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极西有一山脉，名孟凌，全长九百一十二余里，有云梯，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梯级。云梯通碧霄，达碧落，金乌行止之处，有一祠，世称白虎灵祠。

    踏云梯抵灵祠者，方可入白虎门内门，反之，则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横竖不过是爬个楼梯，真有那群二缺说得那么玄乎？

    揣着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舞随同白虎门掌门来到了孟凌山山脚下，迅猛的山风刮起二人的袍角，舞望着眼前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云梯，感慨自己“心想事成”命运多舛的同时又吸了吸鼻子。

    “老头，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咱俩打个商量？……”

    舞一只手放在白虎掌门肩头格外亲热地道，全然没有今早撵人出门时独属于明凰神女的冷艳高贵。

    “好说好说，你我有缘，只要是在本尊的可行范围之内，本尊定然会尽力满足姑娘的呀！不知姑娘要同本尊商量些什么？”

    “你看，咱俩那么投缘，也算是半个相见恨晚的忘年交了吧？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我有缘，你忍心见着我就此香消玉殒从此天人两隔嘛……”

    掌门一听，登时心疼道：“这哪能啊！正所谓百年修的同船渡，就冲你与我这老头子那么有缘的份上，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轻易死了呀！”

    “那可不！”

    舞宛若林间幼鹿般清澈无辜地看向他：

    “我一个外门弟子，修为低下，千里迢迢孤苦伶仃的来到仙都，就为了混一口饭吃。好在无家可归之时遇贵人相助，得以有个栖身之所，哪想第二日便被白虎门上下逼着爬上白虎灵祠！如今我是骑虎难下，奈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云梯又哪是我这种肉体凡胎法力全无的外门弟子能爬得的？……”

    “哎呀呀！照你这样一说，我那些门生着实不像话！你且等着，我这就去训他们一顿！”

    说完，白虎掌门扭头便走，舞赶忙拉住他：

    “训斥一事咱们从长计议，当下咱们先来解决一下燃眉之急。如今，这云梯我是不爬也得爬了，虽说不能使用任何法宝，但没人摆明说不能借用外力，看在咱俩这么有缘的份上，您网开一面就借我一点法力玩玩呗？大不了最后我得来的那些法宝与你平分就是了！”

    掌门捋了捋山羊须：“哎呀呀，姑娘，不是本尊不想帮，只是本尊那身份！那立场！哎呀呀！这事儿整的，多为难人呐……”

    “不为难不为难，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保准神不知鬼不觉！何况借一些法力而已，对你来说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不算违反契约。”

    “可是……”

    掌门狭长的眸子瞥了一眼舞腰间干瘪的钱袋，舞垮下脸：

    “真没了，我最后那点盘缠都交出去当赌注了。”

    掌门为难地叹了口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尊今日帮了你，日后也难免梅开二度，若叫白虎门门人知晓了，未免叫人寒心啊……”

    寒你踏马个虎皮蛤蟆炖鬼爪！你这只庄稼里的癞蛤蟆搁这儿装你码呢？不就是惦记本公主那袋子金实秋么？！

    走投无路的舞抱着对凰生的最后一丝希冀看向掌门：“真不借啊？”

    “不是本尊不借，只是本尊难过心里那道坎儿啊！不过你放心！咱俩有缘，本尊必然不会见死不救，多少得给你留一口气交代清楚后事儿！”

    舞决然甩开掌门的袖子，认命地踏上了第一阶云梯：

    “老头，看在咱俩有缘的份上，回头记得替我收尸。”

    老男人一改推搡之气果断应下：“好说好说……不过咱这里山穷人贫条件简陋，也不大多讲究！以往都是拿张破旧了的竹帘一裹，往山头上的土里一埋就完事了！姑娘你金娇玉贵，到时可别嫌弃啊！”

    “不嫌弃”

    舞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道：

    “我有洁癖，记得拿张新的竹帘给我，裹好看一点，毕竟你我有缘，你可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老头一乐：“好说好说！看姑娘那袋子金叶子的份量，想必众门生也是相当乐意给姑娘送送行的！届时本尊焚香沐浴，争取在仙都以西给姑娘寻一个风水宝地，只求姑娘莫要觉得我等亏待了你呀！”

    “听闻仙都如今寸土寸金，我死了多少还能在这儿占个一亩三分地让人惦记惦记，稳赚不赔的买卖，谈不上亏待……”

    山风肆虐，风暴悄声酝酿，越往高处走，肃杀的寒气越重，日光便越晦暗。

    方才还有几只飞鸟在舞的身边叽喳喧闹，如今却已飞散到不知何处去了。

    一滴冰凉的雨点砸向了舞的鼻尖，舞抬起头，所谓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抵如此了吧。

    这个世界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落水的人——神也不会例外。

    风雨绸缪，前路茫茫，脚下的云梯随时有可能会踩空，她必须时刻绷紧神经，决不能走错一步！于此高处，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至于后路……

