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东风又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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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得美人归——赌徒

    半盏茶后,舞安顿好外头的两飘一厉,压抑修为重新置换了一身行头,孤身迈入赌坊。

    “哎哎哎!”舞才掀开那帘子,边上那个缺了条胳膊面色惨白的鬼会计便不耐烦地叫住了她。

    “有没有牌子?”

    从土匪头子的嘴里翘出赌坊大概行当的舞难得实诚摇了摇头,鬼会计嗤笑一声:

    “刚来就上赶着进赌场,又是姑娘家家的,哪来那么大的瘾儿……”鬼会计说着,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取出一根白烛掰断成三截,然后将其中一截白烛往灯架上固定好,却不点火。

    “取一片寿衣来。”鬼会计说道,舞愣了一愣:

    “寿衣?”

    鬼会计眉头一扬:

    “咋,脑子扔棺材板板里了?你身上穿的不就是寿衣吗?就你入殓那衣服!不过是变幻了个颜色款样,竟也认不得了……”

    舞撕下一片沾了血污的裙摆递了过去,鬼会计把那白色棉麻的料子往白烛里一探,白烛纯白的烟雾氤氲着飘上半空,仔细看去,灯尾还夹杂着一簇粉红。鬼会计有些意外地抽出灯罩罩住烟雾,边拿出一张便宜的草纸匆匆登记边唾沫星子四溅地唠嗑道:“想不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有当凶的资质。看你年纪轻轻,许是阅历不足,若是勤加修习,将来保不准一飞冲天了呢!何苦伙同俺们这些烂泥巴在这种地方苟延……”

    舞柳眉一挑,抬眼看了这其貌不扬的鬼会计一眼。鬼会计此时已将灯罩掀开,把那张草纸也往灯芯里送去。再把罩子一盖一掀,白烛已经完全融化。烛泪在灯架底部成型,舞定睛一看,原来那灯架子与灯座处有一个可以将它们一分为二的小机关。鬼会计把灯座拆出往桌上一拍,半个巴掌大小的身份牌就出来了。鬼会计拿起刻刀在上头比划着,又唠嗑开了:

    “别看你兜里现在香火纸钱一大堆,待过些时日,上头那些个亲朋好友都给你抛诸脑后了,那钱可是有的出没得进!嘿呵!在这鬼地方,没钱那可是万万不能的!……不过你也别怨上面的,毕竟大家都有各自的活计,谁还顾得上谁啊?能在闲暇时记起有这么一个死人,给你烧两柱香两片纸钱,那都是过命的交情!”

    “不过像俺们这些下等白飘,再过些日子,这本就不经用的脑子也会被隔阳台洗了个十之七八了,能不能想起那回事、那个人,也是说不准的了……”

    舞若有所思地听着,伸手从鬼会计手里接过自己的牌子。那牌子是廉价的白蜡做的,易化的很。可她的掌心向来都是冰的,什么热的冷的都捂不暖、冻不透,也感知不到所谓的温度。若不是她还能喘两口气,她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活死人嘞!

    如今舞身处鬼界,着一袭寿衣,周身覆着一层寒气,站在码放整齐的灵台对案,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怎的,这一刻,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衃那副可气又可笑的嘴脸,想起了总是冷面示人却唯独对她体贴入微的澹,想起了对她百般宠爱的母凰……

    假若她也是鬼界当中的一员,她死了之后,有一天,她会忘了他们吗?

    他们也会忘记她吗?

    再伟大的神袛也逃脱不了被世人淡忘的命运,何况是她这个于人于物百害而无一利的扫把星呢?

    “喂,小妹妹?”鬼会计拍了拍舞的肩膀:“想什么这么入神呐?喏,门在那边,进去了可千万不要呆愣太久,错手玩两把过过赌瘾就够了!——虽然说了你们也没有一个会听的……行了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就当俺好管闲事了!”

    舞攥紧手中的牌子向赌场内门走去,末了,舞又回过头,那鬼会计两眼一亮,舞笑了笑:

    “小哥几时换班呐?待我赢些酒钱回来,咱俩一块儿下下馆子,也好带小妹我认认路不是?”

