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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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奇怪的人

    “建兴……”两只大眼睛出现在男人的眼前,还有一只手,它倒跟嫁接在那身体上似的,摇摆不定,左右搅拌时带着一种眩晕的风感。男人此刻完全恢复年轻,绝巘青松一般的眉眼,比初入院时老态龙钟的状态耐看不少。不对,他本身也没有多大年纪,只刚刚三十五而已。

    “建兴……建兴……”男人不知道大眼睛和招摇的手是否在叫自己,但他确信,“建兴”这个看上去至少有两三百岁的老名字肯定不是自己。至少是同音的不同字。等他终于适应“一个大脑”并正确辨认这招手之人的脸孔时,他的眼睛才找到焦距,神情变成活人的模样。

    那人欢喜地笑了,递给他一张纸。

    他眨眼的速率如此慢,那纸张的光滑触感碰到他指尖的时候,几乎是痒的,像小猫的舌头亲昵的舔砥,告诉他,世界是这样:这是听觉,那是视觉,你刚刚摸到的是触觉,纸张上墨水的苦是嗅觉。这都是大脑与诸多神经共同的努力给予你的。他稍微花费几秒时间,反应过来纸条的作用。

    它是一个提醒便条,字迹是自己熟悉的牛耳语言:

    1)我叫齐见星。我能思考,所以我活着。

    2)看到纸条时,是术后第九天。

    3)错误病毒对我并不重要。

    4)给我一个八音盒。

    5)我没病。

    齐见星发誓,在看见这五句话之前他并不知道文字可以唤醒什么。可是偏偏就是它们,打开了一道开关,就像是他曾亲自在大脑中种下一颗种子,现在它开始发芽,饥渴地吸收雨露。

    “你的康复相当快。”安叶的牙又白又整齐,他乐呵呵地说,“我没想到纸条竟然有这么大的作用。”小齐知道他叫安叶,也知道自己不待见他。现在这姓安的露出两排大牙,小齐忽然想起另一个牙齿黑黄的人,此人给他的印象是正站在烟雾缭绕里说话。

    小齐认为自己需要看见对方并与之交谈,于是他说:

    “我,我想要个八音盒,还没有批准的消息吗?那个,秉烛在哪里?”

    安叶笑得更加满意,立刻把床板抬高,扶病人起来:“八音盒正在制作,我可不敢把带薄铁片的流水线产品拿来给你,太危险。找人做纯木头的呢。走,我们去找秉烛,他今天很忙,在看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奇怪病人——不过我们可以在看诊室等他。”

    “嗯。”小齐静静地回应,正在老安开门时,他想起,走廊是连接阳台的,可能有些清风吹进来,于是披上件薄外套。果然,风里有松木结出果实之后的香气,而湿润的水汽让它变得像香水一样。那是雪山与红松的气息。

    “外面是雪山……吗?”他小声说。

    “什么?”安叶问。

    “嗯……没什么。”见星说。

    这种对自然的认知打开一扇崭新的门。在前往秉烛办公室的路上,有一条半开放式走廊。从走廊中间的分叉向户外走,就是见星心心念念的花园。越来越显著的清风随心地吹。越来越温暖的阳光柔和地照。见星的记忆跟之前几天一样,逐渐复苏,他想起桂花在枝头愉悦地飞舞,想起露珠在草叶羞涩地颤抖,想起疗养院几条小狗的吠叫。他的情绪出现更多的变化,千层饼一般叠加。

    他看看自己的手,数一数上面的掌纹,随后发现,这正是昨天曾经做过的事情——在这条将春天带给患者的走廊上,观察掌纹的形状,看血管里液体的流向,感慨在皮肤下凸起的,青色、紫色与蓝色的交织。

    几乎在小齐走到秉烛办公室门口的下一刻,门向内打开,一位护工搀扶着病人走出来。她的白发与尚未变白的灰发粘连在一起,大块头皮固结在它们表面。她的衣服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不过是几块抹布式的缝合物,剧烈的原始人类气味从它们周围传出来。(原始人类会发出哪些气味呢?问问它们的汗腺就知道了。)

    之所以小齐发现这是一位女士,是因为她正在翻来覆去重复着同样几句话,而音色像是一个中老年妇女:“天哪!我能听到嗙嗙的声音!它就在我两边耳朵的后方位置!我听到了!”在她挥舞手臂叫嚷时,见星还非常抱歉地……看见她指甲缝隙里的黑色污垢。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发出的抗议:【我是脑子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但这不代表我能容忍这块黑色不明物体。】“求你们帮帮我,我不想听见这些声音!”这位衣冠潦草的女士惊慌地往小齐的方扑走过来,后者立刻发扬可贵绅士风度,主动为她让开去路。

    “您请这边走。”他麻利地说,生怕跟对方有任何肢体接触。

    “是小齐啊,快过来。”秉烛看上去很疲惫,他的老头衬衫松垮地穿在身上,满眼红色血丝。“今天想跟我说些什么?”虽然疲态尽显,秉烛还是露出一个太阳花式的笑容。

    小齐不自觉地捏捏指关节,说:“我也不知道,就刚才那位吧,”他试图开启话题,“那位女士是什么病?怎么来到这里的?”

    “听见嗙嗙异响。”秉烛为难地抚摸脖子上一颗小疙瘩,“你知道的小齐,我不应该把病人的症状跟另一位病人说,但我想你已经听见门外她那两声尖叫了是吧。以我来看,她症状很特殊:除去刚才这一点,几乎不像真生病的。她甚至自己办好了入院手续!我允许她入院了,明天再观察。”

    这位女士具有一个典型的形象——像人们以为的精神病人会具有的特点集合。如果随便扔进哪个病院,也许就开药治疗,挂水打针,该约束带就约束带,该电击休克就休克。她无论是看上去,闻上去,听上去,还是贴上——不贴太近为好——都是一个病人该有的样子。

    但秉烛为什么说出刚才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