    舞顶着朔风踩着暴雨踏上新的云梯，在她的身后，云梯缓慢地消散在了风中。

    雨越下越大了，舞的眼睛被雨水糊住，前所未有的刺痛让她有些睁不开眼，湿透了的衣物紧紧粘贴在她的身上，她知道，她此刻一定狼狈极了。

    若是衃在这里，肯定少不了一顿嘲弄，然后口嫌体正直地替她温上一杯暖和的姜茶，而澹，则会默默为她送上干净的衣袍，不厌其烦地为她擦拭滴着水的长发……

    现在回去的话，也许还能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月桂小米粥？

    可从舞踏上云梯的第一步，她头也不回的那一刹那，她就已经明白，她回不去了。

    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她走过的路，绝不会回头。

    雾霾蒙蒙，骤雨滂沱，这场风暴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谁会料想到，这座不起眼的该死的白虎灵祠居然设有凤神留下的上古禁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舞连化回原形的神力都被剥夺，她身上就是有再多的神武法器，如今也是不顶用的。

    除了不会挨饿，现如今，她和外头那些个肉体凡胎的修仙者也没个两样。——好歹人家还能御个剑使个法宝从这山上飞渡过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这个生来便是九重天上神的明凰神女还不如他们这些矜矜业业的修者的千分之一吧。

    几百年的温声细语，几百年的养尊处优，总是格外容易让人眷恋、沉沦。可她实在生有一身反骨，她始终认为，她生来是翱翔九霄的凰鸟，她的羽翼该是破空击云的利刃，她的爪牙该是慑凶镇恶的界碑！

    她怎能妄自菲薄，怎能安于一隅，又怎能止步不前？

    大雨接连不断地下了七天七夜，舞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在暴雨的冲刷下，时间被淡化，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远沉寂、微不足道。那种脱离人世的无措，挤压一切的狂暴，扑面而来的窒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舞仍能清楚记得。

    此刻，舞单膝跪于一阶云梯之上，脸上的雀斑因没有法力维持而恢复光洁，如瀑的长发在呼啸而过的山风中散乱，时不时边打着舞因持续暴晒而异常绯红的脸颊。豆大的汗珠自舞的两鬓滑落在云梯梯面，立即发出了吱吱的声响。可将一整只右手撑在云梯梯面好不让自己完全跪下的舞却无动于衷。

    她的凤眸半敛，干裂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因咬紧牙关而愈发紧绷的下颚微抬，细碎的眸光落入余晖，她勾了勾唇——在一片残霞将歇，夕日欲颓中。

    九重天的美景是地界无法比拟的，可是她独自瞧了那么多年，也该腻了。比起那触手可及的璀璨辰星，她更喜欢与近在眼前的伙伴相约去看远在天边的连绵苍云……

    你看，那朵云……长的怪像某个木头的……

    舞勉力抬起轻轻颤抖的小臂，原本如削葱根般的手指染上了早已干涸的血——她必须用这种方式来保持清醒。

    当指尖用力插入掌心的疼痛能给她造成的刺激越来越小，她就在借着云梯面掰断指甲，还不够的话，她就自己咬着指甲盖，将指甲连根拔出……

    舞伸出左手食指，以指为笔，以血为墨，慢慢的描绘出他的轮廓。

    他的嘴唇薄薄的，平日里总是习惯抿直，看起来很是薄情……

    他的眼睛狭长，瞳色宛如半江秋月，凝视起来，仿佛能将你望进他心里去……

    他的眉形流畅，眉峰自然上调，双飞入鬓，可眉头处总是有意无意的蹙着，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舞描摹着重复了不下百次的轮廓，只是从前是在天湖湖畔、是在梧桐树捎、是在某个更深人静的夜晚，是澹把她拥入怀中的遍野丛星下……

    仲夏夜里，他笑起来时，双颊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萦绕在少年身边的蓝色流萤仿佛也为之倾倒，霎那间就把她所有的目光都夺了去。

    犹记得那对藏青蓝眸第一次冲破隔阂与她对上时，他便穿庭过树，脚踏飞花，不顾她满目苍夷出乎意料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她那时在想，怎么会有男孩子长得那么好看？笑起来时，活脱脱是个地界说书人口中勾魂夺魄的妖孽，若是那些昏庸的君王见了他，夜夜笙歌，似乎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个本该在画上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闯入了她的眼帘，那对藏青蓝眸仿佛两道透亮的月辉，一下子就越过她设下的重重山峦层层叠嶂，望进了她潜藏在深渊尽头的心坎上。

    月光照耀之处，黑夜无所遁形，她躲闪不及，亦无处可躲。

    一辈子那么长，长到变幻莫测，长到变数无常。可舞的心里就是有那么一道声音，她就是有那么一种直觉……

    她这辈子也许就栽在他手里了。

    也只能栽在他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