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学家
繁体版

第三十六章 正常的人

    今日天光正好。齐见星吃过药,拿起铅笔放进兜,带好求秉烛给他的钝美工刀。再抄上一扇画板,把橡皮放进画板侧边的口袋,然后信步走出病房,一路穿过走廊,漫足到花园里去。

    小八音盒放在另一个衣兜。白裙飘逸的金发女孩踮着脚,双臂轻柔举起,向天抱成菱形,笑容甜美,正站在被风吹的歪斜的荷叶上,跳一只永不停歇的芭蕾。此盒只有一个普通三阶魔方那么大,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能播放今年十分流行的交响曲《宇宙之广》,甚至也有许多经典芭蕾曲,比如《黑天鹅舞会》《梦里地球》等等。

    他带着“芭蕾舞女孩”来到午后的花丛中。蓝羽鸠的长长尾翎扫过青草时,会发出微弱响动,类似于一只鬼鬼祟祟的老鼠从洞穴里试探,试探天光与猫咪的底线。小齐不喜欢老鼠,便刻意走到这只鸟身边,将它惊走。

    此时“芭蕾舞女孩”的歌声调到最低音量,几乎只有见星独享它的美好,然而另一个不太和谐的女声从花丛对面传来。小齐没有绕过去,而是关掉八音盒,认真倾听。

    那个女人用半是同情半是无奈的口气说:

    “别吃了,这是钙片,不是止痛片,你胳膊也没有被那片小树叶砸伤……”小齐有些奇怪。这女人的声音很是耳熟,他的脑袋贴在桂花的花瓣上,果然,女人专业地评价道:

    “唉,没想到伊丽莎白也没办法在根本上解决患者误以为自己疼痛和受伤的问题,还拿钙片充数。安慰剂会触发一系列复杂的神经递质一一内啡肽、多巴胺、内源性大麻素等通路。如果你相信注射的生理盐水是吗啡,你的身体会像服用了6~8毫克的吗啡一样产生反应而减轻疼痛……”

    而被女人这么说的“受教者”则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嘎嘣嘎嘣嚼碎钙片之后,兀自地说:“不疼了,嗷,好,不疼了!”

    女人拿着一个本子,认真记下这位患者的一举一动。小齐这时才想起她是谁,这不就那天嚷嚷可以听到“怪响”的人吗?她正在用这种医生样的口吻,跟我们疗养院的病人说什么呢?

    见星明白,作为几乎是地球最出类拔萃的那一批疗养院,自己目前所在的伊丽莎白已经脱离低级趣味。与那些几百年来不断收治薄荷糖或烟草使用过量、失去亲人而精神崩溃、被出轨伴侣阴险抛弃、乃至脑子被驴踢到的可怜人的荒唐病院有所不同。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力不会成为你被送进伊丽莎白的理由,反抗种族欺凌也不会让你有幸来这里逛一圈。现在的伊丽莎白与臭名昭著的“圣伊丽莎白”截然不同。

    远离来自中世纪的糟糕方法(放血,水蛭吸血,灌肠)之后,绝大部分精神病院都尝试使用先进医药和专业器材,以期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可是这位女士来到病院,不治疗自己,反而记录其他病人的状态,考察病院环境,究竟是要闹什么幺蛾子呢?

    她认真地跟那位病人说话,像秉烛的同事一般跟对方交谈病情问题。但是病人无法在这件事情上集中超过五分钟的注意力,很快就像一个看到新鲜事物的婴孩一般,转身到樱桃树后面,在散发清冽芳香的草地上,挑拣红樱桃吃了。

    女人尝试呼唤病人几句,发现无果之后,便在一旁记录。

    “女士,上午好。”齐见星走过来,试图跟她打个招呼。现在她已经把自己清洗地干干净净,与前些日子的造型截然不同。

    她有一头斑白的灰发,一身裁剪合宜的深紫色西装裙穿在身上,如果再披上白色大褂,跟秉烛和他同事们简直一模一样。女士突然看见这么正常的见星向自己问好,惊讶且略微有点欣喜地说:“你好!英俊的小伙子。”

    见星的目光在她纤细的脖颈和立体的领带结上打量两下,客气地说:“您不是病人,对吗?我看倒像个医生,或者教授。”然后他耸肩摊手,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实不相瞒,我除了前几天刚被实施一场开颅手术切下脑肿瘤外,也并没有什么值得被放在这个疗养院的地方。”

    这是一句相当有逻辑的,且从表面看不出明显错误的长句子——见星一边说话,一边给她看自己头上的两个开颅时留下的伤口。不知道女士有没有相信小齐的话,她温柔地点点头,直接坦白说:“你是齐见星,这我有所耳闻。没错,我确实不是因为生病来这里的。无论是你的名字,还是你的这两块伤口,都让我想起在‘摘星’文明的一段经历。”

    她走到樱桃树旁边的长椅上,并用眼神示意小齐也过来坐下聊天。

    小齐礼貌地跟对方隔着大约一米出头的距离,听她开口道:“我叫魏苧,你看,我两侧太阳穴也有缺口,这,呵,你肯定不敢信。我去摘星文明考察当地的精神病院的诊疗方式时——啊,采用同样的听见异响的借口——入院当天就被挖开太阳穴,两个护士用融化的冰锥从外面向太阳穴里面钻。”

    “为什么?”

    女士笑一笑,有些赞许地回答:“真好,你没说什么‘天哪真可怜’之类的寒暄话。这样我们的谈话可以更有效率了。”小齐的嘴巴颤颤,没有立刻开口。他这时才觉得,魏苧女士也不是太正常,毕竟,我没提出“可怜”的话,你自己也说了,这不是同样会影响效率吗?

    “我真应该把那段录音带来给你听听。”魏苧说,“她们试图用这种方式逼出我头脑中的魔鬼,通过让我保持唱歌的方式,她们才能确认我的脑本身有无损伤。但是你知道,脑这么娇嫩的器官,是能用冰锥穿刺的吗?我最拿手的抒情老歌,很快就变成一些完全噪音似的鬼话了,哈哈哈。”

    “哈。”小齐附和地笑两声。

    魏苧走遍了大多数已经有成规模病院和几乎建立自洽的精神病学理论体系的文明,并尽量从客观的角度,对它们一一点评。“即便有的纯粹是在致幻真菌堆砌的虚伪巫术和原始拜太阳教的统一下才能建立的、简陋如毛虫似的体系。”(她自己说的。)但是体系已经成立,不管它们顶着什么名头,“驱邪”也好,“聚魂”也罢,只要在人们将精神病学视作一个重要诊疗方向的地方,魏苧就忍不住探索的步伐。

    “所以您在地球有什么收获吗?”见星把八音盒拿出来,请对方点播一首歌曲,然后问。

    “地球?你管这里叫地球?你也不是地球人……哦,等一下,想起来了,我在战时去过一次牛耳。那时候你的存在意义还没有被解密。”魏苧矜持地左挑右挑,最终选择了《夏之狂想》,它轻金属的韵律动感十足。

    “在我已经记录的86个文明中,地球处于第二阶段……”她露出卖关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