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东风又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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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一月游——心疼

    风干的伤口崩裂,指尖再度传来了锥心的刺痛。

    舞筋疲力尽地把左手也垂落在云梯上,浓重的困倦袭来,她的眼睛里面仿佛糊满了撒达大漠的沙子。沙砾在刮蹭着脆弱的眼膜,针扎似的,一遍一遍地逼迫着她闭上眼睛。曾经好几次险些将她推落云端的风在她耳畔低哄,此刻温柔的不像话。

    舞如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决不能闭上眼睛!可困倦太过浓重,晚风太过温柔,她控制不住地耷拉着昏沉的脑袋,眼前阵阵发黑,耳际嗡鸣——睫毛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小……

    “殿下怎么又让自己受伤了?”前方的云梯上,一道带着些许责备的、缥缈久远的声音让舞的神识震了震。

    “让我看看,嘶……怎么又磕到膝盖了?”

    “澹你这么紧张干嘛?只是磕破了点皮而已,晾一会儿就没事了……”

    “什么叫而已?!”

    “澹你对殿下那么凶干嘛?!殿下别理他,大不了我背你回去!”……

    不知于何时,舞睁开了那对熠熠生辉的凤眸,时光就此倒影,依稀可见幼年时二三趣事。

    彼时夜半,她偶然瞧见孔神殿的卧房灯火通明,便偷跑去一探究竟。只见澹着一袭单衣端坐神台,当着众信徒的面一边听着祈愿一边拿着跟吉光上神讨要的皮毛,手忙脚乱地照着膝上样本缝纫。舞不以为然,哪想这木头转天便捧着不知熬了几个通宵制成的护膝送予她,却死活不承认是出自自己之手。

    澹那笨拙而认真的样子舞仍旧历历在目,见他说得认真,舞便不再打趣,只管收下,他却眸光一转,握着一瓶药膏单膝跪在了舞的跟前。

    “还疼吗?”他问。

    难以掩饰的关怀让舞的心头一暖。

    “不疼了。”她听见自己说。

    “殿下怎么总是让自己受伤……”澹低垂着眼睫失落道:

    “殿下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许让自己受伤……”

    “撕拉”——舞的右手与云梯皮肉分离。

    舞低头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右手,而后面无表情地藏在身后,与此同时,左手小臂的肌肉一绷,把同样摁在云梯上的左手收回——没有意料之内的剧痛。

    一枚散发着柔和的宝蓝色微光的翎羽不召而出,默默将舞的掌心与云梯相隔。待舞抬起手后,又无声皈依于舞的手中……

    “凤凰是不死鸟,会涅槃的窝!这点伤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呀!”

    “可是……就算是不死鸟……”

    “也能感觉到疼的吧?”

    “我不想让殿下疼……”

    “因为我也怕疼。”

    ……

    舞用嘴撕下身上的一块布衣草草裹住右手,左手扶着膝盖踉跄地站直了身子。

    舞往前迈出一步,被日光炙烤地发红的云梯再次将她斑驳的玉足烫出一个血泡,当脚板大大小小的血泡破开时,她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脚正在往外渗着血。她那对残破的靴子已经被血液浸透,每走出一步,云梯上便会多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色脚印。

    云梯正被缓慢侵蚀,她必须在云梯消散前走上下一个梯级。剧痛疯狂吞噬着她的生机,她的意识在剧痛与麻木之间横跳,唯有左手掌心传来的阵阵沁凉在拉扯着她那置于混沌中的清明。

    时间仿佛也被疼痛所麻木,这条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她亦不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的眼中只有那一间缥缈在云层中的小屋。当云雾消弭,那间小屋散发出来的柔和的光映入她眸底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快了起来!

