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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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尘缘难解旧年烙痕 含恨引憾恍然如是

    话说,逢着静安生辰,待酒过三巡,英子不由想起早年在夜河畔的趣事,遂趁着酒兴张罗重温一回。竟同自谦、静安各怀心思的,于那诗词间,诉尽了,对过往难得难舍之情的酸楚与无奈。

    便如此,一番诗词慰情后,三人又似被抽去心力一般,是空落难耐,皆黯然不语。更令俞可有、步艳霓夫妇,暗自为他们好一通感叹。

    也恰在这时,涂七娘同林氏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等说笑几句,听其欲要离去,且生日宴已吃的差不多了,英子和俞可有、步艳霓,就也起身随着辞行。

    静安挽留不住,忙让玲儿打点好回礼。而因自谦饮酒之故,林氏担心他拉车外出,别再有何闪失,便让其雇来马车,待将涂七娘几人一并送走后,又嘱咐着南房歇息去了。

    但却于外边经风一吹,自谦更是添了些许醉意。等回到屋里,再思着今日之事,那种多年的久违之感,顿令他如陷幻梦般的恍惚,就一时痴于那里。

    良久,竟去寻得纸笔,将本已忘记大半,那时同静安所作的两阕‘钗头凤’,偏鬼使神差的,又一股脑的给默写了出来。待似疯似癫、且哭且笑地看过,遂酒劲难撑,便倒于床上,是呼呼大睡。

    这般,等转过天黑,林氏几个煮好了生辰饺子,但考虑到夜晚,自谦再入内院确有不妥,故玲儿就被打发出来送饭。而见屋里漆黑一片,喊着又无人答应,待掌了灯,却看自谦睡的正酣,任上前如何推搡只是不醒。

    便口中嘟囔着,将饺子放于床头,留其何时醒来再用。不想竟瞥眼瞧见,他那伸开的左掌心,竟无半条纹络,就端量着喃道:“真是个怪人,长得丑也罢了,怎连这手都跟别人不同。”

    说着,自己不禁好笑,却正欲离去,谁知又打眼瞅见了,有两页纸笺散落地上,便忙捡起看过。原来,正是自谦之前所书的,两阕‘钗头凤’词被弃于那里。

    因其午间时,本就对几人皆能赋诗填词,感到羡慕不已,虽说自己认不得几个字,但心里却十分向往的。可若是要静安相授,又怕愚笨而被取笑,为此还郁闷了一个后午,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见得这两阕小令,顿然动起了心思。何不拿回去照葫芦画瓢,来效仿一下,便是无果也没人知道,大不了不再学就是,更无须丢脸。

    何况被丢于地上的,断不是甚么要紧之物,于是便小心收好离开了。且也果然如她所言,等次早自谦酒醒后,哪里还记得,自己曾书过‘钗头凤’一事。

    话不多表。却说,不过几日就是大年三十,对林氏和静安来说,即使胡烨未归,但逢着家中添口的首个春节,也是极为欢悦的。并同玲儿,已将里外打扫的窗明几净,又贴上了福字、对联。

    而对自谦来言,时过境迁后,能跟至亲之人,这般相守一处跨年,更显得意义非凡。故早是外出剪发、剃须、盥浴,上下捯饬的干净利落。

    再到初一这日,本还欲将那套缝制已久的,新式服装穿着于身,因当初正是想回到鹰嘴崖,以在静安面前显摆一番,怎料竟一别多载,再无机会。

    可转而又寻思,作为车夫若如此着装,岂不令人生疑,无奈便只得放弃了。惟换上在蓿威州过年时,丛凤儿为其买的一件藏青色长袍,进得内院拜年。

    就这般,当林氏看着他,宛如变了一人似的,除却一头白发、疤痕满脸,但那温文儒雅、气度不凡之态,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自谦么,遂生了几分心痛。

    而静安见其此般打扮,也是不由怔住,这种感觉岂能不熟悉。若不是那日于院落,已闹过一次误会,想必便能毫不犹豫的认定,眼前之人就是自谦无疑。

    却也暗自纳闷,这等一人物,哪怕相貌丑陋,但腹有诗书,很体面的营生寻不着,但也不至于做个车夫吧,遂而便感不解,他怎会沦落到此。

    如此,等又被玲儿打趣了几句,自谦就跪于林氏身前,磕头道:“小的恭祝老夫人,康泰安顺、长命百岁。”

    听得正是其儿时,给自己拜年的话儿,林氏更是心酸,忙忍着眼泪,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

