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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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坝上篇·玄功之传

    大宣国元鼎十五年,六月尾牙,汝南府洪城地界,是夜雷雨。

    老黄历说,宜迁徙,忌交易。

    举澜亭二楼中,绷带少年与青衫谋士相对而坐,屋内气氛与屋外温度相当。

    二人目光都有意无意的落在那本古旧册子上,泛黄的纸页依稀写着“冲煞太和经”的字样。

    杞梁深吸一口气,将那册子推到陆潐身前,道:“多谢先生好意,小子怕是没有这个机缘了。”

    陆潐毫不意外,他淡淡笑道:“当真不再考虑了?这事儿未必有你想的那么难。”

    杞梁摇摇头,心中已有考量,他道:“无论是什么事,先生若是自己办不到,那么小子肯定也没法做到。小子区区一个凡人,是决计不应该掺和到大人的事情里。”

    杞梁心中清楚,自己和陆博陵绝对是两个世界的人,其中壁垒一旦跨过,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如今虽然毁容,但四肢尚在,而双亲已老,以后还需他来养活。是以不该再拿性命冒险,他心中虽有遗憾,但绝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杞梁为防有变,不愿再逗留,当即站起身,朝陆潐作揖道:“小子有负先生美意,这便退下了!”

    陆潐嗯了一声,并不阻拦,只是悠悠茗茶,就在杞梁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忽然问道:

    “既然你不想恢复容貌,那你可想修炼出内力?”

    杞梁闻言惊立原地,猛的转过身问道:“先生说什么?!”

    武学五重楼,千难万险第一步,便是生出内力,脚下这下一步,他怎么也迈不出。

    陆潐微微一笑,望着他说道:“我说我有让你生出内力的法子,让你从此成为人上之人。”

    穷文富武,练武一直以来都是杞梁不敢奢望的人生道路。若是机会放在面前,他只觉得为此冒再多险也是值得。

    毕竟恢复样貌是一回事,踏上武道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陆潐淡淡道:“公子也知道,我陆某人如今在军中挂职,镇守海渊大坝,一时走不开,这才想拜托你,没想到杞公子如此深明大义,着实让人佩服!”

    杞梁自然知道陆潐在讥讽他,但他此刻脑中全是那“生出内力”四字,他不禁呼吸急促,问道:“博陵先生方才说,有办法能让我修炼出内力?”

    陆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杞公子你说这个啊,是呀,你其实并无练武的先天条件,根骨奇差,浊气浓厚,受伤后更是筋脉受损,灵气流尽,不过正所谓破而后立,你此时正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若是能有一本合适的运气法门,由我帮你强自生出一丝内力,你再借此修行,虽说此后前途有限,但至少可以强身健体,祛病避灾,说不得哪天,你的容貌也能恢复如初。”

    杞梁瞠目结舌,一时想笑又一时想哭,笑的是自己苦尽甘来,祸福相依,哭的是自己未问清楚就拒绝,此刻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陆潐轻笑一声,低头为杞梁斟上一杯茶,口中说道:“那么杞公子,是否还想再聊聊呢。”

    见对方给台阶下,杞梁见好就收,回身坐下,抱拳躬身说道:“晚辈方才冒昧了。”

    “无妨无妨。”陆潐笑道。

    “不知博陵先生想让小子送什么东西,又要送到哪去?”

    “此物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收拾准备,明日我再与你细说。我相信杞公子是恪守承诺之人,但凡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到,对吧?”

    杞梁闻言心下不安,被陆潐拿话架住,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只要不违背公义良心,小子定当全力以赴。”

    陆潐满意得点点头,将泛黄古册捡起递到杞梁身前,说:“此书名为《冲煞太和经》,属于旁门奇宗一脉,乃是我一位已故的好友所赠,有再生根基之玄妙,正适合你现在的身体情况。”

    杞梁小心翼翼的接过手中,书页质感宛若牛皮,翻看几页尽是些玄之又玄的文字描述,全然不懂。

    “博陵先生……”杞梁惴惴不安地望向陆潐,“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应该没有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吧?”

