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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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确诊标签

    “另外,别怪我说,”魏苧微挑的眉毛上扬两下,“音乐跟化工并不一样,后者有重工业就有轻工业。我不太清楚你们星球的规矩,但是地球音乐没有轻金属这个概念。”

    她略显沧桑的手指在八音盒上抚摸,那芭蕾舞女孩的几个主要关节都能随音乐舞动。“做八音盒的这位在写歌曲标注时不太仔细呢。”

    正在她说话的时候,《夏之狂想》的调子自一个狂欢夏夜开始,它几乎不是人、动物或植物的狂欢,而是一副来自漫长而荒凉戈壁的,风的聚会。呼啸而过的、炙热的风在耳边挥舞着,然后这阵风跟着季风的队伍,才走到渐渐人烟繁多的乡村和城市里来。这时它反而温和了。小齐发现这位女士很会讲故事,尤其她用一双天然是社会学家气质的眼睛看向听众的时候。

    “想知道地球的一贯诊疗模式吗?我们来玩个游戏。”魏苧说,此时的夏之风已然吹拂到开着海滩派对,打着沙滩排球的海边。“你一天都做些什么?”

    见星想到这也许对她周游宇宙了解精神病学发展有益,差点把那一叠提醒自己做事的小纸条都掏出来,他仔细回想之后,说:“上午在花园散步、坐下思考、或画画,午饭和午休之后,写书、或者去看朋友们,嗯,如果我恢复的够好,秉烛说不定会同意我去雪山脚下,观察翱翔的秃鹫。”

    “走,我们到你病房门口去,从你吃完早饭出门开始。”

    “啊?”

    “不用真的花费一个小时,你只要告诉我你下一步需要做什么,并且用动作简单表示就好。”

    “哦。”

    见星不明所以地领她回到房间门口。

    “好,我出门了……”

    “很棒,”魏苧那眼神似乎把他当成一个小宝宝,夹着嗓子装腔作势地说,“接下来呢?”

    “我……”见星犹豫两秒,慢慢走动起来,说“我可能会在走廊上徘徊一会,我喜欢从这里向外看,你知道,风景被建筑稍稍阻隔时产生那种美……”

    魏苧惊呼一声,抽出笔在本子上笔走龙蛇,写下一段又一段记录(虽然小齐注意到她压根没打开笔盖。)她口气浮夸,仿佛还在思考下一个要写什么字:“今日…看诊记录,患者齐…见星,出现走廊踱步行为,不停徘徊。他显然不知道自己要到何处去,这是精神紊乱…的一种显著表现。”

    小齐眉毛拧在一起,迷惑地问:“为什么?”

    这时,魏苧收起笔和下笔时的表情,严肃地说:“请继续吧。”

    “你这样我没法继续……”

    “这只是个游戏,用直观方法解答你刚刚的问题。所以继续吧。”

    小齐摸摸头发,迟疑地迈步,他指着院外花园里的画板说:“呃……好。画架什么的都在那,请跟我来吧。”

    魏苧完全尾随在他身后,略微低头,不停“记录”和诊断。她那双眼睛和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似的,时刻准备咬住患者的一个新症状。

    见星走到画板边上,打开颜料(他目前只有十八种颜色,是秉烛私人斥十五块钱巨资买来的,院里不批准这笔资金,显然是出于不愿浪费空白填表单的考量)。他打开两种蓝色颜料,希望画出海面的基本轮廓。

    “看诊记录——这幅画作刚刚开始,我们还无法尝试解读,但是他使用了绿色——”

    “对不起,这是蓝色。”

    魏苧笑了:“啊,对,是蓝色,使用了蓝色颜料,经过我们的观察,病人有持续绘画行为,他痴迷于此项活动。初步判定,是强迫行为的其中一种表现,应该小剂量短期使用苯二氮卓类药物,如果不能奏效,可以佐上丁螺环酮、坦度螺酮药物抗焦虑……”

    “停!”见星忍不住说,“你知道我没生这方面的病,对吧。不需要什么苯,更不用螺。我之所以吃一些药,是因为秉烛让我吃,否则开颅手术术后的营养供给和恢复跟不上。”

    夏之狂想曲接近尾声,一段漫长的贝斯独奏表现出它即将迎接秋天的感伤,而间或的吉他扫弦又带有莫名的喜悦,夏季的风声准备与秋天的旷野一同歌唱。

    “当然,我知道,跟我说过原封不动话语的那位医生可不知道。”魏苧有点忧伤,“在你们地球,这种医生并不少。以我的经验分析,他们仍处于第二阶段——有有效药物,有系统理论,但是判断病人是否有疾病的标准和开药剂量依然比较随意。治疗方式以吃药居多,而话疗等其他科学疗法,虽然早已有之,却尚未被完全发展起来。”

    写作、绘画,都可能被视作是强迫行为的一部分;走廊踱步被归因于患者的精神紊乱;午饭时提前到达食堂是综合症习得性的特征。关键在于,医院人员依赖“精神病确诊”的标签曲解了实则正常的行为。而一旦贴上标签,“病人”就很难撕下它,甚至被旁人听说后,还会获得长时间的异样眼光。

    对于一些尚未表现出医生预计行为的患者,他们也拿对待已经出现此行为患者的模式对待他。以显示“预期诊断”的合理性——一个今天在凳子上扭动两下的孩子被认为有“学习障碍”,他们就叫他接受这个身份。等他做出与标记一致的行为时,就藉此宣布诊断正确。

    比划着自己的纤细腰身,魏苧用差不多是哄笑的口气回忆道:“有一家,我之前根本跑不出来,你知道,我肯定要记录病院里的病人和环境状况,就被当成是写作强迫症,这个‘听到嗙嗙异响’的愚蠢借口不仅没被任何一位医生拆穿,反而演变成‘生病严重’——他们关了我两个多月。”

    她捏捏腰带,最后有点遗憾地补充:“我瘦到腰围只剩下不到五十厘米,才从通风管道跑出来的。”

    齐见星不禁咋舌:“您刚才说地球处于第二阶段,那么,还有第三乃至第四阶段吗?”

    “当然。”魏苧似乎犹豫着应该如何解释,“但地球想要达到它,还需经过一段漫长的阵痛。先让精神病学饱受质疑,让大多数人误认为,‘疯狂’并不是自然会发生的状态,而是又外在环境和制度定义出来,不过是维持现存社会秩序的一种手段。于是他们开始思考如何获得更好的诊断标准。”

    齐见星已经画完那幅作品,一只白色鲸鱼孤独而自如地跃出水面玩耍,喷出水花。然而它看不到海面下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见星说:“不,有时候大多数人认为的未必是错——真糟,你可能还没看完宇宙所有地区的现状,许多文明是这样:大街上被住满了,就遣人到监狱里去,监狱里住满了,就扔人到精神病院里去。即便如此,住着豪华庄园的人们还在抱怨,虫豸的呼吸污染了自己赖于享受的新鲜空气。”

    (本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