    云梯的终点与她只有几步之遥,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双腿不住地发着抖。她的两腿发软,腿上的筋脉几乎尽数断裂,再也无力支撑。舞跪在了云梯上,她仰头看着那越发明亮的光,伸出了没有一根完好的十指紧扣在梯面上,拖着自己的半边身子攀岩似的匍匐前行。

    在月华里,在晨光中,在九天十地的共同见证下,这条后无来者蜿蜒万里的血路,由一个打小生活在神圣的九重天宫、被天地共主凰神捧在手心的少女,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淌了出来……

    阿凰——

    白虎灵祠,将一切收归眼底的白虎门掌门将背在身后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掌门捋着山羊须,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舞丫头,不是你能拦得住的……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云梯在历经了十五转物换星移后,在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中,迎来了它的新一任征服者。

    冷月无声,舞浅白单薄仿佛风一吹就倒的身影孤光自照。舞仰面躺在云梯上,缓缓摊开了完好的左手掌心,眸光随掌心的蓝霆孔雀翎沉浮明灭。

    再等等吧……

    舞捧着蓝霆孔雀羽,贴至自己光洁饱满的前额:

    等我找到来时的路。

    给你,也给这天底下的所有人……

    一个真正的交代。

    九重天昭和神界,孔神殿偏殿,虹光琉璃塌上。

    “舞!”澹自睡梦中惊醒,整个神如同刚从天湖里捞起一般,小脸发白,手脚冰凉。

    舞走后,他整日整夜目不交睫,每每潜睡几分,便被接踵而来的梦魇缠身。梦里,舞脸上的痛楚仍叫他记忆犹新。澹抚上剧烈起伏的胸腔,呼吸都仿佛鞭挞着心脏,刺骨闷重地疼。

    那只是一个梦……

    澹吐出一口浊气,跣足走至孔神像前。

    露天的神台灌入丝丝缕缕的霜寒,透出诡异的冷清。澹平复好灵息,抬起一只手附上了孔神座下的一只孔雀的头颅,指腹轻抬孔雀下颚,刹那间,参商同现,光射牛斗之墟,华光如炬,影投孔神天灵。

    面覆孔雀翎羽身着银色战甲的孔神高举神武,横刀一划,一道难窥究竟的深渊不断吞噬着周围空间,强大的灵力波动将孔神颠里的长明灯都挥灭了几盏。澹不加犹豫地飞身而入,空间缝合,青灯复明,正如过往的每一个静谧的夜晚……

    獠牙只会在黑暗中伸展。

    舞在白虎灵祠醒来时,白虎掌门正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候在她的身侧。

    “哟!舞丫头醒了!”掌门亲热无比地唤道。躬身把全身用白色纱布裹成粽子的舞小心翼翼地扶起。舞安然受之,抬起左手费力地扯下捂住了她嘴的纱布。

    “我睡了多久?”舞操着一把烟熏嗓问道。白虎掌门乐呵一笑:

    “也就三天三夜吧!”

    舞:“……”感情您老就不打算让我醒来是吧?!

    察觉到舞的不悦,掌门殷切地给舞垫了垫被角:

    “丫头啊,怎么样啦?还疼不?渴不渴呀?三百年年份的忘陈醴咋样?来一口呗?你我有缘,千万别跟本尊客气……”

    白虎掌门笑眯眯地拿起地上的酒坛子,气儿都不带一口喘的问道。

    要不是舞全身的筋脉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养伤期间不能有大幅度的动作,舞都要怀疑他会抓上自己的手可劲儿晃荡了!

    “不,谢谢。”舞神色淡漠地回了句。

    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掌门一听,顿感心惊肉跳大事不妙:

    “别啊!你大病初愈,怎能一直不吃不喝呢!至少得吃点什么果果腹才是!来!试试本座亲手熬煮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的月桂小米粥!快尝尝合不合你胃口?”

    舞疏离而轻蔑地扫了眼白虎掌门,又费力的抬手指向那碗被白虎掌门捧在手中,粥面上还点缀着三颗大小相仿的百年枸杞子的月桂小米粥:

    “看着本公主的眼睛再说一遍,这粥是你做的?”

    白虎掌门调皮地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

    “是的呀!”

    这老男人能不能要点脸?

