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东风又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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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得美人归——算账

    白露未已,黎明将至。

    幢幢鬼影匆匆掠过门阀紧闭的大街小巷,街边晾有各种心肝脾肺的罗箕被一阵阵阴风掀落在地。从人界赶回的尸傀推着满箕畚的绫罗珠玑略过安平巷,所过之处白飘翻飞,不少鬼飘挺而走险,纷纷现形,拼命把尸傀的去路给拦住。

    “都死开都死开!!”

    尸傀干瞪着眼尖声骂道,因狂奔而不堪重负的腿骨骼错位成外八状,尸傀三步一蹦,身上为了买法符而卖肝卖肾仅剩不多的腐胔摇摇欲坠,箕畚里的财宝却不曾掉落分毫。

    推车碾过无数肉泥,风风火火奔往最西边的百鬼冢。循着金叶子上的追踪术寻找王陵准确方位却遭遇鬼打墙被送出地宫的舞忽然出现在巷尾,尸傀见状,反而加快了脚下的移速噱笑着冲了上去!

    十米……八米……五米……地上被碾过的腐肉把血浆噗嗤迸溅上了车上的财宝,发黑发臭的血水与光彩夺目的珠玑却有着一种诡异的和衬。推车边缘的血珠恋恋不舍地嘀嗒坠入腥臭的地表,街边横躺着的尸傀闻臭而至,伸出爬满肥硕白蛆的长舌贪婪地舔舐着混有珠玑“馨香”的血渍……

    此刻,推车距离舞仅有半米的距离,不闪不避的舞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那尸傀眼中因急剧的亢奋而眦的血丝。

    轰——

    舞自火海中漫步而出,火红的绣花鞋踩过铺满血污的空旷街道,没有一丝温度的银白火焰无声蔓延,顷刻间吞没了所有的不甘与哀嚎……

    就木客栈,曲终鬼不散。

    “来!干!”三两鬼差意犹未尽地围坐在棺木搭就的方桌前,各自高举手里盛满脑髓的头盖骨相互一碰,头盖骨发出叭嗒一声脆响鬼差咕咚大口闷下后,随手把头盖骨往身后一丢,就着满手脑髓把骨盆里炸的金黄酥碎的蛆虫抓起,一把往嘴里一塞。噗嗤噗嗤,某种黑色的浆状物自鬼差的牙缝间迸出,周围化虫的尸蝇被那一股恶臭吸引,才靠近嘴边,那鬼差长舌一卷,就着尸蛆吞吃入腹……

    “各位官爷……”客栈的老板扭着丰满挺翘的臀,红衣婀娜莲步轻移,驻足于那席鬼差前:

    “天快亮了,本店该打烊喽,官爷们不妨明晚再来吧?”

    被搅了兴致的鬼差们正要破口大骂,好在脑子转悠地比嘴快,目光触及老板那一身红艳艳明晃晃的嫣红色罗裙后,啪地一下刮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硬是把舌头打了个结再重新捋直:

    “邹姐,咱哥几个忙活好几天了,才被轮班的放出来快活快活,这刚起兴呢,您大人有大量,就通融通融呗?”

    邹姐掩嘴一笑:“什么事忙活成这样?难不成,又是无色界那位高僧……”

    鬼差们阴着脸点了点头:

    “那老妖婆神神叨叨大放厥词,说什么鬼界不日将有大祸临头!王后听了,担心这人是冲国宝而来,派咱里三层外三层的将王陵围住,符纸贴的满天乱飞!现今还要那老妖婆守在王陵陵口。——别说那什么煞星了,如今的王陵,连只尸蛆都爬不进去!可怜我们兄弟几个不吃不喝,在王陵外头宿了几宿,连打算回家探亲(发笔横财)的弟兄都被留下来当了苦力……”

    “我说呢,侍长大人有好些日子没来人家这儿坐坐了……”邹姐怅然若失地捏紧红色绣帕,鬼差们暧昧一笑:

    “听闻邹姐与侍长大人好事将近,不知届时,我们兄弟几个能不能去向您讨杯酒喝啊?”

    邹姐垂眉羞腼地挥了挥绣帕:“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诸位大人莫要再调笑人家了!”

    鬼差们相视而笑,气氛正好,门外却传来了动静。邹姐抬头与鬼差们对视一眼:

    好浓的怨气!

    哒,哒,哒……脚步声渐近,在一阵的忐忑之中,一个衣如朱砂入砚发若夜穹流金的女子穿过屏风孑然而立,见鬼差一行鬼齐刷刷的看来,女子不羞不恼,凤眸流转,朱唇微张,红色灯光洒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不减半分妖娆,反添几分魅惑……

    这女子!

