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首个故事
紫灰色的木屑簌簌落到桌面的白色稿纸上,晶体反射出太阳的光辉。齐见星喜欢用铅笔写作,必须是自己削的老式深绿杆铅笔,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创造”。
在他旁边,帕西打开了那本装满世界的厚册子。最开始的几页是齐见星自己画的插图,无非是些草率而粗糙的形状。帕西现在好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他的那些心态最成熟的人格都在睡觉。他就坐在高脚床沿上,两条腿耷拉下来,摇晃着:
“见星大哥,我们有一百种人生可以讲给你听,你可以把它们都变成故事吗?”
见星的平静目光出现一丝波澜。“你要当我书里的主角,少不了杀青戏份——还是先看看书的内容和风格再做决定。”
“好!”帕西高高兴兴地向后翻,他把那本册子举过头顶,大声朗读道:
“我曾经梦见,我本应出生在另一个星球,在1922年的布拉格社区,长到20岁,被做成肥皂或送进毒气室,而不是出生在这片祥和但愚昧的土地。——社会心理学家秉烛公元前399年……”
这是冷冽的二月,当这片土地陷入雨季,整个城市都变得泥泞不堪,瓢泼大雨冲刷着旧城里那尿液颜色的围墙,肺炎和鼻炎频发,无论怎么想,都令人倍感沮丧。但雨过天晴之时,阳光浓烈刺眼,会将整座城市淹没在潮湿的琥珀色中。
伴着蒙蒙的细丝冷雨,潮湿的落叶掉在审判台上,掉在一个头很大,要戴60号帽子的瘦弱男人脚下,他眼里是平静的锋锐。沉重木枷与铁链铐满全身。他闷闷地连续咳嗽几声,好像肺里长了血吸虫卵。
一个黑底红条的巨大旗帜就挂在这面墙,在两行来自宗主星的宣传标语中间。审判台下是乌乌泱泱的,或惊讶、或快活或麻木的脑袋。他们都穿着粗布衣服,少数穿着细绸精缎的,缩在圆盖轿子里。
头顶带着鲜绿羽毛高帽的一个人站在被审者旁,他得意洋洋扶正帽檐,用公鸭一样的嗓子大声喊道:
“二月十五日,由本邦501名居民组成的城邦议事会投票,以‘鼓动青年,荼毒心灵。创立新说,不信我神”之罪逮捕秉烛,并在城邦中央广场公布他的全数罪行。秉烛,你可以对着全体居民,向我们共同的神、向星际法庭的黑旗忏悔了。”
瘦削的秉烛抬起他的硕大的,头发蓬乱稀疏的脑袋,望望厚重的天色,他眼圈灰暗而凹陷。
“这不是忏悔,我永远不会因我做的任何实验跟任何神忏悔,如果你们愿意知道,我为反抗不合理命令而做了哪些努力,我倒要好好讲讲。”
说起自己的实验,他的咳嗽也缓解不少。
“我年轻时,做的只是从众实验。无非是用录音机录好几组不同的长短声音,让被试者选哪个更长,再让我请的托们故意说出错误答案。看看有多少人跟着改选成错误答案罢了。”
看到台下那些居民困惑的样子,他笑着看看身后的黑墙与狰狞的、令人难以反抗的红字,轻蔑地说:“呵,讲到这我还要奇怪,像我们这么一个建在星际舰气阀里,每天被高压烹煮的可怜地带,到底是怎么冲破宗主星球封锁,发明了录音机……”
时间退回到一个月前的下午。
一个匀称端正的,灵活如豹子的身影正在微雨里狂奔。
眼看就要迟到,齐见星加快脚步,在老城区的小巷子里飞步而行。街旁有种类似花瓣刚开始腐烂的湿润和齁甜,实验还没有开始,他已经感到一丝不适,也许这是过于粘腻的气味所致。“敬神”公立神学院教学楼的四角尖顶逐渐出现在他的眼帘。
主星真是贴心,为了我们落后星球的发展,竟然帮助我们在星球各地设立神学院。“神旨共荣方案”果真不是一句空洞口号啊。
