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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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坝上篇·举澜亭中

    杞儿郎,断鼻粱,钻洞墙,偷吃粮;

    今儿将,去公堂,击十杖,似鼠藏;

    爹不帮,娘不养,杞儿郎,真凄凉,哈哈哈哈……

    稚气的歌声传遍河边,一个流着鼻涕的儿童跌坐在河水中,红着双眼大叫道:“你们不要再唱啦,不要再唱啦,我再也不偷啦……”

    说完便哇哇大哭起来,玩伴们哈笑,蹦蹦跳跳远去,独留这儿童在哭嚎。

    “爹,娘,我饿啦,要饿死啦,你们在哪儿啊……”

    帮帮孩子吧!

    “爹…娘…”

    杞梁缓缓睁开双眼,泪湿枕巾,竟是梦到了儿时不堪旧事,记忆随之而来,陆潐字字句句又回响在耳边,不知不觉,两颊泪痕再度湿润起来。

    “你醒啦?看起来某人刚做了个噩梦哦……”

    杞梁知晓是那司大夫在打趣,他微微背过身紧闭泛红的双眼,哽咽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那背后温柔的声音轻轻道:“啊,是因为坝下的营帐里没有空位,我又对你的伤势比较感兴趣,所以就让他们把你送来。”

    妙人答非所问,但一片善心灼灼,杞梁忍不住回身转眼去看,只见摇曳烛火中,有一容貌极美的姑娘正端坐在书案边,手持书卷打量着他。

    这俏丽姑娘长发披肩,额前落下一缕青丝,系绕着白绸,火光一映,便见其肌肤胜雪,娇美无比,不施薄粉,更平添几分潇洒英气。两抹眉峰远拂青山黛,顾盼一泓秋波粼。

    真好似仙女般的人儿,杞梁不由看得痴了。

    “你这睡了一个好大的午觉。怎么,睡糊涂了,这么快就不认自己的救命恩人啦?”

    其时日色入暮,已是傍晚时分,杞梁这一觉直直睡了两三个时辰。

    杞梁“啊”了一声,道:“司大夫你怎么这身打扮?”

    司大夫鼓着嘴,似笑似嗔道:“唉,今早被你认出来后我就去问了其他医署官,才发现他们早就知道我是女扮男装。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

    杞梁想起心事无心说笑,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司大夫见状合上书卷,柔声问道:“你感觉好些了么?”

    如何能好?

    杞梁胸中一哽,愈见司大夫容貌美丽,愈加自惭形秽,便低下头来,转过话题问道:“之前我听到有海兽上岸,情况怎么样?”

    司大夫折起沾上血污的袖口,道:“被赶回去了。这次坝上只是有数十人受伤,相比前几次要好太多。我去看了,情况都不严重。”

    “如此便好,如此最好…”说着,杞梁缓缓走下床,来到铜镜前,颤抖着手想要将脸上的一处绷带撕开。

    司大夫见状连忙道:“你这身上的伤还未好……”

    杞梁沉默,只是慢慢凑到铜镜前,往里一看,不由惊叫道:

    “啊!”

    话音未落,连连后退,这镜中的哪是人脸,皮肤皲裂,血肉可见,白骨分明,恐怖至极,他赶忙将绷带缠好,跌坐在床边,久久不说话。

    他原先还想着脸上或许只是有几处伤疤,即便不堪也能示人,如今却是连最后一丝奢望都烟消云散。

    “我这伤,只怕好了也还是这副模样吧?”杞梁绝望的问道。

    司大夫道:“你脸上的血肉被异种毒液侵蚀严重,等我见到你时已然错过了最佳的治愈时间。你终究一介凡人,不似…”

    她原本想说杞梁一介凡人,不似武修,有真气玄元的种种妙用,但她此刻却是不忍说出口,只怕再伤到面前这少年。

    “听闻求道院的肖院长已经到了洪城,他也是医师出身,说不定有法子治你这伤。”

    司大夫话还未说完,杞梁便说道:“求道院本职不是行医救人,我也非达官显贵,怎能奢望求道院会向我伸出援手?你或许不知道,我等凡人一靠近官家府邸,就会被侍卫驱逐。别说求他,便是见上一面都难。”

    司大夫终是叹了一口气,往日里救治坝上守卫也是这般,死掉的一了百了,唯有活下来的才是百般遭罪。武人如此,更不用说是凡人了。

    于是她又婉言说道:“其实,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还是可以接受的。”

    杞梁闻言叫道:“这等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样子该如何接受!”