    遂又将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拿了出来,疼爱道:“这是给你的,咱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平平安安便好。日子是往前过,切莫向后看,辞旧迎新,说的正是这理儿。”

    自谦哪里知晓,她早已认出自己,只当是祝福的言词,而未明其意,就赶忙接过谢了一回。随后又同静安、玲儿,互拜了新年。

    便一时,竟又似回到了曾经的鹰嘴崖,忧虑皆与他无关,一味沉浸在节日之中。可说,自其爹娘离世后,好久没将年过的这般有滋味了。

    而如此隔过一日,虽胡彦江、涂七娘回了臣远庄,但也少不得去给谢因书一家拜年。之后再往迟心湾走上一遭,又同于悍勇、侯三郎、仇大少聚过,这节日就已差不多了。

    却再到正月十九,静安女儿的生日时,那拉车接客、送客的,着实令他好一通忙活。当间,因胡彦庭曾在江虎子的婚礼上,同其打过照面,眼前又遇到,便难免生有疑问。

    虽早年见过自谦,但如今哪里认得出,即使也打胡彦江口中多少闻得些,他毁容之事,却压根儿没将两人联想一处。待问了胡鑫,方知是胡烨雇来家里拉包月的,并清楚了其中的关系,这才消了疑虑。

    倒是胡彦江,虽已被涂七娘告知过怎般情况,可再次看到自谦,竟是在自己侄儿家中,且还隐瞒着身份,就有种说不出来之感。

    但转念又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能这般安稳度过一段,只当是一种弥补吧,便也就释怀了。更何况,依其今时的心性,也懒得再去理会,那诸多红尘琐事了。

    而是日最为欢喜的,莫过于静安和英子了,当得知可以往学堂做女先生后,是将胡彦江好一番相谢。却哪里知道,他巴不得两人前去教书,如此自己便可脱身,仍无欲无求的逍遥过活。

    虽之前也曾考虑到,谢因书同自谦的渊源,担心时日久了,静安再察觉出甚么。却再寻思着,世间种种莫非因果,既是命中注定,何不顺其自然,万事终须有个了结。

    故此,也未多去言语甚么,只告知是自家的两个侄媳,曾读过几年私塾,有心前来教书,也并不在乎薪资。而这般,谢因书岂有不答应之理,且不说还有胡彦江做中间人,就是眼下的女先生,又哪能容易雇到。

    便如此,不过几日,静安和英子就正式走马上任。二女皆聪慧之人,更品性端正,自是博得了谢因书的好感,故对胡彦江的离去,遂也不甚在意了。

    但从二女教书起,却令自谦疲惫不堪,单独一个静安尚且好说,不过早送晚接,又只在城内,可如何忍心英子,早晚来回的奔波。即便其家中酒楼,有采办的马车,胡鑫也会偶尔相送,但日子久了,终不是恁的顺当。

    无奈只得跟静安商量,可否让英子,每早于码头等着,待把她拉至学堂后,由自己去接。并下了学,先将其送出城外,然后两人再一同回家,想必也来得及。

    岂不知,静安早有此心,不过碍着脸面,怕自谦多想,没有道出来罢了,当听得他这番言语,反倒十分欢喜,又怎会有异议。而英子即使怕其辛苦,但能有机会相伴一时,也就同意了。

    这般以来,虽说自谦有些劳累,而能同竹马青梅的两人,如此日日相守,不也正应了儿时,那过活一处、不分不离之言么。故再是辛苦,却皆感值得。

    何况有时日暮黄昏,当望着夕阳斜照赤心湾,也会行于海边,谈论着母乳山的传说,再陪着二女坐上一会儿,自更是知足。但却因此,那心口又隐隐作疼起来。

    且说,这日后午,自谦照常来接两人下学,不想,谢因书领着小胡涂走出学堂,看到不远处有人力车,便上前欲雇,恰好逢在一处。

    本来,静安于学堂教书后,自谦也曾有过担忧,就想提前同谢因书打声招呼。但又忖度着,自己隐瞒身份,拉车故人家中,这等荒唐之事,岂不有失道德,便不知如何开口。

    再一思量,只要避免与其见面,应当不会生甚么事端,故每回相送二女,从不靠近学堂半步,且下学之时,也都是等着两人出来,且无熟者才方会上前。但却哪里知道,静安早已联想到了。

