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直张嘴，正要叫“娘亲”，忽地闭嘴。

    他暗暗想道：“娘既然选择此时出门，定是不想让我知道。我悄悄跟在她身后，看她要去何处，顺便也能照看她的安全。”

    有了主意，颜直穿好衣服，轻手轻脚来到门边，见许桂枝出了院子，这才开门出去，不远不近跟在身后。

    夜风呼呼，地面积雪甚厚，许桂枝病体娇弱，冷得瑟瑟发抖，走得极其缓慢。

    颜直出来得匆忙，黑暗中胡乱套了一件粗布麻衣，十分单薄，却不如何寒冷。

    他只道自己年轻力壮，没做他想。

    出了院子后，许桂枝径直向南，来到村外竹林里的一座竹屋前。

    颜直从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中得知，这座竹屋的主人叫做里老，年逾百岁，是桃花村最年长，亦是最德高望重之人。

    颜直远远躲在林中，心中好奇：“娘来这里做什么？”

    许桂枝回身望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跟在身后，上前敲门。

    三声过后，竹屋门开，许桂枝弯腰以示恭敬，向屋中老者行礼，得到应允后，这才进屋。

    竹屋内干净整洁，灯光明亮柔和，不见烧炭，却十分温暖。

    身处这样的环境，许桂枝心神不由得一松，对眼前和她一般高的瘦弱老者说道：“里老，深夜前来打扰，还请恕罪。”

    她虽农妇，却也知书达礼，不似村里别个婆姨，粗鲁蛮横。

    里老身穿一件棕色长袍，鹤发银眉，白须长至胸前，慈眉善目，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微笑道：“许女娃不必客气，坐吧。”

    说着，先行落座，给许桂枝倒了一杯茶水。

    他期颐之年，年长许桂枝一甲子不止，唤许桂枝女娃，完全使得。

    许桂枝安心受着这个称呼，没有任何不悦。

    她微微踟蹰，待里老落座，这才坐下，道了声谢，捧着里老亲自倒的茶水，倒有些不安。

    里老喝了口茶，问道：“许女娃深夜前来，是有何事？”

    许桂枝放下茶杯，恭敬回答：“是关于小直的事。”

    “是了。”里老恍然，“瞧我这记性。”

    原来颜直从山里回来的第二日，许桂枝始终放心不下，便请里老来给他瞧瞧身体。

    其时颜直回到家，紧绷的心神蓦然放松，直睡了一天一夜，里老来时仍在睡梦中。

    当时许桂枝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这孩子……我这就把他叫醒。”

    里老拦住她，“不碍事，睡着也能看病。”

    因此，颜直并不知道里老前来。

    里老给颜直诊治完，许桂枝询问：“里老，小直他怎么样？”

    “腿伤无妨，只是寒气入体，伤及肺腑，慢慢调理，于性命无碍。”

    “这样我就放心了。”许桂枝心中的石头才算落下，向里老行礼道谢，“多谢里老！”

    “他性命无碍，你却命不久矣。”里老却没给她好脸色。

    许桂枝清楚自己身体状况，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并不吃惊，笑得凄然：“小直没事便好，我不打紧。只盼我能撑到他腿伤痊愈，便找个无人的地方死去，免得他伤心。”

    “你这女娃，死什么死！”

    里老见她已存死志，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拉过许桂枝的手给她把脉，仔细探明病情，给她一瓶丹药，叮嘱她每日三更时服药，切不可有一日断绝。

    许桂枝依言，连服十日，新病痊愈不说，就连旧疾也好了许多，病容重新焕发光彩。

    许桂枝对里老大为感激，将里老视作再生父母，这一月以来，已亲自来竹屋送了两次干果吃食。

    三日前，许桂枝来送吃食时，里老忽然问道：“颜直近日有无怪异之处？”

    许桂枝不解：“里老这是什么意思？”

    里老笑着摇头：“没事。你只须记得，若是颜直有何行为、言语上的异常，你速来告我，但不能让他知晓。”

    许桂枝虽大为不解，但里老德高望重，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心想他决计不会伤害颜直，便点头应下。

    今夜颜直询问她的几个问题，她闻所未闻，也从未思考过，但只要想起，便隐隐感到不安。因此，待颜直睡下后，便来竹屋告知里老。

    里老再给许桂枝倒了一杯茶，问道：“他说了什么？”

    许桂枝于是把颜直和她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里老听后，先是疑惑，继而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之中。

    许桂枝嘴巴动了动，终于说道：“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怪异之处，但我只要一想到他说的这些话，便一阵心慌，所以连夜前来告诉您。”

    她见里老脸色不好，以为所说之事并不符合里老所要求，便以心中感受，兀自解释一番。

    里老却不答话，眉头越锁越深，一张脸几乎拧做一团，丑陋无比，狰狞可怖。

    许桂枝看得害怕，低下头，敛声静息，大气不敢出。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哈哈！”约莫半柱香后，里老忽地仰头纵声大笑。