    司大夫凝视杞梁片刻,缓缓说道:“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杞梁不知自己为何生这般大的脾气,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气馁,怒从心起,狠狠的拍打了自己几下。

    司大夫抿着嘴低下头去,营帐中的气氛便开始沉闷起来。

    杞梁一阵意气颓废,半晌之后强自振作起来,心中已然打好盘算准备下坝。

    借着烛光,他转头看向沉心于医书的司大夫,心里想着,这仙子般的姑娘我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心地善良,又为我接骨治伤,终是需要向她告行。

    念及这救命之恩,杞梁留够回家的路费,便将牧啸川给他的银两全部放于床边,想着剩余恩情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打定主意,杞梁正要开口,不料帐外走进一侍卫,向着他说道:

    “杞梁杞公子是吧,我家大人找你,你且跟我走一趟吧!”

    那侍卫不由分说便来拿住杞梁,这武人的气力哪是他能够抵挡的,当下便被拖着走。

    司大夫又惊又怒,连忙跑上前拉住那人的胳膊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呀,怎么是个女人!”这侍卫也被司大夫的美貌一惊,不过却不理她,推开司大夫,沉声道:“与你无关,速速退开!”

    杞梁忙叫道:“司大夫小心!”

    司大夫立刻从怀里拿出一件不知什么东西放在那侍卫面前,杞梁视线被挡瞧不清楚,只听她大声道:“他是我的病人,怎得与我无关。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待那侍卫看清司大夫手里的东西,不由瞪大眼睛,狐疑的看着她道:“你怎会有这东西?”

    “你觉得呢,这东西难不成还能是我偷抢来的么?”司大夫扶住杞梁,怒道。

    那侍卫呵呵一笑,态度有些缓和,道:“你二人这般紧张作甚,坝上军纪严明,我还能害他不成,只不过是我家陆爷命我一定要速速将杞公子带过去,这才没和你二人解释。”

    “陆潐?”“博陵先生?”

    司大夫与杞梁皆是反问道。

    侍卫笑道:“那自然,这坝上还有第二个陆爷么,现在你肯放杞公子随我去了吧?”

    杞梁与司大夫面面相觑,他道:“博陵先生之前来见过我,许是他真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司大夫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便松开二人回到案前坐下,头也不抬的说道:“嗯,去吧。”

    二人走到帐前,司大夫又向杞梁喊道:“你今晚还有一剂药要服用,我可替你记着呢。”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杞梁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那侍卫听的。

    见司大夫似在为他撑腰,杞梁心中一暖道:“是。”

    那侍卫讪讪一笑,随即便撑开伞带着杞梁走出去。

    刚出营帐,一股刺鼻的腥味传来,脚下是鲜血、雨水、泥污,残破的海兽尸骸散落得到处都是。

    平台右侧的几层石阶上,此刻已是站满了重兵防守,时不时的用长枪往暗色的海中刺去。往来士兵皆面带疲惫,有不少身上挂了彩,倒在一旁休息。

    杞梁先前躲在营帐中不敢外出,此刻见到战后的坝上,只觉震撼不已,几乎说不出话:“这。。。这是?”

