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保释信封
“今日,新年一月三日,以“敬神”公立神学院心理学系副院长,秉烛(本人)名义,提供保证金与保释申请。该夜晚独行男子为齐见星,参与昨日我院学术研究,故未及时归家。
——“敬神”公立神学院印秉烛签字。”
这封信由审讯官读给齐见星听。主星规定,保释金额要根据被保释者的资产而定。如果最终金额比较低,可以由被保者自己交。重点在于愿意提供保释帮助的人或机构,他们必须具有令人信服的社会地位或者财富水平。
所以小齐的保释金并不贵。巧的是,正是100块钱。小齐只好把昨天自己刚刚从秉烛那里赚来的钞票交出。他很想叹口气,不过,一想到“态度恶劣,可能是自由派”的评价,只好把自己耷拉下来的嘴角扬一扬,微笑着向审讯人员点点头。
保释信必须准备一式两份,用途各自标注清楚。其中一份要在宪兵队留档,另一份则按照程序被留给小齐,他迷惑地接过来。
“快出去吧,傻小子。”刚刚从门外进来的“秃鹫”叼着一根芬芳的烟卷,无比疲惫地说。他顺便往齐见星腿上踢一脚,把他踹到围墙外边。
玻璃,玻璃的碎片在街道上闪闪发光,像是一片诱人的水晶矿。金属,金属的散块在门框上摇摇荡荡。棉布,棉布的残骸在橱窗里层层叠叠。
我们的街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齐见星眨眨眼难以置信环顾四周。身后围墙里几个宪兵正在谈论哪里的女人身材火辣。他们平静的样子,与围墙外的惨境格格不入。
齐见星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宪兵队大门口,不能对街道的情况表现出困惑和不满,他赶紧顺着自己最熟悉的路线回到公寓楼。这幢老旧公寓并没有被破坏,但这肯定不是因为它太过破旧。齐见星回忆着刚才看见的被烧毁的店铺与房屋——这些地方似乎大多是“自由派”参与人员与家属的地址。
进步青年不是都被关起来了吗?自不自由的,跟他们的家人有什么关系……真希望这个猜想是错的。
他把刚带回来的保释信从怀里拿出,看了一眼,上面写着“给齐见星留档”的字样。这封信被粘的很结实,想必正因是一式两份的第二份,内容没区别,才没被宪兵拆开看。
然后,见星惊讶地发现,除了保释信,里面还有另一张纸,是一封道歉信。这传消息手段高明到令他咋舌。
“尊敬的齐先生
你好。
我是秉烛,希望宪兵队没有给你找太多麻烦,昨天的实验给你留下了很坏的印象,我在此郑重道歉。并且要跟你解释此实验的目的——我不会忽视被实验者的后续情绪问题与实验伦理。”
齐见星忍住把信撕碎扔垃圾桶的想法,耐着性子读下去。
“服从是社会生活中显而易见的因素,每个政体都包含命令体系以及对命令做出的正确反馈。但权威本身并不一定绝对正确。人类服从权威的天性根深蒂固,它的效果甚至可以超越道德底线——只要听到命令,不考虑它是够合理,就可以肆无忌惮伤害他人。我要研究它,不是要找到服从的绝对尺度,只是想尽可能的看到人类极限。
你会问,人类的服从特性有很多其他创造性、友善型功能,我为什么非要关注其破坏的潜力?或许是因为,服从在我们这个时代显示出来的,正是它最令人震撼和痛苦的一面。
接下来的这些话,我可以对你说,我看到你身上水晶一般剔透的品质,这让我能够相信你。
我从不同的零件商那里购买电击器所需要的一切组件。请最好的电工完成它的内芯。让专业金属雕刻师完成它的面板。最后,两位电子工程师也被我请来检查,确保即使是专业人士,也不会察觉电击是无效的。
最后是按钮与内部链接,我请朝圣山工业区的高级电工来完成,也是他建议我写上“耶稣·BZ·基督”这行字。他跟我一样,不是虔信徒,对主星的各类口号嗤之以鼻,只是为赚钱才做事。我想他是正确的,现代社会正在瓦解一切传统宗教,包括主星无往不利的陈旧信仰。在未来,也许会有“机械飞升教”出现吗?我不知道。
当然,这事只能从朝圣山请人来做。毕竟那是专门为主星外派政府部门制作轻工业用品的地方。(我们本星球的技术水平如此落后,能造出录音机已经叫人没想到了。)我跟研究院申请通过这个实验后,就与安叶到处散发广告,我们要给被测试者反抗邪恶权威命令的机会,让他们彰显自己的高尚。
其实,在做实验时,我时常在幻想另一个世界:
如果有一些人,他们身上有浓烈的世俗之气,他们故意高声谈笑,吵吵闹闹。他们蹙眉抽噎,他们欺骗戏弄,他们哭泣歌唱。他们对一切权威反唇相讥。他们笑嘻嘻地砍价,他们哭啼啼地道别。他们争辩、微笑、愤怒、不知疲倦、不知悔改。那将是怎样的场景呢?
