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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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家庭主义

    二月的风实在称不上柔美。当再次看见“敬神”学院那座四角尖顶建筑时,齐见星的喉咙到气管已经一整条冻住,他机械地呼吸,再呼吸,扶着膝盖喘气。

    唉,每次我来这个地方,都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像条狗子。齐见星甩甩腿,捏捏自己已经冻僵的手指——出门走的太急,他手套也忘了戴。

    拖着没知觉的腿,走进“敬神”,他还在回忆“指明楼”在哪个方向时,就听见几个吵闹的声音。

    “不是你?那是谁?”“出来,他在哪?”“马上让他出来,立刻!”

    一队宪兵正在“敬神”学院里!怎么,宪兵比我跑的还快吗?齐见星擦擦额头的汗珠,眯起眼睛看去。

    哦,不是刚才那些人,这些看上去纪律更鲜明一点。小齐一边判断,一边找个花丛躲到后边,远远看着。

    他们正跟秉烛说话,不知道说什么,离得太远。只能听见一些词语。什么“宣传册”,什么“礼神大道”的。难道是礼神大道也有人,为了一点赏钱跟宪兵举报吗?原来敬神市居民的素质都这么“高”啊。

    秉烛的实验突然被打断,他可不管是宪兵还是馅饼,脾气很坏地一甩手。碍于那件代表神学院的灰袍子,宪兵队长不敢高声争辩,只能尽量解释。

    “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就是我们接到一个举报……”

    举报,什么举报。齐见星竖着耳朵,他听不清楚后面的话,焦急地咽口唾沫。

    他们说了几句,队长推开瘦弱的秉烛,强闯进门。他的队员在一位按按钮按的正起劲的、大声念词组的被试震撼的目光中,把电椅上假装惨叫的安叶放下来。宪兵队长把自己的脸靠近安叶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话,口水都喷到这个老实人的眼皮上。

    “就你是安叶?”

    可怜的被试还被蒙在鼓里,困惑地说:“什么,他没有被电击吗?那我为什么要按按钮。不不不,我是,我是个好人,我不喜欢故意电击别人,长官,你们听我说……”

    秉烛没有回答他,他深吸一口气,不悦地撸起袖子。

    “滚出去!”宪兵队长在这位被试的后腰踢了一脚。这家伙如蒙重赦地“诶”了一声,老实滚远。

    刚被放下的安叶不安地看看远处,好像也想跑似的。齐见星还以为他是看到自己在花丛里藏身的位置,赶紧往花枝后面缩缩。宪兵队长像捉鸡崽子一样,钳住安叶的肩膀。

    “你,看着我!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安叶。”

    “就你叫安叶啊。你的主要工作是打字员,家住奉明大道48号,你和妻子有三个孩子。你的孩子们,一个女儿叫安惠惠,一个儿子叫安巳旻,还有一个太小了,没起正式名字。是这个安叶,对吧。”

    安叶满脸愧疚地低着头,他很不想在这时候听到自己孩子的名字。这几个字像一记闪电,砸在他心里。

    “说话,是这家的男主人安叶吗?”

    “呃……是。”

    “呵,你还与礼神面包坊坊主有私情,被其举报私藏自由派书籍,你跟自由派的往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到这个消息,安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宪兵狠狠地给老安脖子来上一拳。

    “不说?一会你就老老实实交代了!我们现在就回你家,指认所有证物!”

    旁边偷听的齐见星差点一个大马趴摔倒。面包坊那位可不像是眼光这么差的。更何况,安叶那个样子,是能脚踏两船的人吗?面包坊坊主竟然还反手把他举报了,为什么?钱没给够?礼物没买对?保密工作没做好?因为这些事,就举报情夫,这……

    这样的举报真是防不胜防,人们还能相信谁呢?枕边人也不可靠。

    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的丈夫和父亲此时欲哭无泪,他拼命地拱手:“我孩子应该还在吃早饭,还没有上学去呢,别让他们知道我对家庭不忠,再等一会行不行?”

    宪兵队长对此感到十分不屑,往他肚子飞出一脚。

    “现在知道自己有老婆有孩子了?你跟别的女人鬼混时怎么没想到?你私藏自由派书籍时怎么没想到?以后你的孩子都不能进入任何公立学校,明白了吗?”

    绝望地捂住脸,安叶不再做任何反抗,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修罗场。

    宪兵队长对着同样惊讶的秉烛,脱帽施礼,尊敬地说:“请不要生气,教授,我们真的是有确凿证据的,您不能为其提供保释证明。”

    在秉烛快要杀人的愤怒目光里,宪兵队长尴尬地补充道:“呃,宪兵队不会乱抓人……”

    秉烛对这种事,是既气恼又无话可说,只能点上一根烟,一边抽一边气的咳嗽。只要他现在敢为安叶辩护,就会连累自己也关进去。幸好,安叶还有最后一点骨气,发现自己已经被坐实罪名,没有继续摇尾乞怜。他尴尬中带着一丝羞愧,绝望中带着一点悲凉,跟宪兵队离开。

    秉烛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掐灭它,呸了一声。不知道是冲着安叶,还是宪兵,抑或二者兼有。

    等最后一个宪兵走出学院大门,齐见星才从路边的花丛里闪出身影,他急忙把刚才在楼下听到的举报告诉秉烛。大脑袋教授正骂骂咧咧的在身上摸索打火机。他刚才太生气,点完就忘记把这东西放在哪里。至于齐见星说什么,他也没心思细听。

    “……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跑过来告诉你,是不是应该停止实验呢?或者至少,拿一点酸,把那个耶稣·BZ·基督的字样给腐蚀一下,赶紧抹掉?再闹出像安叶这样的事,就……”

    “哦,这里。”

    这时秉烛终于把打火机从靴子筒里抠出来,叼着半根刚刚熄灭的烟头,“叭嗒”点上。教授的心情差到极点,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生气”来描述,他恨铁不成钢地喷出一口烟气,冷冷地说:

    “他这样?家里有一个深爱他的妻子还不够?非要去招惹那女人?酒前没有管住腿,酒后没有管住嘴,才被扣了帽子——咳咳,咳!什么字样我也不改,我永远不会因为愚蠢的大头宪兵改变任何实验细节!”

    好像是见到小齐还是不太情愿,教授说:“我没有妻子,没有情妇,我父母更是早没了,不怕他们整这些幺蛾子。”

    齐见星叹口气:“没想到,没想到,我以为只有那些发传单游行的自由派才有骨气呢。您一点都不差。”

    教授扔掉烟头,重新点上一根用他的报告废纸卷出来的粗叶子烟。他从烟尾先抽,味道很呛,在齐见星闪避的动作里,这家伙熟练地吐出几个华丽烟圈:

    “我怎么不是自由派呢?拿着几本破手册,就是自由派?冲上去给他们一个过肩摔,就是自由派?小伙子,你对自由和自由派的理解都太狭隘了。”

    他的声音有一种激荡人心的力量:“我现在不奋起行动,绝不是怕了他们,等我把最后的几项数据搜集完,我就整理好所有结果,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等千百年以后的人们发现。接下来我就在市中心演讲——死也要死得有点意思——要是像安叶,栽在那么一个女人手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