    舞丝毫不顾及在外形象——此刻也没啥形象可顾地翻了个白眼:

    就衃那小米粥,就是隔了一整座昭和天湖,她也能闻香而至!何况衃那个骚包玩意儿在但凡能加枸杞的菜上总要撒上三颗百年枸杞子,美其名曰:“补血益气,薄积厚发。”

    菜样可以不新鲜,可那枸杞子是一颗也少不得。——虽然不知这三颗枸杞子有没有那么大的作用……

    眼看就要瞒不住的白虎掌门讪讪一笑:“谁做不都是一样的吗?有的吃就好了嘛!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来!本尊……啊不,伯父喂你一口……”

    白虎掌门舀起一勺热粥还颇为体贴的吹凉,才稳稳当当的送到了舞的嘴边,舞凉凉一笑,到底是吃下了。——像他们这种先天功德圆满一出生就被封召成上神的神,其实并不需要进食。即使是在没有法力支撑的情况下,只需沾几滴水也能活上个十天半个月。

    只是舞自打在幼时遛弯溜去凡界啃了第一根糖葫芦之后,她对地界的美味就尤感新奇。同样好奇心比猫重的衃脑子一抽,几年间数度违反界律偷跑下地界学了一些厨艺,回来后各种菜式每日不重样的给她做着吃。

    哪管衃儿时烤鱼险些把自己毒死的前科历历在目,但她到底是架不住衃天天在她面前吹耳边风。

    横竖不过脚底一蹬两眼一闭,高贵冷艳不染人间烟火的舞公主最终还是赏给了衃一个面子,不料衃仿佛开了外挂——也许是被那些年的烟火气熏通了七窍,也许是被那只异种狍子踢开了天灵盖——总之就是好吃地离离原上谱。

    舞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还顺手把天界知名的高冷男神——澹也拉下了水。此后每到午时,栖梧宫后院炊烟袅袅,他们三个神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吃东西的路上。

    由于当时的他们还皮实不到违反不得结伙私自下界的界规,加之昭和天湖里的锦鲤分外鲜美。短短三年,她和衃就把天湖里的锦鲤吃成了濒危物种。气得玄武长老吹鼻子瞪眼,就差没给湖里的锦鲤买个天地保育险再立个保护法!

    如今湖里的锦鲤一见着他们就拼命地往玄武长老的家门前拱去,被逮住的次数多了,舞和衃也自觉没趣,此事也就作罢。

    十几天来滴水未沾的舞对这碗小米粥实在是想念得紧,于是也顾不上计较,就着掌门送来的勺子又嗦了一口。浓郁的月桂香气伴着熬得粘稠顺滑的米粥流入咽喉,淌过胸膛时带来了久违的温暖与满足。可这时,舞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小米粥是用了衃的专属烹饪手法不错,可却不是衃本人做的——因为这粥里居然有没熬烂的月桂花花瓣?!

    “谁送来的?”舞问,白虎门掌门顿了顿:

    “本尊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蓝霆门的门生……不过呢!这碗、这勺,是你伯父我的,它凉了的时候也是我亲自下厨温回来的!你看本尊这没有功劳也得有苦劳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年轻人的心胸自然要开阔些,何苦与我这种大半边身子入了土的老人家计较呐?……”

    没管又开始发病的老男人,舞默默合上双眸——蓝霆门的门生?

    后来舞还是把那碗小米粥吃了个精光。用罢,舞就要站起身,戛然而止的掌门连忙按住她:

    “你这伤还没养好呢,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去?”

    舞叹了口气:“我得赶路回去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云梯呢!”

    “别这么急着走嘛……”

    掌门讪讪笑道:“这云梯饶是当年的我都爬了一个多月,你一个伤员歇了没两天又要冒着风霜爬回去,这命还要不要啦?不妥不妥……本尊实在于心不忍,看你我有缘,此事就交由本尊来办吧!”

    豁……于心不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掌门今日帮了我,若叫白虎门门人知晓了,未免寒心啊……”舞道,白虎掌门一噎:

    这女娃娃记性怎么就这般好……

    舞又嫣然一笑:

    “何况我怎么能辜负您的一番好意呢?您让我爬云梯一起是为了让我锻炼锻炼身体,磨练磨练意志——顺带报一下我拆您房子的仇对不对?……”

    “白、虎、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