    鬼会计眼中的光亮又暗了下去:“天亮了我就走……你能及时刹住绳,还有余钱来请我吃酒再说吧……”

    舞眨了眨眼:“论起赌,我还没输过。”

    鬼会计嗤笑一声,低头继续忙活去了。而在舞进门的那一刹那,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舞的背影,背着光的舞的身后拖着一个淡淡的黑影,随后便完全没入了黑暗之中。鬼会计咽了口唾沫,颤巍着手拉开了抽屉的暗格——那里躺着一张悯慈师太分发下来的通讯符……

    赌场内,烛光昏暗,乌烟瘴气。

    舞扫了一眼赌场的结构,一边若无其事地闲逛一边将土匪头子口中的赌桌位置一一对上。

    赌场内分有白红青三大区域,每个区域有三个赌桌。赌场的房梁上悬着九块黑布,每个赌桌都有一块巨大黑布隔开。因此尽管里头群鬼乱舞,看起来也算是井井有条。

    白底白布的区域是飘的主场,赌注主要是人体器官一类的。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可在这场赌局上,死得早不如死得巧——器官越新鲜,怨气便越重,品质就越上乘,能倒卖出的价格就越高。

    红底白布的区域是凶的主场,赌注是一些碎银或是自己手底下的卖身契,说白了就是给那些陪葬品丰厚的官老爷们玩儿的。人是死是活其实也没什么出入,地上什么样,地下也是什么样,只要有钱,去到哪里都不会差就是了。

    青底红布的区域是厉的主场,能在这里玩儿的势必财势双全。与另外两个区域不同的是,这里会有一块特殊材质的屏风将赌桌双方间隔开,双方赌者看不清彼此的相貌。当此赌台启用时,它桌的赌鬼们会被赌场内的打手盯着不让靠近,直至赌局结束,赌者双方通过赌场里的暗道离了场,那块横亘在赌桌中间的屏风才会被撤下。

    舞依着手指上的发丝的指引走到一张白底白布的赌桌前站定。赌桌上盘膝坐着一个腿脚萎缩的白飘,兴许就是这个赌桌上的庄家。那庄家手中还拿着一个毛发还未掉尽的髑髅,里头时不时传来眼珠子与头骨碰撞的轱辘声。围在桌边的密密麻麻的赌鬼们目不斜视屏息凝神地盯着桌上摇晃着的髑髅,一个赛一个地专注。

    俄而,白飘把髑髅的头盖骨一掀,髑髅里飞出了三颗眼珠子,眼珠子停了脚,每枚眼珠子的瞳孔里都随机倒印着若干颗瞳仁:

    “二四六大!”

    赌桌上的庄家高喝一声,放在“小”字上的残肢断臂被专人收纳,然后根据赢了的鬼放在“大”字上的残骸的份量与质量分取相应份量的残骸。在一片有鬼欢喜有鬼忧的热烈氛围中,庄家摇着骰子,招呼着众鬼下注,残肢断骸在赌桌的上空交错,时不时伴有一两声孤注一掷的低骂。

    “老子今儿个就不信了!输了一晚上,哪能这么邪门?说什么这局也得连本带利地赢回来!”一个把自己输的剩下半边身子的白飘整个鬼往桌上一躺,就掰下了自己的头在一边咋乎着道。

    “你这身子有些年份,怨气早已散了大半,怕是换不出几个好价钱啊……”庄家把三颗骰子扔进头盖骨里一面摇晃一面意味深长地说道。

    在这个赌桌上,人的脑子是最值钱的。达到一定修为的鬼修甚至能通过吸取脑髓中的精魂触发惑守之心!但这都是其次,大都身为平凡鬼修的他们首先顾虑的永远是口腹之欲。

    人脑髓的滋味……啧啧啧,那叫一个肥美!吃过的鬼哪个不返寻味呀?正所谓食髓知味食髓知味,那些个见多识广的宫里的大人们都说了,脑沟越深,口感就越筋道!多吃脑髓有益身心呐!

    珠子停步,尘埃落定。

    “三四五大!”

    “怎么又是大?!”那输的只剩下一个头的白飘在桌上哀嚎道。

    “愿赌服输童叟无欺,有注者下注无注者滚蛋!”那庄家吆喝道,要开始摇晃起了手中的头盖骨。输的只剩下一个头的白飘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跳下赌桌避避风头的好,却不料被暗中伺机而动的鬼爪不轻不重的一推,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在一个“小”字上了。

    “四四四大!”庄家大笑着看向那颗头颅,那头颅惊恐地瞪大眼睛破口大骂:

    “你他妈敢阴老子!这局老子不认!!”

    周围的鬼飘凄凄沥沥地笑着,就这么看着那颗头颅在赌桌上徒劳跳动,那庄家放下眼珠子,伸出一只鬼爪抓过那颗头颅,掰着他的下巴和头盖骨微一用力,那头颅惨叫一声,眼珠子完全暗了下去。庄家掀开头骨把里面的脑髓往嘴里一嗦,吧唧吧唧地嚼了几下,发黄的牙缝间漏出了几丝银灰色的脑浆……

    庄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绿芒,他意犹未尽地伸出长了蛆虫的长舌舔了舔嘴角的脑髓,相当不客气地放了个响屁:“这就是砸老子局子的下场!”

