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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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箭响

    从这段记忆中,颜直得知,此地是桃花村,又有另一处镇子叫五柳镇。

    至于此地所属哪个州,受哪座王朝管辖,有哪些修行门派,没有半点相关记忆。

    这具枯瘦身体的主人和他同名同姓,也叫颜直,十四岁。

    父亲颜渊在五年前意外身故,和娘亲许桂枝相依为命。

    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是故这位颜直虽和他同岁,却因时常饿肚,骨瘦如柴,身材较他矮小许多。

    许桂枝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这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月,天气从未有过的寒冷。许桂枝的病情越加严重,咳嗽不止,昨日竟喷出一口血。

    家徒四壁,颜直没钱去镇子上请郎中,去求族长颜天德,却被他家看门狗咬了一口。

    走投无路之下,颜直只得冒雪进山采药。

    大雪封山,道路结冰,颜直一个不甚,脚底踩空,从悬崖上摔了下来。

    这段记忆逐渐和颜直的记忆合二为一,如同是他的亲身经历一般。动念想到卧病在床的许桂枝,颜直鼻子一酸,心中十分难过。

    颜直不过是一十四岁的少年,先前忽见自己的样貌变成了另一个人,心神失守,惊惧不已。但他性子坚毅,弄清楚这具身体的来历后,很快镇定下来。

    他喃喃自语:“夺舍,还是借尸还魂?”

    颜直曾听云生宗的师兄们说起,有些修行者为延长寿命,魂魄强行占据他人身体,夺舍重生。有些则修炼邪功,借尸还魂。

    他当下的状况,和这二者类似,不得不有这样的怀疑。

    不过,他很快否定这种猜想。

    他不过是锻体境的低贱武者,连天地元气都不曾感应到,如何能使出这种修行手段。

    一时想不明白,颜直不再多想,身上的热气散尽,寒冷袭来,当下的要紧事,是到林中避雪取暖。

    他正欲起身,才发现双腿尽皆折断,当下也不管擅自移动日后会不会成为瘸子,匍匐前爬,但地面积雪深厚,一炷香过去,只爬了一丈来远。照这样的速度,不等他冻死,先活活累死。

    山谷僻静无人,一时半会,断不会有人前来,颜直心道:“难不成我要活活冻死在这里?”

    至此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死亡的恐惧。

    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冷静下来,忽地想起之前见过的几只猴子。

    不知这些猴子是否和宗门里的一样,已开灵智,能听得懂人语?

    此时也别无他法,颜直观察四周,见几只大猴蹲在林中的树枝上,偏着脑袋好奇打量着他。

    颜直振作精神,提气喊道:“猴儿,猴儿……”

    陡然而来的呼声吓了众猴一跳,但听呼声凄切诚恳,未曾攀枝离开。

    它们虽不懂人语,已具灵性,却能听出呼声中的哀求之意。

    不少同伴死在人类手中,它们对人类既怨恨,又惧怕,此时本应远远离去,不理会颜直的哀求,更何况,人类奸诈狡猾,谁知这会不会是他使的诡计?

    但这一声声呼救传入耳中,它们心有不忍,无法不去理会。

    众猴互望几眼,一时踌躇不已。

    正在这时,早间攀枝玩耍的那只猴儿从树上跃下,跳进母猴怀里,轻轻拍打它的手臂,似在恳求。

    母猴望了望其余几只大猴,见它们仍在犹疑,一时不能决断。

    颜直本就是强提一口气呼喊,许久不见回应,气竭声渐止,彻底失去了希望,心神激荡之下,竟自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午时,发现自己躺在林子中,身上盖满了落叶。

    那只猴儿在一旁瞧着他,见他醒了,“吱吱”叫着,手舞足蹈,很是开心。

    “是你救了我吧?那谢谢你了。”颜直露出笑容,哑声道谢。

    原来昨日颜直气竭晕死过去后,猴儿从母猴怀中挣脱出来,奔到颜直身边。众猴担心猴儿安全,跟了上来,最后奈不住猴儿恳求,合力将奄奄一息的颜直拖入林中,并在他身上盖满落叶取暖。

    猴儿听不懂他说的话,但看他神情,知他定是在感激自己,咧开嘴,学着颜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若是在平时,颜直定会被这笑容吓得不轻,此刻却觉得格外温暖亲切。

    “吱吱……”

    猴儿叫了两声,跃上大树攀枝而去。

    颜直目送它离开,提气喊道:“猴兄,救命之恩,来日相报。”

    他感激猴儿,便以猴兄相称。

    谁知猴儿不一会儿便回,相跟而来的还有其余几只大猴。

    颜直根据林中痕迹,早已推断出昨日被救的大致经过,虽不明众猴前来作甚,也不管它们是否听得懂人语,抱拳再道:“多谢各位猴叔、猴婶、猴兄救命之恩,颜直铭感五内!若我能活着离开山谷,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猴儿从中跃出,跳到他身边,扔下一些核桃干果,示意他吃下。

    原来它先前离去,竟是去取吃食。

    颜直好生感激,眼眶一红,不禁流下泪来。

    众猴很是错愕,吱吱声乱叫个不停,好似在劝颜直不用哭,又好像在说让他不必客气。

    有两只大猴甚至争吵起来,一会儿指着颜直,一会儿猴手来回比划,吵得甚为激烈。

    不过,看猴兄和其余大猴看戏一般的嬉笑神情,颜直推测,事情应该不大,也许还是和他有关的什么趣事。

    这日之后,颜直双腿摔断,无法行动,猴儿每日前来给他送食。

    林子甚密,大雪无法落下,猴儿便捧来雪球,给颜直解渴。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食物落肚,颜直慢慢恢复,不再如初时般虚弱,手上渐渐有了力气。他在长生宗时看过一些跌打损伤的医书,便比划一番,让猴儿寻来枯枝藤条,绑在断腿处。