    邹姐傻了眼,她虽与这女子同为红阶,可这女子身上的红袍显然要更暗沉一些——要知道鬼界的衣物都是随着修为增进而变幻颜色的!这也就说明,此女的修为无限接近了拥有贵族血脉的青阶们。她将来若是提枪走马得了鬼王的封召,说不定还能突破阶级大卡一跃成千鬼之上的青衣鬼厉!

    迎着一凶三鬼差愈发炽热的打量,少女腼腆一笑:

    “这位姐姐,请问您这店里还有客房吗?”

    “有的有的!您看您要住哪间啊?”上道的邹姐热情洋溢地说道,鬼差们眸中闪过一丝晦涩,决定暂且按兵不动。邹姐上前挽住少女血淋淋的臂弯:

    “姑娘您打哪来呀?天快亮了,路上不安全,一个女娃娃还是别在街上晃悠了,小心被那些不长眼的鬼飘们盯上……”

    少女不动声色的握了握左手,一阵氤氲的雾气隐隐约约地袭上了她的一对秋水明眸:

    “小女子小名小五,不久前才下来的,家住蛤蟆陵,平日里弹几曲小曲儿作活计……”少女把自己孤苦伶仃误入青楼错付良人含恨而终的奇闻轶事同邹姐等鬼添油加醋的交待了一遍。

    “那些天杀的狗男人!”邹姐愤愤不平的一拍,木桌咔的一声,桌子四分五裂,桌上还没吃完的脑髓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听得津津有味才要下爪的鬼差们:“……”

    “都过去了……”少女用四十五度角仰望吊着各种尸傀颅首的天花板,眼梢还挂着半滴将落未落的清泪。

    “这怎么行?!来!趁天还没亮,咱俩姐妹齐心一块儿闯出门去找那狗男人和他藏在外头的几百个小妾算算账去!”

    当着三个鬼差面儿,邹姐拉住少女的皓腕就要往外冲,瞧这架势,恨不得立刻冲上人界,赏几个耳光给那忘恩负义薄情寡义三心二意实际上压根不存在的狗男人。

    少女反手握住邹姐的手,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好姐姐,妹妹已经大仇得报,不再抱有什么缺憾了……”

    美人梨花带雨的小模样总是格外让人心疼,更何况是眼前这个美得我见犹怜的少女呢?鬼差们一反常态义愤填膺一拍空气刷的站起身:

    “岂有此理!小五姑娘,你且将那人的名报上来,哥几个改日去刽阴门堵着,叫他讨不着半分便宜!——这种人渣就是把宰了剁成肉泥喂尸蛆也死不足惜!”

    少女抽抽嗒嗒地抹了抹没啥真情实感的眼泪:“所以我便把他府中上上下下八十八口人连带后院里被他酒后奸淫过的已经怀了几头狗崽子的母狗都给了毒杀了,你们说我干得怎么样啊?”

    邹姐和鬼差:“干得漂……哈?你干了啥?!”

    少女抬手象征性的揉了揉眼角,硬憋了半天才又挤出来半滴清泪来:

    “是的,去官府投案自缢前,我还顺手掀了他家祖宗十八代的棺材盖儿,你们说,我是不是干的太过分了呜呜呜……”

    邹姐浑身僵硬地收回了被少女芊芊素手握着的自己的手,醉意全消的鬼差们踩着灰白色的脑髓与撒了满地的尸蛆默默后退了数步……

    “不……不过分吧呵呵……”

    邹姐又装模作样的同少女寒暄一番,这才让手下的飘影着她上了三楼的上房。

    “这婊……这位红凶到底什么来头?”一个鬼差狐疑的问道,邹姐摇了摇头,方才她已经试探过了,那红凶的身上并未有任何破绽:

    “唯有在鬼节当日,鬼界阴气丰沛,刽阴门才会短暂开启。紧打紧算,那位煞星也得是今日辰时才能入门。若她真是师太口中的那位煞星,身上不该有如此浓重的鬼气与怨气。况且,红凶这个身份过于显赫,每一个红凶在地宫都有记录在案,若是顶着红凶的皮招摇过市,难免会引起鬼侍的注意,她没道理这么蠢啊……”

    “可你不觉得,她身上的怨气来得太蹊跷了吗?”

