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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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坠落流星

    琳在礼神面包坊里卖面包,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自从丈夫三年前去世,她就继承了这家店,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烤面包。六点出头第一批客人进店,忙到八点半最后一批买面包的离开。

    中午和晚上的饭点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坐在门口,有时候织毛衣,有时候织袜子,有时候呆呆地,望着敬神市灰色的天。

    她的孩子很小,只有四岁。她必须在孩子和客人面前保持冷静乐观。这是一个美丽的未亡人。

    事情有时候很简单,她没了丈夫,她还年轻,她脸蛋动人,这三点相加,足够人们叫她一句“不要脸的小妖精”。不管是出于嫉妒、警惕、还是垂涎。

    但是最近琳的生活过得还算不错,她遇到了一个她认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这个人姓安,有一张和气的圆脸,眼睛里全是温柔,举手投足都像是一朵秋天的棉花。他跟她说话时,就想跟他最珍视的宝藏面对着。他跟她的孩子说话时,也像是一个最好的父亲。他好像很懂这个年纪的小孩喜欢什么。但是他又屡次在无意间说,自己目前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

    他是单身!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

    琳有一个小小的、特别的想法,但是她不能说出口,这可能会让舆论觉得她是一头饥不择食的老虎。潮水一样的非议,会迅速把她淹没。她犹豫着,并不愿意表露什么。

    直到这天,他看上去有些醉了,脸很红,不停地说要送她一个精致的钻石戒指,让她务必戴在手上。那枚戒指耀眼的很,跟他这个人一样闪闪发光。

    “琳,我的宝贝。你的手这样纤细美丽,怎么能整天跟这些面团打交道?如果我有幸成为你的丈夫,我就想尽办法,用最好的护肤品保养它们。请你接受我的爱,好吗?”

    她拒绝了戒指,但是没有拒绝他似火的热情。

    然而,命运的馈赠早就在暗中标好价格,当她趁他熟睡,想把他的衣服整理一下挂好,她发现了致命问题——在这个男人衣服内口袋里,有一张全家福。他跟他妻子与三个孩子。这不是泛黄的老照片,是新洗出来的。后边标的日期是上个星期。其他标注则告诉琳,这是来自奉明大道照相馆的杰作。

    最后一行字是手写的“吾爱吾家安叶”

    有时候人们会抱怨:我的妻子(情妇)简直是最优秀的侦探,她们的直觉比猎狗的鼻子还要准确。这是一种过头的夸赞。因为说这些话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掩饰有多么拙劣。

    他在撒谎!

    琳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以为自己会拥有一个完美的丈夫,她的孩子以为会拥有一个完美的父亲。殊不知,他确实是,只不过是别人的。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琳不是没考虑要把他从原本的家庭抢走。但是她很清楚一件事情。他能在本来家庭幸福的情况下,出现一次外遇,就会有第二次。这种糟糕的品行,不足以让他成为面包坊新的男主人。琳眼睛里容不下沙子。

    她不想把这件事闹大,只是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客气地送走他,并且拒绝任何物质上的赠予。琳想把这件事当成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从此不再与这个男人来往。但是,发现琳的疏远之后,这个可恨的骗子竟然反咬一口,说是她对他勾勾搭搭,图谋不轨,刻意破坏她的名声。

    “呵,想什么呢,我才不会跟你这种死了丈夫就上赶着勾搭别人的贱货在一块呢。”

    四邻立刻把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他们和她们几乎骂的她抬不了头。琳心脏里最烈的东西开始燃烧,她猛然想到,这个倒打一耙的男人醉酒时说过一句话——他有自由派书籍在家里藏着。

    琳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她终于成功地报复了这个小人!

    “想什么呢,琳,给我来一块燕麦面包,沾一点花生酱。”一个高个子的客人走进来。

    琳从复仇成功的喜悦里回过神,赶紧应了一声:“诶,是齐见星啊,等一下,燕麦面包刚出来,很烫。”

    “快一点,我着急去中心广场听演讲嘞。”

    面包坊美貌的女主人自己没说什么,她儿子倒是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演讲?”