    可此时相遇,即使自谦怕生出甚么意外,又岂能不热情相聊。特别是小胡涂,每日跟着谢因书上下学的,早晚只对着他一人,正感无聊,这会儿好不容易逢着熟人,如何不欢喜,虽说只见过数面,倒显得十分亲可,就“自谦哥哥”地喊个不停。

    而自谦拉包月之事,谢因书也早是知道,但其中详情并不清楚。直待问起为何来此,方才晓得,他的雇主竟是静安,免不得埋怨了一回,怪其不知进学堂相见。

    如此说着呢,却猛地醒悟过来,既然静安是胡彦江的侄媳,自谦岂会不知。依着这般关系,再凭其清高之性,又怎甘于被雇去家中做车夫呢,遂疑惑的追问因由。

    自谦不禁苦笑,索性将事情告知,谢因书这才知晓,静安便是他一直牵挂之人。也方是明白,为何当初在皎青州,能婉拒崔雪之情了。

    像静安那般端丽的女子,实能令人心生好感,愿与之亲近,难怪会念念不忘。遂而就感到惋惜,若不是自谦遭逢牢狱之灾,两人郎才女貌,必成一段佳话,也更为其至情所动,竟如此隐瞒身份、默守身边。

    正聊着呢,谁知这般一幕,却被静安走出学堂看的正着,见两人谈笑风生,有如故交的相叙着,便顿然不解。可当再想起,之前对谢因书的猜测,另本对自谦生疑过,就立时胡自寻思起来,心中也莫名有些慌乱。

    而一同出来的英子,倒没怎般诧异,毕竟已打自谦口中得知,跟谢因书的师生关系。可又看向凤目失神的静安,便登时心头一紧。

    遂也记起静安生日时,涂七娘提过的谢因书之言,就暗自思忖着,不会是她由此联想到甚么,从而起了疑心吧。于是赶忙故意咳嗽一声,以便自谦有所察觉。

    果然,便见静安稍稳心神,就上前嫣然笑道:“谢先生,您还未回去呢?”

    谢因书瞥了自谦一眼,便笑着点头道:“是呀。”

    还未等再搭话,而于一旁玩耍的小胡涂,看见两位嫂子后,就忙上前施礼喊人。若换平常,静安定会将其搂在怀中,再疼爱的逗弄一回,但此时哪里有心思。

    睨了一眼故作镇定的自谦,又笑着问道:“看谢先生同自谦大哥,聊的如此投缘,应是相识已久了吧?”竟故意将子健说成自谦。

    谁想小胡涂出了学堂,便跟静安没了恁多规矩,不待谢因书开言,就惊喜问道:“大嫂子,你也认识我自谦哥哥?”

    静安闻后,顿如遭雷击,娇躯晃了晃,遂玉颜苍白的怔于那里。而见其这般,自谦心中无奈一叹,总是不经意忽视了她的冰雪聪明,竟会如此试探。

    曾清楚自己求学皎青州之事,又知道了谢因书为胡彦江的挚友,也做过大学堂的先生,岂能不想到一处。更不曾料到,隐瞒好久的真相,却被小胡涂一语道破,既已瞒不住了,那便坦然面对好了。

    而听得静安之言后,谢因书遂感疑惑,刚才自谦还说隐瞒了身份,那她怎又会知晓呢。还好这时,英子一把将小胡涂拉过去,并喝道:“小孩子不许没规矩,大人说话怎能胡乱插言。”

    见其憋着嘴,小脸委屈的看着自己,英子怎不心疼,但这会儿也无暇顾及,忙又对谢因书笑道:“谢先生,别说静安姐了,就连我瞧着你和甄大哥,聊的这般投心,也以为你们是老相识呢,”

    说着,便假装将自谦引见道:“这位是甄子健大哥,在静安姐家中拉包月,由他每日来接送我俩。”

    闻得如此一说,谢因书随之恍然,‘自谦、子健’,不正为谐音么,只不知,英子是有意而为,还是无意为之。而后又有些不明,静安是如何晓得,两人之间的关系,竟要这般来试探。

    偏是那会儿,胡彦江给自己引荐二女时,并未言语以前半点甚么。若不是今日自谦相告,静安和英子也曾做过他的学生,仍以为只是两个侄媳呢,如此来看,显然是不愿去提起过往旧事。

    但眼前已不重要,自己只混作不知就是,免得再生出何种意外。故而,便顺着英子的话儿笑道:“我也是刚刚晓得,竟是这般回事。

    之前来雇车时,这位子健兄弟硬是不肯,却也不说理由,倒害我费了恁多口舌。亏着小胡涂跑来与他认识,方才说起这其中的关系,敢情是在等你俩。”

    一见事有转机,自谦也忙故作歉意道:“实是对不住,之前不知您也是学堂里的先生,才会守口如瓶。咱们行有行规,面对生人,是不能泄露雇主身份的。”

    谢因书点头笑道:“理解理解,不过我也不吃亏,已很久没跟人如此相聊了。”

    却是静安缓了心绪,就拉过小胡涂,指着自谦急声问道:“你刚才喊他甚么?”