    普通红凶一天开一次荤不眠不休地屠戮三百年积累下来的怨气都未必有她身上怨气的一半厚重!若她真的凭一己之力一夜将百八十人的府邸血洗,确实有可能引发“众怒”从而盘结出这样的怨气。但这样浓厚的怨气骤然压下,放在谁的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而那位红凶表现的实在太过平常……

    可当下除了这个看似荒诞的理由,似乎没有其他理由能解释得清楚了。

    鬼界里的红凶虽然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但在鬼界的名号之响亮比起青阶那也是不遑多让的。同为凶的邹姐最清楚不过,凶一旦发起狠来,难缠不打紧,还得不死不休。何况那位看似柔弱的女凶才亲手屠戮了自己前夫满门,正是魂力的顶沛时候……这样的红凶有这样的手段,若是哪天忽然发疯,那才是亡灵涂炭!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的好。

    原本打着招揽心思的双方终于歇了心思,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点到即止。

    兴趣缺缺的鬼差们似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邹姐又是好一阵打发,赶在天亮前送走了临行还得捞她几壶脐带酒的鬼差们。

    三楼客房,少女假寐着的凤眸半睁,一抹银色流光闪过,凤眸透过重重禁制望向了大门外,舞握了握没有丝毫动静的左手,眼睁睁地看着周姐派来盯着他的几只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白飘被黑雾吞噬。

    来人一袭玄衣,径直穿过被她多加了一层封印的木门,目标明确的向身处偏殿的她走来……

    尽管凤凰真火是阴邪歹恶的克星,对于以怨气为食的鬼界众鬼来说随便一点子火星都是致命的毒药,但对方是个能让你连手也来不及抬起就直接嗝屁的煞!

    只是旧的鬼界之主还没咽气儿呢,这鬼界新星便冉冉升起了,看来鬼界注定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受到界面法则约束加之刚刚放完凤凰神血尚未回复现有修为的舞利落地翻身下榻:

    惹不起,躲得起。

    舞以几百年来猖獗九天十地的游击战术——即遇上打不过的对手惹完事儿就跑的速度与经验,一个移形换影闪身跃到了窗边。

    “嘭”的一声闷响,舞撑在手边的案几瞬间化为了齑粉……

    舞认命地回过头,便瞧见一个丰神俊朗只是面色过于白皙的男子悠哉闲哉地坐在茶几边,若无其事地垂眸喝着茶:

    “好歹本座将你带出赌坊,也算是救了你一命。此番到访,公主茶都不请我喝一杯也就罢了,好容易死里逃生见了面,竟还转身就走,着实叫人凉透了心啊……”

    舞撇了撇嘴:“这茶你不是已经喝上了吗?”

    男子抬眸一笑:“这茶哪能和公主亲手沏下的相提并论?”

    舞眸光一眯,男子泰然自若地迎上了舞的目光,半响,舞状似妥协般地走了过去,一只手拿起茶壶往男子面前空了的杯子里斟了一杯茶。

    “公主总不会真的要用凉了的茶水待客吧?”男子笑道。

    舞看着那杯还冒腾着热气的茶,朱唇一勾,掌心迸发出了一股森寒的银白色火焰。舞一只手托着壶底,另一只手拿起茶杯往男子身后撒去,深褐色的茶水贴着男子的脸颊擦过,男子神色从容,并未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几息的时间,茶壶的壶嘴就冒出了丝丝白色气雾,舞重新斟下了一杯茶:

    “请吧。”

    男子静静瞧着舞,却没有动作,舞冷笑一声,抄起案上的茶杯猛地往嘴里一灌,若是细看,便可以瞧见杯身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握痕。

    舞把茶杯往后一丢,茶杯啪啦一声摔裂在地,舞又抄起一个茶杯,动作堪称粗鲁地把茶往新的杯子里一倒往桌上一撂,男子这才慢悠悠地拿起冻了他指腹的茶杯品酌起来。舞知道,赌坊里她把七星灭魂阵的阵眼放他身上那事儿算是翻篇了。

    怪她当初百密一疏,以为这家伙是萧嫱儿麾下的某个暗线之一。就没细想过这个一眼认出她还能随手拿出一块颇有信服力的令牌的家伙的身份!不过她这霉头触的也没谁了,一开罪就开罪了未来的鬼界之主……

    “阁下此番前来,总不会只是为了向我讨杯茶吧?”

    男子笑了笑:“公主是不是忘了,你还欠了本座的一顿酒呢……”

    “以你的身份,还会在乎本公主的一顿酒?”舞腹诽道,但还是默默从羽化了的手臂上拔下了一根小指大小的银白色领羽:

    “就拿这个充作酒钱好了。”

    男子抬眉接过:“这就打发完了?”

    舞眉头一蹙,抬手撕开了一条空间裂缝:“酒也请了,茶也敬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账是没算清楚的?”

    男子莞尔一笑:这账算起来,没个小一千年,还真难算得清楚……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

    舞,我们之间的账,我留着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