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刚亮的时候，海渊大坝上人影交错，往来不停。

    是因为连月的大雨，西祈海的水位早就过了警戒线。

    崔呈背着手从角楼里走出来，迎面就打来一阵急雨，激的他睁不开眼。

    耳边似乎还萦绕着营中众将们的争吵——两日后的下一波浪峰到底要不要守？

    真他娘的，不守还能怎么着？

    那西祁海里有多少异种海兽想趁着这波浪峰越过海渊大坝，海渊大坝之后就是城市，城市里几千万的凡人，让那些海里的畜生上了岸还得了？

    吵吵吵，吵到现在都没个定论!

    “崔大人，崔大人！”

    小将从一旁楼梯爬上，叫住了他。

    “又有什么事？”

    “求道院的牧啸川大人到了，他已将林中异种尽数击毙，如今正在坝下等着你！”

    崔呈又喜又怒，问道：“人既然到了怎么不上来，难不成还要我去请么？”

    言罢一挥袖，快步走去，角楼里众将乌泱泱跟出来，众人在高百丈的大坝内壁上飞驰而下，皆是有武艺在身，加上有悬梯作为落脚点，不消片刻便落在了平地之上。

    此时牧啸川正盘腿坐在前方，背后是冷酷肃杀的玄刀卫排队列在一边，形容憔悴的劳夫们则互相搀扶着围聚在另一边。

    崔呈瞧这前方的青年不过三十的样貌，却一副倨傲自恃之态，浑然不将自己这洪城护卫军首领放在眼里，不由生出一丝恼怒，但碍于身份不便发作，又念及如今情况危急还是少生事端，只得硬声开口道：

    “来者可是求道院的‘洞仙剑君’牧啸川大人？”

    按理说，求道院不在三省六部之内，也无有官职品级，崔呈这一声大人实是明褒暗贬，提醒来人注意尊卑品序，然而他作为上级先打招呼亦是让己方气势弱了几分。

    牧啸川心思敏捷，怎会不知其中细节，于是轻笑道：“崔大人属实是折煞我了，在下正是牧啸川，奉命前来援助崔大人。”

    “既然如此，牧剑君为何不上去？”

    “在下方才其实已经上去过了，听到众位将军商议要退守城内，想着既然总要下来，我又何苦领着这些伤残疲倦的劳夫爬那万级悬梯上去呢！瞧各位将军从坝上飞跃而下便知身手不凡，看来别说是退守城内，就是弃城而逃也轻而易举！”

    崔呈脸色一青，心想到：“好小子，原来是借机损我们呢。其实我也不愿退守城内，倒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当下瞥了一眼身后主退的众将，又凝望了片刻牧啸川身后的那些劳夫，皆面露倦意，惶恐不定，他悠悠叹了口气，却不说话。

    身后诸将如何听不出言语中的讥讽，见崔呈不言语，便纷纷开口回道：“坝上兵卒大多是芒炀位的武师境界，如何能与两日后百丈洪峰的天威相抗，到时只怕海兽异种还未上坝，我们就得被海浪拍的粉身碎骨。坝下只有一条路直达洪城，我们只要据城而守，便可保证万无一失。”

    “好一个万无一失！先是拱手相让海渊大坝这圣人遗迹，再是将战场设在凡人居住之地，等海兽上岸，再逃到别处残害生灵，你该如何处理？你叫什么名字，你给我解释解释这算哪门子的万无一失？”牧啸川眼色狠厉，咄咄逼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诸将面面相觑，那人强言辩解，却是不自觉弱了气势。

    “朝廷供养各位，可就是为了让各位想法子的！”牧啸川再声厉喝，诸将不禁大为羞愧。

    崔呈见状心中一喜，也不再装聋作哑，沉声道：“牧大人好大的官威，却不知你们求道院有什么法子？”

    牧啸川也不再发作，当即拱手作揖，歉然道：“崔大人息怒！小子向来心直口快顶撞了各位，还请各位大人海涵。”

    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虽是初次见面，却是有些默契。

    “我营中诸将也是念及普通军士的安全，自然知道退守坝下乃是下下之选，故而不会与你一般见识。我知晓贵院向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有十足把握，既然来了，便将你们的对策说来听听吧！“

    崔呈如此说道，一是为众将开脱，二是为让众将不好反悔。

    戏演到这里就已经足够，牧啸川当即站起身，指着劳夫怀里的麻袋朗声说道：

    “我院肖院长推测两日后的巨大浪峰必是有海兽异种推波助澜，特命我将这人面蛊虫带来。这人面蛊虫经过特殊培育，虽然无法繁殖，但身带剧毒，生命顽强，只消倒入海中，引诱海兽抢食，毒性一传十，十传百，必能在三日内消减大半数量的异种。如此一来，两日后的浪峰或许只有五十丈高。”

    营中诸将听到人面蛊这三字皆是有些吃惊，齐齐看向崔呈。劳夫们也有些骚动，牧啸川道：“有何不妥么？”