    几日下来,众猴和颜直熟悉,不再害怕,不时前来和他耍闹。猴儿更是胆大,直接跳到颜直肩上,一人一猴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第四日午时,大雪止住,天朗气清,竟洒下几缕阳光来。颜直就着雪团吃下干果,忽听到箭矢破空声,随即响起几声惨叫。

    终于有人前来,颜直本来大喜,但听到这几声惨叫,脸色大变。

    这几日他和众猴朝夕相处,对它们的声音已十分熟悉。这几声惨叫,便是其中几只大猴发出。

    他还无法行走,便大声喊叫:“救命……救命……”

    声音传出,箭矢破空声果然停了下来。

    见叫喊起了作用,颜直继续大声喊叫:“救命,我是颜直,在这里……”

    他担心声音一停,猎人又会继续猎杀众猴。

    而且,来这山林中打猎的都是桃花村的村民,如果听到自己的叫声,他们决计不会理会。

    果然,半柱香后,一名披着兽皮、背箭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出现在颜直面前。

    中年男子见到靠在树干上的颜直,惊道:“你竟然还活着?”

    颜直抬头看清楚中年男子样貌,非但不喜,反而脸有忧色,颤声道:“小……小东叔,你怎么会在这里?”

    中年男子名叫颜小东,是颜直本家叔叔。自颜直父亲颜渊死后,颜小东对他们一家甚是照顾。

    颜小东以为颜直陡然见到他,惊喜交加,才会声音颤抖,不加理会,说道:“你娘见你久不回去,让我进山寻你。伤得重不重?”

    说着把两只大猴丢在地上,蹲下身来瞧他的伤势。

    颜直看着已然气绝身亡,但血流不止的两只大猴,脸色发白,闭嘴一言不发。

    颜小东检查完他的伤势,说道:“断腿接得及时,倒没什么大问题。这是你自己接的?”

    “嗯。”颜直点头。

    颜小东对颜直十分了解,却不知他何时学会的接骨疗伤手法,转念一想,颜直年纪虽小,也时常进山打猎,山中道路艰险,受伤在所难免,会接断骨原也正常,便不作他想。

    颜小东道:“你在此处等我,替我看着这两只猎物,刚才发了三箭,射死两只,射伤一只。急着赶来见你,只携了死了的这两只来,受伤那只可不能让它跑了。”

    发了三箭,两死一伤,颜小东箭术实在精湛。

    他这番解释,本就是存了炫耀之心,语气之中满是得意。

    颜直没有心情奉承他,只盼言语拖延一阵,让受伤那只猴儿跑远些,说道:“受伤那只估计早就不见踪影,林深雪大,小东叔何必冒险追击?”

    “跑不了。”颜小东十分自信,“我一箭正中它的后腿,料它插翅也难逃。”

    说完,不再和颜直啰嗦,起身钻入林中不见。

    颜直自颜小东出现后后背一直僵直,此时颜小东已经离开,却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上竟然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待林中再度响起惨叫声,他颓然坐倒,大口大口喘着气。

    约莫一柱香后,颜小东提着一只大猴回来。

    颜直定睛一看,正是那只母猴,两只后腿都有箭伤,鲜红的血从伤口汩汩往外冒。

    母猴还未气绝,奄奄一息,睁开眼睛看着颜直,眼神哀伤,“吱”了一声,无力比了两个手势。

    颜直这几日和它们朝夕相处,看懂这两个手势、听懂了它说的话,竟是在向他表达感激。

    颜直不解,随即了然,心道:“它定是感激我刚才出声喊叫,不然会有更多的同伴被猎杀。”

    想到此处,颜直大为愧疚,缓缓摇了摇头。

    “这猴还未死绝,我正好用它当作诱饵,其他猴子定会前来相救,到时守猴待猴,一箭一个。”

    颜小东把母猴丢在地上,边说边把母猴用藤条绑在树上,用箭头反复扎它腿上的伤口。

    母猴吃痛,不住“吱吱”呻吟起来。

    颜直听得难受,恳求道:“小东叔,要不……要不放了它吧?”

    颜小东十分不解:“为什么?”

    颜直稍作迟疑,便将众猴如何救他,这几日如何送食、送雪水一一说了。

    不料颜小东道:“它们都是畜生,如何能够做出这些事?你小子心软,想让我放了它,直说便是。”

    颜直还想解释,颜小东冷冷道:“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又如何?今年这贼老天下了月余的大雪,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谁有空闲管畜生的死活。”

    仍旧用箭头扎母猴的伤口。

    母猴通灵,已经明白颜小东要做什么,咬紧牙关,不再发出痛苦呻吟声。

    颜小东看出它在极力忍耐,大怒道:“你个畜生倒是有情有义,待我将你的同伴割头剥皮,吓不死你。”

    说着,颜小东取出腰间钢刀,将已经死去的两只大猴斩下脑袋,开膛破肚,熟练剥下两张猴皮。

    他随身携带布袋,把剥皮后的大猴掏掉内脏,用雪搓洗干净,剁成小块丢入布袋中。

    林中顿时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处理好这两只大猴,颜小东再去看母猴,竟早已气绝。

    污言秽语辱骂一通,颜小东依法施为,割去母猴脑袋。

    颜直一直闭着眼睛,不去看颜小东割头剥皮的残忍画面。此时他倒希望晕死过去,谁知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血腥味一阵一阵传入鼻中,颜直胃里翻江倒海,一直强行憋着,但听到颜小东割母猴脑袋的撕裂声,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