再谈。”宗正手一挥,众人便起身准备前往宗庙祠堂。

    禧虎正要默默跟随,突然有个人小声提醒宗正和老把头,外人按理说不应该去祠堂,却被老把头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这吴锁贵真是多嘴。”孙二水嘀咕道,“一个破柱首还在这里指手画脚的。”

    “他是没跟咱们走这趟山货,不然,他也说不出不让禧悟师父进祠堂的话。”孙大水摇摇头,似乎对这个叫做吴锁贵的助手也同样不满。

    禧虎问道:“这儿是孙家寨,怎么还有吴姓的人,而且还当了柱首?那他们不算外姓人吗?”

    孙大水一边走一边就给禧虎说起了孙家寨的历史:在两三百年之前,水佑王朝年间,发生过一次动乱。孙家先人当了盗匪,躲进这黄花山中,建了这孙家寨。又过了十多年,吴家先人逃难至此,却意外的被孙家接纳,两家联姻形同一家。而村寨被称为孙家寨就一直没改过。为了保障寨子平安,孙吴两家将原本就是丰州特色的石楼,修成了现在这堡垒模样。

    吴家先人是读书人,通过相互间常年的交往,孙家的匪性也渐渐收敛。甚至也出了不少文人。宗正孙文远就是一名学识极其深广的人物,在村寨中深受敬重。

    孙二水还继续向禧虎介绍村寨。寨中石楼一百八,房间五百余,总人口一千多,几乎是户户相连相通。凡是方形院子,东南角必缺,寓意“有钱难买东南缺”,代表招财进宝却不溢不满的哲理。在家家户户的院子中,都种了一棵苹果树,不仅能年年为寨子里提供不少的果实,还寓意着平平安安。

    禧虎内心平静的听着孙大水二水兄弟的介绍,孙家寨形同世外桃源的般的存在,不仅让他感受到这一年多来难得的安宁,更是被朴实的寨民们追求美好生活的那颗心打动。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在这里住下去。

    “老把头就是吴家的后人,除了带着我们走山货外,还是寨子里的‘房长’之一,”孙大水和禧虎说道,“他的名字实在是有些拗口,我们这些晚辈都不敢去提,也不必要去提,所以寨子里,大家都喊他老把头。”

    “那老把头的名字是?”禧虎有些好奇。

    “吴辽。”孙二水做了个鬼脸,悄悄的说道。

    禧虎也差一点笑了出来,想想以后还是称呼他老把头比较合适。

    走过了曲曲折折的一段路后,他们进入了祠堂。在祠堂的一众灵位前,宗正与老把头领着大伙儿口中反复念着祈福感恩的话语,大致都是敬天地恩泽,谢先人赐福之类的。禧虎愣愣的站在队伍最后,不知所措。

    老把头递来三支香,说道:“这都是我们孙家寨的先人,你是我们恩人,让你在这里磕头不合适,就上三炷香吧。”

    “老把头,我也是晚辈,理应要给先人们行个礼。”禧虎说着,接过老把头手中的香,拜了三拜,插出香炉之中,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下。

    祭祖完毕,众人纷纷散去,宗正和老把头把禧虎请到了一屋客堂内。客堂中间烧着一个火炉,早有人烧上了开水,整个屋子都烧的暖暖的。

    “听老把头介绍,禧虎师父是庐州南清寺人?”宗正从炉上拎起茶壶,沏了三杯热茶,递了一杯给禧虎。

    禧虎双手接过,捂着冻得冰凉的双手,回答道:“是……是庐州人。”

    “曾经有幸听过南清寺的正合大师说禅道,也算和贵寺挂上渊源。”孙文远笑道,“不过孙某有一事疑问,可能冒昧。”

    “宗正请说。”禧虎连忙放下茶盏。

    孙文远看了一眼老把头,老把头低着头,正用颤抖的手,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烟杆。他又看回禧虎,“禧悟师父样貌非凡,伤痕累累下必然是包裹着一颗赤诚果敢的心,这是非常难得的。”

    禧虎有些不太喜欢孙文远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特别令他着急。

    “不过孙某在之前见过和禧悟师父差不多样貌的人。”

    “什么?他在哪?”这一句话吓坏了禧虎,他隐约认为孙文远所说的是不是自己的同类。他差一点点里脱口而出“虎人吗?”可理智让他赶紧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禧悟师父是禅隐僧,这是修行的法号吧?”老把头吐出一口烟雾,“不知本名是什么?”

    “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师祖和师父在树林中拾到的我,抚养我长大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本姓本名。”禧虎这这话倒是没有说谎。

    “罗甘,你有听过这个名字吗?”宗正问道。

    “罗甘……”禧虎琢磨着,摇摇头,“没有。”

    “老罗和你长得很像。”老把头说道,“不过他的脸上是没有疤痕的。”

    “可能……可能只是个巧合。”禧虎很想询问罗甘在哪,自己是否可以见见,但立马警觉的想到一旦这么答复,就会暴露自己和罗甘可能同属异类的事情,所以强忍着好奇,改口转移话题,“宗正之前说老把头带回的粮食是保证孙家寨过冬的最后保证,可这点粮食肯定也不够寨子里吃一个冬天啊?”