    “就是学院的教授秉烛,要讲他最近的研究,有空的都去看吧——”见星善意地看看小男孩,然后说:“可以让孩子跟着听听,学习一下,很不错。”

    他已经从礼神大道入口的大妈集会点,知道了安叶风流韵事的来龙去脉。很难批评说琳有天大的错误。毕竟在这个悲伤的故事里,最该骂的是已经被宪兵抓走的那个男人。

    琳垂下眼帘,她因为不想听见别人议论自己的闲话,已经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但孩子却不是笼里的鸟,说关就关的住。也许他应该多出去玩耍和认识新伙伴。

    “我把今天烤的第一批面包卖完,就去。”

    “好,那你赶紧来,晚一点挤不到位置。”

    琳给面包涂上一层厚厚的香甜花生酱,递给对方。

    她那个还没有柜台高的儿子对客人笑一笑,转头拿起自己的花面孔小木偶,对着它快活地说:“我们一会就去,晚一点挤不到位置啦。”

    齐见星转身走出门。早上的天空并不晴朗,浅褐色的薄云正在头顶游荡。风渐渐吹动,一种冷酷和不可阻挡的势头在空气中滋长。见星的笑容潮水般退去,他很清楚秉烛到底要做什么,他也没办法阻止。

    今早过后,敬神市要变天了。

    见星看看那些并不知道内情的、欢天喜地过来听演讲的人们,不无感伤地叹口气。秉烛脑袋很大,脸上是一道道干柴,黑眼圈扩张到他半个脸颊,看上去已经有几天没睡。牙齿乌黑,脸色蜡黄,但他神采奕奕,手里捏着一打亲笔写出的讲稿。微笑在这个教授的脸上打开窗户,让兴奋和期待的光照进来。

    齐见星的眼眶很难受,泪水正在蓄积。

    台上的教授咳嗽两声,把肺里抗议的声音压下。今天是二月十四号,秉烛开始演讲了!

    “诸位市民,我最近进行了一个有趣的实验。不,它是一个预言,一个对地球未来将走向何方的预言。”

    人们都抬起头看着他,看着这颗突然划过的流星。

    “我曾经梦见,我本应出生在另一个世界,在1922年的布拉格犹太社区,长到20岁,被做成肥皂或送进毒气室,而不是出生在这片祥和但愚昧的土地——这个梦是荒诞的,我们只是地球的、是宗主“上帝之光”星的殖民地里的,几个普通人。现在这个时代,也不在1942。但年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正在经历的。

    我们这个星球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平和。人们如此追求一致性,拒绝从人群中凸显出来。我们服从的越久,越会在内心说服自己为眼前的一切做出合理解释,并相信此种解释是真实的。将自身行为合理化,就可以做出或忍受更多野蛮的同谋行为。

    但从来如此,就对吗?

    在一个所谓合法的命令之下,人们可以爆发出怎样的恶?可以打砸同胞的房屋,可以审讯同胞的家人,可以用同胞的血汗为自己垒上宝座!我真希望能前往主星的其他殖民地,看看不同的风俗……”他激昂地讲着,用尽自己的一切,发出洪钟般的声音。他越说越激动。台下无论谁在反对,他都能据理反驳。

    “是命令我们的人给了我们一切享用,凡是体面公民都应该对主星绝对听从!”

    “不,地球是地球人自己的地球,没有殖民者,我们依然可以享有地球!”

    “宪兵驱逐自由派,是为了稳定秩序!”

    “不,我们可以打破旧秩序,建立新秩序!”

    也许,只敢躲在黑衣服里,目光阴狠的秃鹫们并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些话的深意。以他们只知道听主星命令捉人的智商,还看不出这场演讲的后劲将有多大。也许,他们不敢以“自由派”名义抓捕完美代表着学术权威的秉烛,也不敢让人们意识到秉烛的苦心。

    他们冲上去按住他,以另一个欲盖弥彰的罪名。

    “多名市民举报说,你把自己的名字缩写夹在神的称谓中间,秉烛,你涉嫌不敬神灵,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敬神,你们因为不敬神逮捕我,很好!”

    流星坠入谷底,它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