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隐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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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坝上篇·青衣陆潐

    这座青铜大坝,长有七八里,高过百余丈,横亘在上虞城外的牛首山峡谷之中,自修成至今已有千年。

    年岁无情更替,万物繁衍不息。当人们抬头仰望头顶无垠天际,会有一念升起,在那冥冥不可寻之处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存在?

    杞梁此刻身处绝顶之上眺望天际,只觉得这天地似是从未有过的宽敞与清爽,没有遮目的楼檐与拥挤的步道,浑身轻飘飘的仿佛就要羽化飞升,说不出的舒服,他不禁感慨道:“当真是个人间胜景啊!”

    那郎中闻言眉头微蹙,转而低眼叹道:“换做往常,或许还能算是胜景。如今只是绞杀生灵的海市蜃楼罢了。”

    其言语酸楚,有许多伤心之意,杞梁回过神来,眼见远处三层阶面上跃上来一只两人合高的海蜥蜴,几声嘶吼还未歇,便被周围将士数刀击毙踢入海中,浪潮拍来又将阶面上的鲜红血迹冲刷干净,周围人好似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再不多看一眼。

    是了,守坝将士每日都有伤亡,这郎中年纪只比我大几岁,却见过太多的生死,心里定是不好受,想到这一点,杞梁便对那郎中说道:“大夫你悬壶济世是至善,我只希望这场大雨能早日结束,别再有无辜的人为此伤亡。”

    那郎中哑着声音道:“无辜的生灵又何止人类...”

    “什么意思?”

    “你不会懂的...”那郎中语气变得有些萧索,道:“不说这些了,你重伤未愈不能受寒,就在帐内活动活动吧!我去照看别的伤员了。”

    那郎中为杞梁披上棉袍,便要往外走,杞梁忙出声问道:“还未请教大夫芳名?”

    言罢,只听那郎中嘤了一声,似是有些惊羞,杞梁心中想到,这确实是一个姑娘家无疑了。

    “你怎生瞧出我是一个女儿家的?”

    “大夫身上好闻的紧,不像男人家……”

    话刚说出口,杞梁差点便觉得不妥,好在对方并未在意,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好罢,你打住,莫要往下说了。我姓司,叫我司大夫就好了。”

    既已被识破,那郎中便不再哑着喉咙说话,恢复了原本柔和甜美的声音,踮着脚走出去,忽又探头进来说道:

    “这事儿你不许和别人讲,就当是报答我了!”

    杞梁心想,不用他说,只怕别人早就看出来,都有默契没有戳穿罢了,当即笑道:“司大夫放心,我答应你了。”

    司大夫一双美目眯成月牙,俏声喜道:“好嘞,一言未定!”

    说完便收回身子,迤迤然远去了。

    杞梁气力不足,便回到床上闭目养神,只是静极思动,睡也睡不安生。

    只过了片刻,帐外忽然有许多人影走动,杞梁惊起,侧耳细听,只听雨声大作中,忽有一人喊道:“有海兽上岸了!”

    紧接着百千人大呼道:“坝东有异,全军注意!”

    呼声尚未歇停,紧接着地面剧烈震动起来,一帘之隔的外界,顿时嘈杂起来。

    海兽凶狠的咆哮声,士兵杂乱的脚步声,兵器掷地的金铁之声,箭矢疾飞的破风之声,驰骋而来,呼啸而去,地动天摇,一副乱世景象。

    杞梁目不能见,耳不能辨,只觉得这些声音前一刻还远在天边,下一刻就宛若响在耳畔。

    还未缓过神,只见一个硕大不似人形的黑影直冲而来,杞梁惊骇不已,连呼救命,慌乱间,又见一人影持剑将其逼退,二者且战且退消失不见。

    小小的营帐直若怒海一叶舟,飘摇不定。

    大浪拍岸,一叠胜过一叠,正是最响时,天地之间忽的静默下来。

    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慢慢从帐边响起,殆死的海兽悲咽着被人扔下海中,一切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再过片刻,便只能听到淅沥雨声。

    帐内恢复了之前的安静,杞梁有些恍惚,一切如梦似幻,昨日还在城中借酒消愁,转眼就成卧病险地,境遇变化之大,实是平常不敢想象。

    杞梁惊神未定,只敢缩在床边喘着粗气,他自言自语道:

    “怪不得他们都说坝上凶险万分,真是一点不假。我一介凡人,面对豺狼虎豹尚不能自保,又何况这些凶恶更甚的异种海兽。不成,我得赶紧下坝,洪城也不能久待,虽然乡试成绩还没出,但回家讨个轻松的文书差事应该不成问题,就像爹娘期望的那样,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再也不要这般担惊受怕!”

    想到这里,杞梁脸色忽然黯淡,有些迷惘的看着帐外的方向,喃喃自语道:

    “但这辈子……就这样了么?”

    “若是,我能有那牧大人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万分之一厉害就好了……”

    杂念既起,他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一时又是妒忌,又是哀怨,直教他心烦意乱。

    如此过了半晌,杞梁睡了醒,醒了睡,期间一直无人来访,他不免有些忧虑,想道:

    “我莫不是被司大夫忘在了这儿,这可如何是好?我若是想下坝,也不知道守卫准不准通行?”

    转念又想到若是下了坝,没准还会遇到昨夜的怪物,他一个凡人在这地方无依无靠,不免生出惶恐。

    就在此时,帐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慢慢靠近,杞梁心中一喜,想到:“是司大夫回来了?”

    可待那身影在帐外站定,杞梁却发觉出不对劲,只因那身影相比司大夫更加高大,也不知是谁,为何在帐外伫立许久?