    一语既出,陆潐便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锐利的眼神很快将他一眼望到底,“你确实没什么能让我看上眼的,不过你落到这般境地,多少也是为朝廷所累。但就像我说的,这是笔交易,你答应帮我把东西送到地方,我就帮你修炼出内力,至于为什么会选你……”

    说到关键处,杞梁全身紧绷等着下文,心里既紧张又期待,期待着一个让他心安理得接受这笔交易的答案。

    陆潐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叹道:“你就当我时间不多,胡乱选了一个吧。”

    “啊……”

    对于这个答案,杞梁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满意。

    “所以你做好决定了么?”

    杞梁思索再三,终于是低下头叩拜道:“小子必不负博陵先生所托!”

    陆潐脸上无悲无喜,仰身落进阴影中,他悠悠开口:“君子之诺,许之于心,希望你不只是说的好听。”

    杞梁道:“还请问博陵先生如何助我生出内力?”

    陆潐沉声说道:“昨日牧剑君为你们这些受伤的劳夫都渡了些玄元疗伤,稍后我会将遗留在你体内的玄元消解成内力,你再按照《冲煞太和经》中的法门将其吸收化为己用。说来简单但稍有不慎便会有危及性命的风险,你可明白其中的风险?”

    杞梁又惊又喜却无一丝惧意,心想自己这副模样真是生不如死,倒不如搏一搏,看看自己是否有这否极泰来的命。

    陆潐问道:“怎样,准备好了么?”

    杞梁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闭上双眼,郑重点头道:

    “是的,先生。”

    陆潐旋即站起身,迈步走到杞梁身前,按掌贴在杞梁颅顶神庭与百会二穴之间,低声吟唱道:

    “赤神之子中池立,下有灵台玄关邑。

    内息思存养三光,朝会五脏合明堂。

    还返天门过青冥,使我冲煞太和经。”

    杞梁耳听玄功妙法,眼不见物,只感觉周身有大势降临,口中不自觉随着陆潐哼唱口诀,他能感觉到有一股温暖的热流从头顶传来,同时指引着他的心神,以特定的顺序流过周身经脉,最后汇集到下腹丹田之中。

    丹田中隐隐有颤动之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剥离了出来,若是杞梁此时有内窥之能,便可以看到有点点星光从血肉中飘出,流向丹田之中合化作一道白色光团。

    “‘一圣两遗老,四师八君子’,不愧是求道院八君子中的洞仙剑君,这遗留下来的玄元灵压都快有大荒落位的水准了。却不知与我比起来,孰强孰弱?”

    陆潐喃喃自语,手心光芒炽盛,齐齐冲入杞梁丹田之中,化作一道体积相当的金色流光旋转在那白色光团周围。

    这金色流光愈转愈快,愈快愈收紧,直似要横腰勒断住白色光团,那光团也不好对付,任你如何挤压,它只兀自缩小,显得愈加凝实。

    陆潐心有所感,面无表情的说道:“无主之物,你总是有极限的吧!”

    果不其然,那白色光团渐渐不再缩小,金色光流乘势包裹住,两者即便相互交融在一起却还在互相排斥。杞梁身受两股无上力量的争斗,脆弱的丹田已有碎裂之势,他此刻血气上涌,面色潮红,陆潐早有准备,运气凝锋,在杞梁脸上的绷带划开一口,以免喷吐而出的血流冲进鼻腔。

    他静静的看着自己落在杞梁头顶的手掌,心中想道:“如今我正拿捏着这小子的命门,方才若再使些劲,便可让这小子命丧当场。”

    杞梁不知陆潐的想法,他此刻的心神已经完全陷入到深邃的黑暗之中,犹如漂在深海里,被巨大的压迫感包围。就这般混沌了许久,杞梁隐隐约约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逐渐细不可闻,未待他反应,一道洪钟大吕之声突兀响起,悠扬而庄严。

    杞梁丹田中那丹丸也似的白色光团应声破碎,化作一道无形气息,流转在四肢百骸之中。这气息随心所至,游过几处经脉之后,便凭空多出了许多力气,好不神奇。

    “成了!”