这些事情只能在这封信里说,否则,明天就该你去宪兵队保释我了……”
齐见星一口气读到这里,一种怪异的、被马桶塞子堵住气管一般的感觉涌上他心头。他并不想向宪兵队举报这个教授。相反,他感到希图打破不合理现实的念头正在他眼前游荡。
他继续往下看:“在实验中,我发现,大多数人只是奉命而为,只要他们相信,命令来自一个合法的权威,就可以不在乎命令内容,不受道德约束。这些只是做着分内之事,从不质疑自我角色的普通人,可能会在可怕的毁灭活动中充当帮凶。
人们常说:法律的起点是专制的终点,但如果一条法律的设立,本身就是为专制服务的呢?”
秉烛也是自由派吗?他好像没有说什么“我们要自由,不要宪兵队,不要外派政府,不要殖民。”这样的标志性话语,也没有游行,没有发传单。可他的行动却让人怀疑这一点。
他竟然质疑“服从”本身。
齐见星有点动摇。信里这些话也许并不完全正确,但那些惨绝人寰的破碎景象,让他不敢肯定自己从前的判断。很长时间里,他都只是个浑浑噩噩的普通人,宗主政府本就没对这个小破星球过多干涉。起码,没有爆发战争,反而是支援了不少硬件基础设施建设。
至于宪兵队,我又没有什么派别问题,他们抓人也抓不到我头上来啊。学那些“自由派”搞游行,乃至推翻外派政府,有必要吗?
然而就在这时,好像是为了回应他想法似的,哐哐的响动砸在他公寓那扇狗都不咬的破烂木门上。
“9527号住户,所有人全部出来,接受宪兵队搜查!”
搜查?齐见星二话不说,把这封尚未看完的道歉信吃下,差点被噎住。他不敢点火烧信——人家会以为是自由派正在毁灭证据,然后抓走他。这种事情可不少。
他笑嘻嘻地打开门,让这些豺狼走进来。
“您好,请进。”齐见星僵硬地笑着。
“你们家里有自由派吗?”
“没有,就我自己住。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我独自来到敬神市打拼。”
“把你全部信件都拿出来,一封也不许落下。”
“好的,我这里连茶叶也喝不上顿,您请喝水吧。”齐见星乖巧地给对方倒上一杯凉水,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些家伙。穿着狗皮的爪牙,只配喝凉水。
发现这个穷苦的私家侦探实在是既没有“自由”问题,也没有油水可捞,这些家伙把他家翻个乱七八糟之后,悻悻离开。
齐见星的邻居没那么走运,这老太太隔了几家子的远方侄女是自由派人士。就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宪兵们给她家砸个细碎。还强制她佩戴一枚胸章: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Z”,门上也挂了“Z”字牌,代表她跟自由派沾亲带故——这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可是,给她挂牌子、打碎她家具的,难道不也是跟她一样的人,难道不也是在地球生活的人吗?
趁着宪兵队完全离开,小齐来到对面,敲敲门。
“谁?”
“我,齐见星,奶奶,我帮你把屋子打扫一下吧。”
“别了小齐,奶奶不想给你添麻烦,因为我侄女的事,我家里就被砸成这样,要是再连累你……”
也许,这不是你侄女的错,是认为她有问题的人们有错。齐见星这样想着,摸摸头发。他拥有灵活的道德底线,冲着门缝说:
“没关系的,您就把我把我当成是刚请来的清洁工,一会我们打扫完,您做的午饭给我吃一口就行。”
她想了一小会,才把门打开,老人拨拨自己凌乱的头发,整理好围裙,将刚被摔坏的花盆扫到一旁,才请齐见星进门。她的黄狗或许是刚才英勇护主,被打折一条后腿,一蹦一蹦地朝着齐见星跳过来,还呜呜地叫着。
它能懂什么是“自由派”呢?打它做什么?
看到这条小狗,齐见星有些失落,宪兵队的打砸活动就离自己这么近,风声鹤唳的环境让他突然对秉烛的实验产生一点认同。
当得到一个命令时,人们会做到哪一步呢?人们真的在思考命令的内容吗?
他并不知道,他帮助邻居清扫屋子时,秉烛的实验一直依然在继续。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这个不怕一死只怕求不得真的心理学家,逐渐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