齐见星点点头,在内心感慨一句。边捂着肋骨深呼吸,边观察前方情况。他发现,这座楼比他想的更近些。这次来访并没有很迟,还能享受片刻的漫步。傍晚下着几不可察的雨。他看不到月亮的脸,闪着银光的细雨在路面跳舞,小巷里还有一点污水亲吻土壤的清淡味道。
他手上拿着一张从报纸夹缝里撕下的征集启事——征求参与教学研究者,酬劳:每小时100块。
自从宗主星开始规范地球属地的新闻、信件审查工作后,许多人员聚集活动都被禁止,凡是有关此类刊登信息、参与派发此类传单的副业都成为泡影。当然,实际执行时,被封掉的副业形式要多得多。这些规定让齐见星可怜的钱包一个大跳水,狠狠拥抱贫穷。
甚至写封家信,人们也不敢用比喻修辞。谁敢保证在信里讥讽房东“像野狗一样暴躁”时,负责检查信件的家伙不会觉得,这是在暗戳戳嘲弄他们自己呢?真巧,租着老旧公寓的见星正为吃饭发愁。这征集广告是神学院在招人,参与一个正经的学术研究没什么不好,当然可以试试。
校内没用推土机平整土地,根据“神的自然指令”设计的曲折起伏路面跑着很是费力,他在教学楼的几个方向都瞧一番,寻到启事上的地址:指明楼。这好像是心理学系的教学楼。
齐见星刚要伸手,大门就自己打开。一个满脸青紫的人神色匆匆地走出,脸颊似乎挂着两行泪痕,还皱着眉毛。他迅速离开,消失在渐渐隐退的天光里——轮到齐见星了。
他先来一间屋里领取酬劳。这件屋子的破旧程度更甚于外边的街道。墙面的油漆成片成片剥落,周围乱七八糟的管线和电力系统也让人难以直视。房间里有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神情严肃的大脑袋男士,他身躯单薄,纤长的像个豆芽菜。头发没有几根,但是梳理的一丝不苟。
他的掌心很冰凉。一张六十和五张八块的纸币被放在齐见星手里。这位灰袍男士轻咳两声,用带着点探究的专业口气说:
“无论一会发生什么,这些都是你的,拿着吧。”
齐见星感到自己的胃部有些痉挛,他更加紧张,乃至于担心自己会被麻药药倒,再噶掉一个肾。他随灰袍先生走进另一个房间。还好,这里干净整齐,无论是装修还是氛围,都比前一个专业得多。
这时,另一位中年男子也走进来。他有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憨厚的笑容令他看上去如此温和无害。他的圆眼睛很美,但是有些涣散,既不热情似火,也不精明强悍。他应该是一位称职的、但过于平和的丈夫与父亲。
好吧,他很憨厚,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人,憨厚到有人说他出轨,见星都不会信的那种。神学院怎么找这家伙来呢?他智力测试能得几分?“征求参与教学研究”,不是应该让更敏锐的人来参与?
他说自己是安叶。于是齐见星也做出一个简短自我介绍。
这时,灰袍主试把大脑袋对着两位来访者,威严地说:
“大家应该知道,自从宗教运动支持家康托先生的《地球人失去学习力了吗》这本书发行以来,越来越多人希望了解惩罚与学习之间的联系。我们希望实验结果对教育部门有帮助。你们一个是学生,一个是老师,老师念一组词汇,学生进行词语搭配的背诵,若是背错,就要由老师执行电击。”
齐见星不安地舔舔门牙。
“谁来当老师?谁又是学生?”
那位叫什么来着?哦,叫安叶,他耸耸肩,故作轻松。主试把一个抽签桶拿给他们,两人遵令拿出纸团。齐见星打开自己的那个,上面写着“老师”,感谢上天!
面团脸的安叶笑着说:“好吧,那我就当学生咯。”
齐见星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