    杞梁喜道,睁开眼,只觉天地一新,浑然不知自己此刻形神憔悴,嘴角带血。

    陆潐面带笑意的将杞梁扶起,谁知杞梁此刻却双膝使劲,噗通跪了下去,拜首道:“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陆潐传他功法,助他修炼内力,二人之间确实是有师徒之实。

    只见陆潐脸上闪过一丝欣慰,但很快被藏在漠然之下,他直言道:“我与杞公子之间只不过是达成了一项隐秘的交易而已,除此之外,便再无关系,懂了么?”

    “可是先生……”

    “这本经书先交由你保管,你需尽快领悟修炼,否则你体内这股强自生出的内力便会枯竭。若是将来你能滋养出真气,说不定还有恢复容貌的可能。”

    “我累了,就不送杞公子了!”

    不容杞梁多说,陆潐便转过身背对他,显然是下了逐客令。

    杞梁心中不解,思索间只以为是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不免有些苦涩,当即再对陆潐三叩首,默默离开了。

    到得楼下,侍卫已经将大门敞开,撑着伞在那等候,微笑道:

    “杞公子,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去吧,司大夫那里还有一服药等着你呢。”

    杞梁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的册子,感受着体内流转的热流,这才觉得一切不是做梦,他忽的生出许多豪情,挺直腰背,大步出门去。

    陆潐背手站在二楼窗前低头看去,待二人消失在悬梯的尽头,他又将视线转到远方的城市中,目光如炬,好似能看的极远。

    此时洪城中心一处府邸庭院内,假山重重,树木掩映,洞仙剑君牧啸川匆匆走在石径小道上,脸色忧虑。

    小道的尽头有池边小亭,一位发须皆白的紫衣老者正端详着手里的信件。

    牧啸川来到近前,施礼道:“肖院长,我回来了。”

    那肖院长目不斜视,问道:“事情不顺利?”

    “我在城里找了个遍,确实发现了几个山上人的踪迹,但不确定是否为行雨之人。”

    老者闻言闭上双眼,将信件递给牧啸川,疲惫的说道:“看看吧,这是从牧野发来的最新战报,局势不利啊!”

    牧啸川一目十行,很快冒出一身冷汗,愤然道:“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竟然在这紧要关头倒戈相向!!”

    肖院长仰天长叹道:“这里的事情不能耽搁太久,我们需尽快返回牧野。”

    牧啸川握紧双拳,面露难色道:“昨夜我遇到的那只蛇王,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此人应当是有一些遮蔽灵力波动的法子,否则钦天监会第一时间感应到施法之人,我猜他现在应该是躲在人多的地方,鱼目混珠了。”

    肖院长点点头,牧啸川继续分析道:

    “周围几百里内,人口密集到能影响钦天监探测的地方只有两处。这老鼠若不在城里,那便是在坝上了。若是在坝上,如今情势危急,我们暂时动不得。”

    老人听完沉吟片刻,忽的执起笔,毅然道:

    “剑君,你即刻凭我手谕,向城主借调四武卫营的人手。全城搜捕可疑之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至于坝上,我自有安排。”

    牧啸尘领命而去,肖院长摩挲手指,心中想到:

    “费心搞了这么一场大雨,到底所求为何啊?”

    灯红酒绿渐歇处,洪城一家酒楼里,帐房先生记好最后一笔入账,抬头瞧瞧夜色,将案上日历这一页撕下,与一封信件置于红烛之上烧尽。

    与此同时,坝上晷钟敲响撞针三次,元鼎十五年的七月到了。

    距离下一个浪峰,此时还剩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