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神市原本不叫敬神市，跟大多数地球普通城市一样，它只有一个平平无奇地名——漓酩。一条缓缓的河流在市区弯折，贯穿整个城市。公立神学院就建在其中一个河心岛上。早晨的阳光将河水照耀的有些温暖。

    烟雾弥漫，教授又在品尝他最喜欢的、拿废弃报告卷出的劣质卷烟，还倒着从烟尾开始抽，劲很大。

    “唉，安叶，我想我们应该做一些对比，你觉得呢？知道我们星球上的男男女女都是如此的乖顺服从和冷漠残忍，真令人痛心。”

    安叶的性格跟他的憨厚温柔外表截然不同。

    “当然，教授，我们一直隔着墙，让双方互相听得到却看不到。我认为应该尝试拉近教师角色与学生角色，看看距离缩短会不会带来更多的理智与慈悲——我可以在他们面前发出凄厉叫声！”

    秉烛满意地拍拍自己的大头：“那么一会就看看被试如何表现。”

    “那您得给我加一点钱，这活可不好弄。”

    “行，你最近好像很缺钱哪，有什么新情况吗？”教授毫不在意身体，没用几句话功夫就抽完了一整根。他戏谑地说。

    安叶的眼睛闪烁两下。

    “我，我也没什么，就我家里那位，吵着要买个漂亮戒指……”

    正在这时，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走进来，他眉眼清爽，不像能狠心伤害他人的样子。当然，两张纸条写的都是“老师”，只要被试打开，就会知道自己将要扮演“老师”的角色，这种把戏并不难。根据秉烛的要求，他利索地把安叶在电椅上扣好。很快，45伏特的试用电流给他来了一个刺激。

    与齐见星不同，这位被试“老师”没被带到隔壁房间。就在安叶旁边，秉烛给他设置一个座位。

    大头教授让两人都坐好，镇定地说：“好，你得把安先生的手按在这个电击盘上，再绑好这个通电束缚线。你先念出预选短语，然后念题干，比如第一题，这是一个六选二的填空题，等你念完六个词组，再读两个问题，他要根据记忆填空。”

    圆脸的安叶就坐在这位被试者面前，看着扮演自己老师的角色比秉烛还要没感情地念词组：

    “闪转腾挪的舞者，绚烂夺目的灯光，美仑美奂的尖顶……”

    已经被无数“老师”角色用电流“伤害”过，安叶有了成熟经验。他十分清楚自己应该怎样不着痕迹地“遗忘”和“混淆”短语。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老师”没有跟他出现任何目光接触，他似乎也不愿在“学生”身上浪费时间。

    “慌里慌张的小偷和手足无措的窃贼记反了，要按两次。”他冷漠地说。

    不知所措的安叶哀求他停止电击，这并没有用。他十分平静，自始至终没有显示出同情，像个精确的机器人一样进行实验。他几乎很难把这个表现差劲的愚蠢“学生”当成一个跟自已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秉烛没有花费什么力气，这人就主动按到300伏特。这时，安叶开始像往常一样，不停地哀嚎。他战栗、抽动都是如此真实。毕竟两人不是隔着房间，而是直接面对面，安叶很担心被对方看出自己接受的是假电击，于是表演地极其卖力。

    这位“老师”没有反应，他不在意安叶怎么吼叫，反而尽量克制对他喊声的厌烦情绪，抿抿嘴，继续念着词汇。

    “呃，其实，我有心脏病，就在至上市立第二医院……”

    对方打断他：

    “你前两个问题都回答错误。第一题不是惟妙惟肖的讲解，第二题正确答案是栩栩如生的塑像，315伏特。”他一边讲话，一边毫不犹豫按下开关。

    “天哪！我不想继续学这个了！”

    被试这时向秉烛望了一眼，他谦逊地说：“教授，您认为，实验可以继续吗？”

    秉烛立刻回答：“当然，这些电击不足以对他造成实质性伤害。”

    被试“老师”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奄奄一息的安叶说：“那么你就应该配合我，尽快完成它，而不是阻碍教授的安排——330伏特。”