    而小胡涂刚被英子呵斥过,心里正难受着呢,不解一向心疼自己的二嫂子,为何会这般生气。此时又被静安急促追问着,更不知所措,遂委屈道:“自谦哥哥。”

    但小孩子本来口齿不清,自谦、子健便说的有些模糊。而静安未听的明白,正欲要再问,却看自谦,忙佯装担心道:“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一个名字而已,切莫吓着孩子。”

    静安苦笑道:“若只是一个名字就好了,倒省了恁多忧愁,何苦自寻烦恼,”

    遂又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渐是泛起泪花,并追问道:“你是如何认识小胡涂的?”

    见其如此神情,自谦又怎不生怜,但仍淡定一笑道:“太太您忘了,小姐过生辰时,我曾送胡先生、胡夫人回家,故才见过的。”

    静安恍然,稍是点了下头,却仍究不甘心,又柔声问小胡涂道:“告诉大嫂子,他说的可是真话?”

    谁知,这会儿的小胡涂,却是真的糊涂了,哪里清楚几个大人所为何事,便一时不知该言真言假。可又瞧着谢因书、自谦、英子,皆期冀的看向自己,便只得“嗯”了一声,遂埋下头去不再言语。

    而见得这谎总算圆了过去,英子顿时松了口气,并向自谦偷偷吐了一下香舌。可再瞅着静安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却又苦涩起来,若有一日真相得结,当会是怎般情形。

    且也令谢因书感叹之余,不由啼笑皆非,一通瞎话,竟被几人说的这般真实,也算没谁了。并为怕再待下去,又添了甚么事端,便忙告了声欲要离去。

    但虽一番诳语,尚能说得过去,也未露出何种马脚,可于静安来言,总觉着哪里不对劲一般。且连带着英子,一并起了怀疑,偏又理不清个头绪。

    遂而,心中也添了些许迷惑,倘若当初,是谢因书推荐的自谦求学,那为何刚才闻到名字后,却会无动于衷,难不成真是自己思念所致想多了,故就反复不得其解。

    因初入学堂不久,同他还未十分熟悉,且有诸多不明之事,去待于了解,以致竟忘了求证一回。而此时缓过心神,正要借机询问,却见已是带着小胡涂行的远了。

    无奈之下,只得满腹心事的上了人力车,由自谦拉着先往码头而去。可一路任凭英子怎般与之说笑,以盼消除疑虑,但仍精神恍惚着,如被千万根丝所缠绕,终不得方式相解,又怎能听得进去。

    便如此,等再回到家中,无甚心思的用过晚饭,静安虽有满腹疑惑,偏一时寻不到人相诉。直待将女儿哄睡后,惟向母亲道了出来,可她哪里知道,林氏已整日心情郁郁,百般不得排解。

    原来,昨个是俞大户的忌辰,自谦岂能忘记,就趁夜阑人静,悄悄于外院烧了点纸钱,以作祭拜。没曾想林氏起床入厕,见有火光隐隐浮现,慌得忙去相看。

    却是刚来至二门处,竟闻得自谦悲痛道:“爹,孩儿不孝,无法回村祭奠,还望您老原谅,”

    待默然片刻,遂之又泣道:“爹,自谦此生罪孽深重,害得您和娘枉死,实是不可饶恕。若因果有报,他日黄泉之下,不肖儿愿坠阿鼻地狱,受那刮骨剜肉之刑、刀山火海之罚,以向二老谢罪。”

    而等林氏趴于门逢一瞧,只见自谦泪面朝西的跪于那里,正是鹰嘴崖的方向。却待几个响头磕毕,这时突地一阵阴风,竟将那纸灰吹地四起。

    再看自谦,愣过片刻又苦笑道:“勾魂的差爷,俞自谦誓言刚立,你便耐不住了么,且放心就是,不会等的太久。”