    终于,那人开始踱步走到帐前,杞梁屏气凝神,下一刻,只见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走进来,他身着一袭青衫,手摇一把羽扇,唇上一抹短髭,端的是气度不凡,杞梁不由一阵紧张。

    “杞公子的身体可觉得好些了?在下乃是坝上守卫军将领崔呈大人的门客陆潐,代表崔将军前来看望公子你。”

    这男子文质彬彬,言语间也谦逊客气,杞梁微微皱眉陷入思索,随即惊喜说道:

    “啊,原来是陆博陵先生!小子久闻先生盛名,未曾想到还有机会得见一面。原谅小子身体不便,无法给先生施礼。”

    杞梁想起自己在书院中见过这位陆潐的画像,知道他是十五年前汝南道十三城公认的文武双料状元,在当地民间尤其是杞梁这些平民书生群体之间享有盛名,是以杞梁为表尊敬不直呼其名,而称其号。

    陆潐未想到这少年竟认得自己,再见他恭敬模样,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于是说道:“莫要客气,在下远庙堂多年,早已是一介草民。倒是杞公子被送药虫一事连累的身受重伤,让崔大人很是挂怀!”

    “多谢先生与将军关心,幸有司大夫妙手回春,小子此刻除了身体虚弱,并无大碍。不知道先生是怎么知晓我姓名的?”

    陆潐轻摇羽扇,笑道:“哈哈,我不仅知道杞公子的姓名,还知道杞公子的姓名一半取自父姓,一半取自母姓,是也不是?“

    杞梁大窘,其实这也并不难猜,他这名字光看字面无甚特殊含义,只是这陆潐说的斩钉截铁,倒让他有些惊讶了。

    “确实如此,博陵先生真是神机妙算!”

    陆潐道:“哈哈,非是我神机妙算也。是因为你昨夜与玄甲卫通报了姓名,我方才向城里司户处打听了你的资料,这才猜出来的。”

    陆潐又道:“不仅如此,我又向科考处同僚打听了你的成绩?”

    杞梁闻言两眼一瞪,心都提到了喉咙眼,乡试分数有关他此后前途,如何不想知道,但又不愿表现的太急切,丢了风度,只得眨巴着眼等陆潐回答。

    陆潐朝杞梁比了个大拇指,说道:“是这个!恭喜你啊,解元!”

    乡试榜首称为解元,得知此消息,少年心潮起伏,多年努力如今得偿所愿,一时间他意气风发,几不能自已,碍于有旁人在场不能放肆,只得按捺下心中的狂喜,说道:

    “博陵先生见笑了,小子心中喜悦,一时有些失态。总之多谢先生告知!”

    陆潐摆摆手,道:“高兴是应当的,我当年得中状元之时骄狂比你更甚。只是如今情况危急,乡试成绩暂时不能公布,此事你知晓即可,不可张扬。我此番来找你其实有两件私事,一是为了奉命看望,二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杞梁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心中苦笑,陆潐当年中的是十三城的春考状元,而他只是一城的乡试解元,其中天差地别,如何能放在一块比较。

    话转到后半句,杞梁心中一紧,暗道正事儿来了,便开口道:“博陵先生有事尽管问,小子定当知无不言!”

    陆潐点点头,语气一变,正色道:“我想让你把昨夜遇险的情况仔细说与我听。”

    “这说来也不复杂。”杞梁当下便将自己如何临时加入队伍,又是怎么遇险的经历,一一说与陆潐,只略过与那大哥的一些闲话不提,想来也无价值。

    “只可惜当时我昏了过去,不知道牧大人是如何击杀那些巨兽的。”

    陆潐闻言微微后仰,羽扇摇的愈来愈慢,最后停在胸口,他突然抬眼盯着杞梁看了半天,又抢过杞梁的手腕搭脉,沉吟片刻后问道:“所以,你接触过了那些药虫,是么?”

    杞梁回忆起那药虫的瘆人模样顿感恶寒,见陆潐神色凝重,连忙问到:“是这样的,有何不妥么?”

    陆潐没有说话,而是走上前轻轻扯开杞梁脸上的绷带一角,贴近仔细观察,最后叹了一口气。

    杞梁只觉得此时那块裸露的皮肤火辣辣的疼痛,听得陆潐的叹气,不由有些害怕,强颜笑道:“怎么了,先生何故叹气?”

    “你先是被那蛇王的毒液所淋,导致皮肤蚀穿,后又长时间与人面蛊接触,感染了其剧毒,导致血肉肌理被破坏,虽然两者毒性相互抵消加上司大夫妙手回春,使你无性命之忧,但只怕余生都需缠着绷带生活,不便以真面目示人了。”陆潐摇了摇头,满是一副可惜之意。

    杞梁起初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不便以真面目示人?

    下一刻他如遭雷亟,陆潐言下之意是说他面容尽毁。他虽然不是个在意样貌的人,但少年风流心性,如何能愿意面对形貌丑陋恐怖的自己?

    霎时间,只觉得什么乡试解元,什么美好前途,尽皆离他远去,他又变成了那个一无是处的穷书生,此生只能躲在阴影里,躲在绷带下,变成一个丑陋的怪物,无妻无子,孤独一生。

    “难道真的没有法子医治了么?”杞梁犹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两眼湿润的看向陆潐。

    陆潐面露一丝为难,终于还是选择摇了摇头。

    几句话间,杞梁经历了大喜大悲,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再难坚持住,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陆潐却罔若未见,坐在床边,喃喃自语道:“求道院啊,你真不该让这人面蛊虫再度现世。”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杞梁身上许久,终于他站起身,为杞梁盖好被子,低声说道:“你也确实不该为了那五十两银钱冒险上坝。”

    陆潐缓缓起身步出营帐,走进雨中,浑身湿透,他抬头仰望朗朗青天,叹了口气。

    “这雨下的确实有点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