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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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楼下之人

    那天,齐见星正在走廊里奔跑。

    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灰色走廊,走廊的墙角都用软布包好。一些同样的灰色影子在他身后追赶。他无助地拐过一个与前一拐弯并无区别的转角,来到另一条长的、看不到尽头的走廊,脚下的瓷砖依然是白色的,头顶的灯依然昏黄,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炙烤的焦糊味道。

    他的脚踝很痛,手腕也很疼。他不要命地迈开腿。背后的灰色影子忽远忽近,只是不能甩开。

    这时,从这条没有尽头的、没有窗户的走廊渐渐地出现一点声音。并非来自前方,好像是瓷砖底下的声响。也许是老鼠爬过地下管道的卑微行迹?这些肮脏的,低劣的小混球!

    嗯?好像不是老鼠的声音,是人。等等,齐见星稍微弯腰,侧耳放慢脚步,竟然是一个人在跟另一个人告密。从一栋没有边界的灰色建筑的地底下传来的告密!哪来的人呢?

    那个声音很“光滑”,令人不适。

    “……我认为有必要向您汇报这件事情,昨天,我在街边看到‘敬神’学院的招聘报告,是心理学系副院长贴的。”

    什么实验,什么副院长?我不是在摆脱追赶吗?齐见星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梦里蹬腿——空费事呢,怪不得跑半天还在原地打转。他的头痛的像针扎一般,提脱走廊和追兵,腾一下坐起身,回到现实。

    这种强烈的追逐感为他提供出码字的新思路,于是他欣喜地笑着,爬起来打开灯,忘我地写作。桌上的白色闹钟告诉他,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五分。但见星不在意,他用老铅笔写道:

    “这个正在汇报的油腻声音,就在窗口下边一点,应该来自楼下……”

    这支铅笔有魔力似的,跟着它灰色的粉末状血液在纸上流淌的痕迹,一个贪图小利的告密者形象逐渐生成,告密者在见星的头脑里开始说话。

    ……其实,正为生计发愁的侦探小齐也不想好奇一惊一乍的偷摸举报,尤其是向街上巡逻的宪兵队举报。为了一点赏钱,出卖自己的同胞,不是很掉面子吗?齐见星从来没有把主星的外派人员,尤其是宪兵队当成同族。至于那些把殖民者当亲爹,整天念诵大恩大德的,他跟他们完全穿不了一条裤子。

    但没办法,他买不起自己的房子,住在老公寓二楼,这些人就在他租的公寓楼下。而说话的这几位,显然没觉得自己交谈的内容见不得人。

    第一个声音油滑的很,像一块冬季必备的万能防裂手猪胰皂:

    “……是心理学系副院长贴的,要求我们给他的实验当托。我们有几个人扮演老师,要在实验到一半时反对继续电击,然后看真正的被试者会不会也站出来反对……”

    见星知道那是个什么实验,他没想到秉烛那厮竟然继续改进实验设计,加入新的托。大约是想知道,人们在有反对权威者的鼓励时,会不会也激发自己勇气吧。难道这就是其他殖民地里此起彼伏斗争的来源?还真是奇思妙想。

    有人因为秉烛这事告密?出于担心,他向窗外看去。

    对于敬神市这座坐落在大陆西岸的城市,冬季才是她的雨季。楼下充满冰粒刚开化的,从二月中旬散发出来的湿冷腐朽气味,还有一点点发霉和泥泞。

    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走动。时间过得很快,此时已经是二月十一号。

    那个油滑的家伙是谁?齐见星循着这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穿着蓝衣服的家伙站在黑衣的宪兵队长面前,小心翼翼地说话:

    “骗骗这些被测试的也没什么,但问题在于,他竟然在电击器上写了“耶稣·BZ·基督”这几个字!怎么能擅自给神的名字抹黑?这简直是不能原谅!我一直都以宗主星外派政府和宗教管理人员为荣,相信每一位居民也都是这样,但是他呢,显然不是。”

    他的笑声也像猪胰皂,令人胆油。

    这家伙强拽着一脸不耐烦的宪兵队长,一路走到齐见星所租老住户楼的墙边,他们几个紧挨着墙根,嘶嗽地说:“您看哪,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他贴的传单。对于这样不敬神的家伙,是不是——”

    那黑衣服的秃鹫恶狠狠地揭下这张传单,呲着牙,仔仔细细从前往后读了一遍,他动动嘴巴:

    “我知道了,你去领赏钱吧。”

    “欸——啊呀,好!多谢您!”这个蓝衣服的家伙惊喜若狂地叫一声,似乎没料到这么容易就拿到了赏,一溜烟跑远。

    “糟糕。”小齐迅速拽过来两件衣服,往身上一披来到门口。他匆忙穿上鞋。

    说实在的,他不是很赞同秉烛实验里的隐瞒行为。(尤其是在感到自己智商受到了侮辱的情况下。)只是,告密者能领赏,就说明宪兵队认定这是一个有价值的举报,而不仅仅是掸鸡毛剥蒜皮的小问题。

    这事不一般。

    见星要想办法把这件事情告诉秉烛,让这个只知道做实验的痴人想好如何应对。抛去实验内容不提,秉烛的确令小齐心生敬意,小齐希望为他做一点什么。

    这种来自旁人的敬意,就像是处于黑白掌控的领域,伸手为唯一涂着彩色的人挡雨,哪怕代价是浇坏自己的身躯。

    他跑出公寓楼正门,那些宪兵还没有走。

    “站住,你做什么去?”队长问他。

    “去买早餐,长官,我去礼神路的面包坊买几块面包吃。”他没有说谎,如果在平时,这个点是该吃早餐了,新烤出来的面包也确实是他的最爱。

    那个宪兵队长往地上啐一口“去吧,你这饿死鬼转生的杂种,那小娘们的两块面包是挺软乎。”

    齐见星好像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他竟然一点都没有紧张,只是平静地往前走。一直走到这些人都看不见了,他才挥动手臂飞快向前。

    嗯……奔跑,这种感觉真奇怪,刚才在梦里走廊中奔跑,也是这种喘不上气、手脚都痛的感觉,可是,怎么梦里更真实呢?他一边有点奇怪,一边穿过礼神路街口。

    “星,又来买面包吗……”风韵诱人、容貌身形都松软可口的女士,正在香气扑鼻的面包坊门口站着,她挥挥手臂,想叫住这个飞奔的男人。她的声音是这样的精美易碎,令任何男人女人都难以拒绝。

    “改日一定!”齐见星显然不是人,给对方打个半成品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看到宪兵巡逻,他就放慢脚步,装作自己只是一个稍有焦急的、上班快迟到的绅士。当他们看不见他,他就撒开脚步,像脱缰的野猪一样疾跑。如果给这场闹市区的跑步来首配乐,他应该是在跳一种很新的圆舞曲:节拍自由,没请指挥,没来舞伴,没见观众。

    他是个孤独而坚定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