    珠子被扔进了新鲜的头盖骨里,软肉与骨头之间沉闷的碰撞声重新响起,隐匿于鬼群中的舞的额角抽搐——方才她环视一周,这周围可藏着不少打手,若是和那庄家撕破脸皮,只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方才两局她都没有出手,一是因为那眼珠子有问题,二是还没到时候。按着他们那精分样,不出意外她已经被那伙打手注意到了,此刻正是危急之时,她绝不能轻举妄动。

    舞悄悄地呼出一口浊气……

    只要让她碰到那充作骰子的眼珠子,她倒是有十成把握破了那珠子上的术,届时投掷出的点数不能说百分百地随心吧,赌局的胜负至少能和他们七三开。只是……

    舞看着那个还在拉丝的髑髅,闻着空气里若有似无的屁味儿,胃里翻江倒海。

    忽然,缠绕着舞的食指的发丝动了动,舞垂眸,一副残缺的尸体恰于此时被摆上了写着“大”字的赌桌。

    舞抿了抿唇,正打算生生掰下一只手臂下注,中指上的另一根发丝却自行断开,舞的眼角余光瞥向写着“小”字的赌桌上,那里赫然放着一颗眼熟无比的瘦得颧骨凹陷的头颅……

    舞暗骂一声见鬼,隐约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舞抬眸看去,动作忽然就慢了下来。

    “骨碌、骨碌、骨碌……”

    庄家摇头晃脑地荡悠着手中头骨,眼珠子的撞击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舞的神经,似战鼓喧腾,似布谷啼血……

    舞攥了攥垂落的衣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脸,披散而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面部光影,舞低垂着头似是在思虑着下注的方向。好一会儿,针芒般的打量终于从舞的身上挪开,舞缓缓松开衣袖,又在下一刻倏尔拉直!——

    “桀桀、桀桀桀……”

    去而复返的绿色幽光重新落在了舞的身上,那庄家笑得刺耳,声音却异常动听……

    “各位新来的朋友,欢迎你们来到极乐之地……”

    “请不要拘谨,更不要压抑。在这里,你可以尽情释放你的欲望!奖赏你的贪婪!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将忘记所有的过往,忽略一切的得失!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拥有滔天富贵的权利!”

    “这个赌场为这世上的每一个赌徒而开”

    “你将会在这里享受到真正的极乐!”

    “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勇敢地迈出你身为赌徒的第一步!”

    “用你现在所拥有的有限的一切,来换取你今后所渴望的无限的可能!”

    “这里!是真正的极乐之地,你!终将拥有真正的极乐!”

    ——骨碌!骨碌!骨碌!

    撞击声在舞的耳畔响起,舞的周围忽然一阵躁动。

    惑守之心!是惑守之心!

    众鬼迅速捂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场上的视线几乎都聚焦在了这个被通晓惑守之心的庄家盯上的、倒霉的白衣女飘身上……

    极乐之地,赌徒的天堂,亦是赌徒的噩梦。在这里,你可以拥有一切,亦可以失去一切。

    每一个踏足于此的人,都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也必须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赌徒能在输赢中拥有一切,亦会在输赢中失去一切。没有赌徒的输赢是没有意义的,没有输赢的赌徒,不配活着离开赌场!

    舞的双眸逐渐失焦,耳边的讥讽声她几乎一概不闻,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眼珠子撞击头盖骨时发出的闷响……

    骨碌、骨碌、骨碌!

    舞的脖颈处,一把被磨的蹭亮的尖刀近了……

    释放我的欲望,奖赏我的贪婪。

    我可以用我现在所拥有的有限的一切,来换取我今后所渴望的无限的可能。

    我会成为一名赌徒。

    我是一名赌徒吗?

    舞的内心深处,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怯生生地质问道。

    你当然是一名赌徒。

    有人回答。

    这世上的每一个生灵,都是彻头彻尾的赌徒。

    只是每个人所拥有的赌注不同,想要得到的东西也不同。就像有的人生来穷困潦倒,于是想要荣华富贵;有的人生来就家财万贯,于是想要名利双收。

    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欲望,只要有了欲望,就一定会有输赢,而有了输赢,赌徒们才能成为真正的赌徒。

    欲望是无穷的,输赢是,赌徒亦是。

    你我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