    突兀而来的笑声将许桂枝吓了一跳，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她下意识想问“怎么了”，却不敢开口，双手紧紧抓住衣衫，指甲陷进肉里。

    颜直藏在林间，突然听到一声得意长笑，也吓了一跳，但随即奇道：“怎么听不见了？”

    这笑声从响起到消失，不过一呼一吸之间，骤然而起，猝然而逝，十分怪异。

    他猜想这笑声定是里老发出，却不知娘亲和他说了什么，竟然让他如此得意忘形？

    里老笑罢，脸上喜色不减，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许桂枝，“你继续服用此药物，最多三个月后，旧疾便能完全根治，容貌亦能恢复如初。”

    许桂枝本是天仙般的美人，颜直父亲去后操劳过度，以致疾病缠身，容貌身形大变。

    哪个女人不爱美丽？

    身形变样后，许桂枝不愿出门，连镜子也照得少了。

    此刻再得里老赠药，听闻这药能恢复本来的美丽容貌，大喜，接过药瓶的双手不住颤抖起来，一时忘了言语。

    里老也不见怪，捻着胡须，“许女娃，你先回去歇息，若颜直再有异样，再来告知。”

    “好！”

    许桂枝攥紧瓷瓶，起身，点燃火把，离开竹屋。

    竹屋四周空旷，不易藏身，颜直担心被里老和娘亲发现，不敢靠近竹屋，因此不知道二人在屋中说了什么。

    见娘亲离开竹屋，颜直缓缓后退，先行奔回家中，钻进被窝里。

    他来去都是踩着许桂枝的脚印走，因此不怕被许桂枝从路上的足迹判断出已经被人跟踪，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颜小东早早便来看望颜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煮鸡蛋，递给他。

    鸡蛋可是好东西，这一月以来，颜小东类似的示好时有发生。

    颜直有事要问他，心中虽然怨恨他极深，脸上却不动声色，接过鸡蛋，剥壳吃掉。

    颜小东没话找话：“腿伤好彻底了吧？”

    颜直答道：“好彻底了，除了有点瘸，和当初没什么样。”

    说着，掀开被子下地，走了一圈。

    颜小东“嗯”了一声，又随便问了几句，起身离开，去找许桂枝。

    颜直忙出声把他留住：“小东叔，我有一事相求。”

    颜小东奇道：“什么事？”

    他虽是粗鲁汉子，心思却十分细腻，早看出颜直心中仍在恼怒他射杀了母猴，所以这段时间不曾和他多说话，今日却有事求他，怎能不诧异。

    颜直说道：“小东叔，你箭法如此高明，能不能教我？”

    颜小东没有立即答应，心中在想：“他如此怨恨我，却要我教他箭法，莫不是有其他图谋？”

    但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真有图谋，我还怕了不成？更何况，我与他终要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关系这般僵硬也不成，教他射箭倒是个缓和彼此关系的机会。”

    于是答应：“好，明日我便教你。”

    颜直欣喜：“多谢小东叔！小东叔箭法无双，只怕整个大夏国都难觅对手。”

    他有心试探颜小东，却不知桃花村所属哪座王朝，便将云生宗所属王朝大夏国拿来充数，拍了一个马屁。

    听颜直如此称赞，颜小东大为欢喜，却问：“大夏国……那是何处？”

    “小东叔何必来逗我？咱们不就是大夏国人么？”颜直笑道。

    “什么大夏国人？说什么胡话。”

    “小东叔，那我们是哪国人？”

    “哪国人，哪国人……”

    颜小东脸上露出和许桂枝一样的茫然之色，眉头紧锁思索一阵后，说道：“什么国不国的，这里是桃花村，我们自然是桃花村人。”

    说着伸手摸颜直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尽说胡话，你这小子……”

    颜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吃了一惊，暗道：“颜小东和娘的反应如出一辙，在他们眼里，似乎这天地间只有桃花村和五柳镇这两个地方……”

    颜小东见颜直低眉沉思，和他父亲颜渊几乎一模一样，不由得十分厌烦，“哼”了一声，起身离开，去找许桂枝。

    颜直越往深处想，心头的惊讶渐渐被恐惧取代，脸色苍白，身体忽地无力，一屁股坐在床上。

    他嘴唇发抖，声若细蚊：“这里究竟是何处……”

    过了许久，颜直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自我宽慰：“事已至此，惧怕毫无作用，只能设法查明真相。”

    他自幼父母双亡，九岁师父被雪域大妖斩杀，不过十四的少年，却经历了许多磨难，性子较同龄少年坚毅许多。

    但他这月余经历的事情，离奇诡异，即使成年之人，也难以承受。他区区少年，能做到如今这种地步，已极为难得。

    平复下心境，颜直忽然想到：“也许查明此方天地的真相，我借尸还魂——唉，姑且认为是借尸还魂吧——的缘由便也能解开。”

    有了行事方向，颜直精神为之一振。

    但从他目前掌握到的信息，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下手，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