    “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情。”孙文远笑道,仿佛还聊上一个长相相似的事情,他把禧虎放下的茶盏又递回他的手中,“除了老把头带的这支队伍,我们还派出去了有十来个走山货的商队,他们覆盖霸州、丰州各地,都换回了粮食。这也是我们精细计算过的粮量,少一支队伍的粮,可能都不太好撑过这个冬天。大雪封山后,就不能再外出采粮了。”

    “哎,还不是因为咱们自己产的粮,不够自给。”老把头抱怨道,“咱们丰州就是这样,山里面都是宝,但是难运出去。粮食又没那么多人种,就越来越穷。在我们这山里看来,粮食比什么都要宝贵。”

    “晚辈不懂风水和农事,但也能看出孙家寨这里应该是块宝地,粮食怎么会不能自给?是没人种吗?”

    宗正先接过了话头:“丰州种粮少,那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本身就水土不肥,出不了多少粮。水佑王朝末期,这不还闹过饥荒吗?枫帝据说就是丰州饥荒逃了难,才一步步打下北陆的。他登基称王后,定了‘三十税一’的政策,本来也是好事啊,税额并不高。但是自打他在海州兵败失去消息后,尚离澜桐就钻了这律法的制度,很多老百姓也开始种不起粮食了。”

    “三十税一?”禧虎常年待在南清寺里,从不涉税务,对这方面完全没有什么概念,“怎么还会种不起?”

    “三十税一,就是收三十斤粮食,只需要缴一份的税。”老把头道,“看着税不高吧?确实也在尚离掌事的初期,大大激励了各地农民,粮食产量增长的很快,谁不想多为自己种点粮?可是到了后来就变了味道。三十还是三十,一还是一,但是即便田地不足百亩的,都按百亩赋税。这就坑了绝大多数穷人啊,那些就十几亩几亩地的人,哪里交得起这么高的税?他们种不起就只能把地卖给有钱人,帮别人务农,这粮和钱,就慢慢的都转移到了有钱人的口袋里。”说完,他又抖着手,嘬了口烟。

    宗正一脸满意,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禧虎一脸茫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点的律法政策的微妙变化,能对百姓影响这么大。自己亲眼所见和经历的有钱人买官、官匪勾结、劳工修塔、草菅人命、权利争斗种种种种逐渐浮现眼前。他竟然有些心生怒意,这都不是欺负天下人吗?

    宗正又问起了禧虎未来的安排。老把头替禧虎回答道:“禧悟师父要去的晋安城,倒也是不远。但这黄花山的大雪一向都是一下就是一个冬季。现在根本就出不去也进不来。现在就在寨子里先住下来吧,等封山结束了再走。”

    “不可不可,”禧虎摆手推辞,他一方面是愧疚,觉得自己对商队的救助不至于此,更是想要去晋安城寻找闫峰心切,巴不得明天就能出发。“叨扰的时间太久了。”

    “咱们孙家寨再穷,也差不了这一副碗筷。”孙文远道。

    老把头说道:“禧悟师父和大水二水还挺聊得来,要不就先住他们的屋吧?”

    宗正点了点头,“这两个孩子爹妈走的早,一直也都是老把头照顾,三个年轻人住一起,倒也是合适。禧悟师父,你看行吗?”

    禧虎其实也挺喜欢大水二水兄弟俩,在一起还是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但心中有事,在这里肯定是待不住的,他继续推辞:“二位前辈,我这次确实是有急事赶往晋安城,不然一定在寨子里多留一段时间。”

    “大雪封山了,现在是真出不去。”

    “是啊,不然,我们也不用请老把头带着大伙儿从霸州进这么一趟粮食。黄花山每年大雪之后,至少三个月不能通行。最深的雪,都能没过大腿,即便是走,不出几里地,就会倒在积雪中了。”

    禧虎有些着急。他在永德城已经耽搁了一年多,在盛岚的密室中养伤也等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打探到了闫峰的消息,现在又要等待三个月,难免心急。

    宗正看出禧虎的难处,追问道,“禧悟师父赶去晋安城,不知道所为何事?”

    “找个人。”禧虎想了想,就算是报了闫峰的名字,在这深山老林中,他们也未必知道尚离澜桐囚禁善行和闫岭的事情,“我的一个师兄,叫闫峰。”

    “闫峰!”宗正刚喝了一口烫茶,被惊的险些烫到嘴。老把头也怔怔的望着禧虎,显得惊讶。

    禧虎完全没有想到两个老人的反应如此激烈,“宗正和老把头认识闫峰吗?”

    “何止是认识……”老把头摇摇头,默默嘬着烟杆。

    “真的是天注巧合吧。”宗正孙文远苦笑道,“但几个月前,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