    崔呈深吸了一口气，沉吟道：“这人面蛊……嗯，确实好的很，能解燃眉之急。但根本解决之道，还是应该想法子停了这古怪的大雨。”

    牧啸川颔首，回道：“大人不必太过忧虑，肖院长已经着手在查这大雨的起因了。”

    崔呈闻言脸色稍霁，讶异道:“肖院长莫非亲临了洪城？“

    见对方点头，崔呈心中大定，此人一来，想必万事无忧矣。

    多日来的惊忧此刻已消去大半，崔呈面露喜色，连忙对牧啸川说道:“甚好，剑君这便随我上去吧。“

    “我还有要务在身，不便叨扰大人了。此外，逃到坝下的那些异种已被我尽数清除，只是连累了一些劳夫受伤，还请大人即刻为他们安排医治。”

    言罢，牧啸川又交代了几件关于人面蛊的注意事项，再度拱手向众人作揖后，便转身慢慢消失在雨雾中。

    此时，一位年轻的青衫谋士姗姗来迟，询问情况后，走到崔呈近前，低声询问道:“大人，我们真要用这人面蛊么？“

    崔呈深吸了一口气，他大声说道：“陆参谋没听到剑君的话么，一刻之内，安排人将这些麻袋里的药虫倾倒入海中，不得有误！另外，将受伤的劳夫带去医治，给剩余的劳夫支付酬劳，之后由玄甲卫带回城中！”

    主将既已发声，其余人也不得再犹豫，各自忙碌奔走起来。五十丈的洪峰，对于牧啸川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坝上的普通武修，却已经是人力的极限。

    此刻大雨滂沱，天边却依旧亮起了鱼肚白，大坝上下人声嘈杂，像极了城中热闹的早市。

    巨大晷钟滴答作响，两日之后的浪峰悄然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待到这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杞梁终于醒转过来，入眼是一片洁白的营帐。

    “这是哪里？“

    他喃喃自语，挣扎着起身，却发现有些困难，再看去，竟发现自己全身缠紧了绷带，只露出个眼睛鼻子。一番简单的动作，就让浑身伤势被牵动，杞梁痛的嗷嗷叫唤。

    帐外郎中听到声音，忙掀帘走来，将杞梁扶起，道：

    “你当心些。昨夜你被异兽所伤，浑身筋骨断裂，先天灵气流尽，幸而救治的即时，否则你以后啊，就得终生躺在床上了。”

    这郎中身材瘦长，以青布蒙面，只露出一双丹凤眼，听声音似乎有些刻意的低哑，看起来年纪二十出头，只长他几岁，杞梁闻言感激不已，不由生出许多亲近之意。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小子杞梁愿来世衔环以报！”

    那郎中下意识的捂嘴一笑，声音又显清脆，只听道：“你这人好生有意思，我救的这辈子的你，怎么还得来世再受你的恩？”

    二人此刻皆是只露出双眼，杞梁忍不住望去，直见对方眼波清澈，上翘的眼尾似有晶晶荧光，着实好看的紧，他心中不禁羞涩，幸有绷带缠住发红的脸面，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

    那郎中见杞梁不回答，只当他性格孤僻，也不计较，便叉起杞梁的胳膊搀扶住他，说道：“好啦，我搀你起来走走。”

    杞梁只觉得这郎中的动作无比轻柔，待得郎中靠近，便闻到幽谷兰花般的清香萦绕鼻尖，杞梁心中想到：“这大夫莫不是个姑娘家？”

    轻咳一声，似想到什么要紧事，杞梁急忙问道：“这儿是哪？那些巨蛇都死了么？”

    “不用担心，你看看外边儿就知道了。”

    刚走几步，营外就传来大浪拍打之声，震耳欲聋，瞬间便觉脚下地面也连连震动。

    杞梁忽的想起了昨日夜里六足蚺鳗破土而出的场景也是这般，不由浑身惊颤剧烈喘息，那郎中轻拍杞梁的后背，温声道：“不用怕，不用怕，只是浪罢了。”

    这声音直似有一种魔力，教杞梁心中感到无比的踏实，忧虑与恐惧渐消，便慢慢平静下来。

    再走几步来到帘前，那郎中把帘布一掀。

    一阵海风夹杂着细雨吹来。

    脚下是玉石铺就的长台一直通向远方，远方的尽头是黑褐色的嶙峋山壁。平台左侧，往下可见底下是碧绿的苍莽密林，远方的洪城缩成了一个小黑点；右侧往下有数级阶面，每层阶面上都有兵士巡逻，最下面一层便连着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

    顺着海面望远看，一叠又一叠的海浪卷来，有数不尽的巨兽腾跃出海面，又坠入浪花之中，海面下传来远古的叫声，或空灵，或刺耳，响亮洪大，震撼人心。

    杞梁呆立许久，喃喃自语道：

    “我这是……来到大坝上了。”

    险峰裂隙隔林海，铸成千年第一关，此之谓，大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