    那侍卫司空见惯,麻木的说道:“先前起浪的时候,有一群异种海兽冲了上来。我们走吧。”

    听那侍卫催促,杞梁也不便拖沓,尽管全身疼痛,仍跟在身后尽力追赶。

    二人来到平台左侧的悬梯入口时,杞梁回头望了一眼,白日里湛蓝的海面此刻尽数黑暗,浪声起伏,岸边连着一线的火光,在雨雾里忽隐忽现。

    一股不安的情绪,已经笼罩了整个坝上。

    从左侧的悬梯走下去,只见大坝这一面的内壁上修建了许多凸起的平面,其上修建着房屋,相互以悬梯连接。再往下看去,坝下驻扎着一片连绵的营寨,其中人声鼎沸,灯火明亮,应当是军营。

    杞梁跟着侍卫在大坝内壁上左绕右绕,杞梁一路上行动不便,那侍卫便走一会等一会,一盏茶的功夫后,二人终于来到角落里的一处悬空平台上,这平台上只简简单单修了一座塔亭,门口上横着一块匾,上书“举澜亭”。

    那侍卫将其杞梁送到门口,便说:“你自个上去吧,陆爷在二楼等你。”

    杞梁应了一声好,便往里走去,初时觉得内里昏暗,可刚一踏入便觉得豁然开朗,月光从四面窗口洒落,亭中景况倒也清晰可见。

    这一层左右各放满了三排书架,这些书架上未曾落灰,似是常被打扫,杞梁简单扫了几眼,这些书从野史杂谈,到各家典籍,皆有涉猎,若是往常,说不得已经忍不住翻阅起来。

    然而此刻却毫无这般兴致,环顾一圈,发现了上去的楼梯,就要动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却是侍卫将门给关上了。

    杞梁心里想到,关门作什么,我又不会逃。也难怪杞梁毫无防备之心,他只道自己一个普通凡人,一穷二白,全无一点值得被别人惦记的。

    如此想到,杞梁便坦然走上二楼,只见红木地板上铺着一层柔软皮毛,落地窗前正中摆着一块茶几,陆潐便坐在一旁等着他。

    “幸好,杞公子终于来了!”说着,他伸手邀请杞梁来到一旁坐下,并递来一杯热茶。

    杞梁见状也不矫情,走过去坐下,只见那陆潐从背后抱来一壶暖炉放在二人中间。

    陆潐道:“我还担心你已经悄悄下了坝呢。”

    杞梁道:“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博陵先生若是再晚片刻,我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您了。”

    陆潐指了指杞梁身上的绷带,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机,注定你我二人还有相见的机会、不过杞公子,你就准备这个样子下去?”

    杞梁一愣,有些茫然道:“小子我还能怎样下去?”

    陆潐哈哈大笑,他转头看向窗外圆月,羽扇轻摇间笑问道:

    “杞公子有多想恢复原本样貌啊?”

    杞梁闻言手一抖,杯中茶水泼洒,陆潐再斟茶,说道:

    “一到十分,一分,是杞公子就偏爱这狰狞丑陋模样,说什么也不肯恢复常人外貌;五分,是肉体累赘,色即是空,杞公子对此可有可无;十分,则是你无论如何、用尽一切手段都要恢复原貌。”

    “哪怕代价是要你违背本心、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杞公子你告诉我啊,”陆潐对上杞梁的双眼,颇有深意的问道,“你有多想恢复原本样貌?”

    陆潐此刻一副和蔼良善模样,说的却是让杞梁不寒而栗的话。

    寒冷的秋风自海上而起,越过堤坝,掠过层层林障又上升,穿过窗棂,盘桓在二人之间。

    杞梁打了个寒颤,他搞不清陆博陵的真实意图,只得凭本心回答:

    “或许有七分。”

    “哦?只有七分么?”

    杞梁道:“我宁愿以怪物的模样苟活,也不敢让怪物披上我的人皮。”

    陆潐微微一笑,从袖中下摸出一本薄册放在面前,说道:

    “先前我说你这皮肉损伤无药可治其实并不严谨,我其实知道一个治你的法子,但前提是,你需得帮我一个忙。”

    杞梁闻言呼吸一窒,胸中如有鼓捶,他死死的盯着那本发黄的古旧册子,咬牙问道:“先生想让我作什么?”

    陆潐自斟起一杯茶,鼻尖轻闻,唇间细品,待得窗外雷声隆隆,他方才缓缓说道:

    “我要你,帮我送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