    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与空间里，展示出这样截然不同的两面！这种温顺而谦恭的态度令秉烛震惊，但他转头看向“学生”时的不以为意，又让安叶十分愤慨，安叶依然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还抬起手腕，跟电击盘稍微分开，似乎想要挣脱束缚线。

    “你最好赶快回答，然后结束实验。我们不能因为你而一直待在这浪费时间。”这个场景显得野蛮而压抑。当被试“老师”制伏大声喊叫的安叶，并强制按住对方的手放在电击盘上时，那张没有表情的雅致面孔，显示出无比的文明礼貌——礼貌的极致是彻头彻尾的冷淡。

    他没有表情，他对安叶流露的情感态度还不如对电击器流露的多。所以，秉烛认为，被试“老师”并从这些行为中获得什么快感，而是满意自己能正确地完成教授安排的工作，他为自己是一个服从的榜样而自豪。

    当对安叶施加了“耶稣·BZ·基督”的450伏特电压之后，他转头问秉烛∶“接下来怎么做，教授？”恭谨的语气显示着他是一名乐意合作的实验参与者，绝不像安叶展现的那么顽固不化，拒不从命。

    “嗯，”秉烛小小愣住一秒，然后点点头：“没有其他工作了，谢谢你的配合。我们最后问您几个小问题，您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好，您请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首先，我可以告诉你，安叶在刚才的实验中没有遭受任何伤害，你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对方耸耸肩，似乎并不是很关心这件事：“好的，然后呢？您还需要了解什么？”

    秉烛掏出纸和笔：“我们需要了解您的教育程度、军队服役、宗教信仰、职业经历这四项。”

    这个男人把手插进兜里，正经地说：“我毕业于朝圣山区工业大学，曾经在本星球的军队服常备役三年，宗教信仰是与主星规定一致的。至于职业经历……我目前是一名在敬神市工作的工程师。”

    秉烛飞快地记录好这些东西，然后他略带好奇和费解地说：“嗯……方便了解您现在的家庭情况吗？”

    幸好男人也没有把这当成是冒犯，他第一次真情实感地笑了，笑得很幸福，他的话也变多了：

    “我与家人住在一起，我努力工作，想让父母和妻子孩子都过上不错的生活……可能唯一的缺点是平时太忙，有时候我答应孩子们一起做些什么事、或者去什么地方玩，却会因加班而食言。不过，我开辟了一小块菜地和一个花园，他们经常在那里与蜜蜂、蝴蝶玩耍。”

    “您对工作的其他看法是……”

    “我当然不讨厌我的工作，相反，我热爱我的事业，我严谨地控制每一个工程设计的细节，就是要排除建筑的安全隐患——敬神市漓河上正在修建的跨河大桥就是我的手笔。”

    秉烛连连点头：“嗯，好的，感谢您参与这次实验，我们会把其他细节在明天发到您的住址。感谢！”

    男人离开以后，安叶几乎立刻从电椅上跳起来。他扭头与秉烛对视，一个严峻的事实出现在他们心里。

    秉烛真没想到，转变实验环境之后，竟然还能看到这样绝情的人物。真是叫他大开眼界。同样的近距实验持续了一些日子，从“师生”距离变成面对面开始，就没几个人还能坚持按到300伏特以上，完全服从概率已经从65%降低到30%，无论如何，这位第一个在近距离环境下还能平静按按钮的人都让他吃惊。

    在此之前，秉烛曾经请自己在这方面很有建树的朋友做过预测，让他们猜猜到底是何等丧心病狂的家伙，才会一路按按钮到450伏。有的人认为，会是杀人不眨眼的罪犯，甚至建议秉烛去监狱里做一下这个实验。有的人认为，会是近乎病态的施虐者，建议秉烛到医院病房里找找。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像他们自己一样的守法公民，不会忍心使用电击手段，最多150伏，也就结束了。

    可是，不管这些被试的“老师”是什么大慈大悲的身份，是教徒、是素食者、是热心义工、是慈善家、是审美超群的艺术家、是文质彬彬的学者……依然会这样，450也许并不是人类的极限。

    哪怕在秉烛死后的很多年，在宗主星统治结束后的很多年，只要有人质疑这位教授并安排同样场面，冷漠的例子依旧在上演。人类依旧没有学会这一课，还在坚持幻想“这不是我”。

    这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