    这一番话下来,直听的林氏心惊肉跳,是汗毛倒竖、后背发凉,遂之泪流不止,险些泣声而出。不想今日竟是俞大户的忌辰,还引来自谦此般毒誓。

    又记起,他初来家中不久,也似有一回,因飘于内院的烧纸余灰,曾被玲儿看见,为此还问过自己,可惜却被忽视了。这般思来,应为郝氏的忌日了,遂心中自责不已。

    再想着旧年腊月,步师爷忌辰那夜,同静安于院落烧纸祭奠后,当香案未撤时,自己在北房,分明也看见自谦偷偷溜了进来,跪于那里恭敬磕头,又匆匆离去。

    如此想过,便心痛难耐。不解这等情意的一个孩子,偏不被老天垂爱,生下身世不明,后又逢家破人亡,怎就恁般遭命运厌弃呢。

    待缓过神后,正当情感难忍,欲开门与其相认,却见自谦,已将纸灰清扫干净进屋去了。便一时怔怔的依偎门旁,遂而也顿然心绪不宁。

    再思着刚才的话儿,更是悲戚起来,生怕如他所说那般,很快就去了。以致等失魂落魄的回到屋内,是辗转反侧,竟半宿未眠。

    言归正传。当闻过静安之言后,林氏便又添了烦闷,偏却不知如何言语,就只得推说累了,待改日再谈。而见女儿失落离去,遂一声叹息,不禁陷入思量。

    纸终究包不住火,真相早晚得解,与其等日后措手不及,不如防患于未然提前准备。且也不能再由着自谦这般下去,事情总须有个了结,即使还要忍痛分离,都该要他去奔计自己的日子,实不应为静安误了一生。

    又寻思着,清明节也快到了,打从静安离开鹰嘴崖,几番欲回,却皆被设法劝住。如今或许是时候了,让她归乡扫墓,以对前尘过往做个了断。

    而静安回到屋后,再思忖着今日之事,便坐卧难宁、不知作何,索性就去了厢房玲儿那边,欲闲聊一会儿。却一进门,竟看其提笔铺笺,正闷头冥思苦想,也不知在干甚,遂悄悄趴于后面去瞧,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般,玲儿也方才发觉,自家太太,已不知何时进了屋内,便“哎呀”一声,闹了个大红脸,并慌忙用胳臂,将纸笺遮住。

    如此,便听静安打趣道:“都已看见了,还遮掩甚么。”

    玲儿羞道:“哪有您这般做人家太太的,竟背后偷偷瞧俺笑话。”

    静安好笑道:“倒害的哪门子臊,若想学那些诗词的玩意儿,让我来教你就是了,何须自己瞎琢磨。”说着,便将那纸笺抽出再看。

    原来,玲儿打从拿回自谦所书之词,就着了魔般,一闲来无事,便试着填上一句,虽说只是些俚俗之言,却也硬给她对付出了一阕。

    有心拿去让静安指教一回,却又想着,不如再多写上一些,瘸子里挑将军,总会有个好点的,到时说不定,还被刮目相看了呢。

    可谁想,这会儿却见其,竟笑的是香肩抖动、娇躯乱颤。列位,你当静安为何如此,但看那纸笺上写的就知,乃是:酒别急,饭莫催,慢饮细食不伤胃。晨早起,夜少睡,一年四季如花美••••••诸等词句。

    而这般以来,岂能不惹得玲儿羞臊难堪,遂噘着嘴儿道:“便知道不该被太太瞧到,闹了俺的笑话,若传出去,日后哪有脸见人去。”

    静安忙忍住笑,安慰道:“俺们初学时还不如这呢,也是胡诌一气。等日后得了空闲,我再慢慢教你。咱们做诗填词,只图个乐趣,又不去赶科考,哪来恁多韵律恪守。”

    玲儿欢喜道:“太太您说真的?”

    静安笑道:“我几时诳过你,”

    说着又打量了纸笺几眼,不由讶异道:“你怎会‘钗头凤’的词牌?”

    玲儿不禁有些难为情,却也不好直言,是打自谦屋里顺来的,便含糊着道:“我也忘了在哪里看到过,只觉着词儿好就记下了,才随着胡填一气。”

    静安点头赞道:“你倒好眼力,那‘钗头凤’可是千古佳作呢,”遂将其中故事说于出来。

    直听的玲儿是眼泪汪汪,方知词牌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动人的故事,遂也暗将自谦所书的,那两阕‘钗头凤’,当成了宝贝。而待这般聊过,静安的心情自好上不少,却因怕女儿睡醒,便回屋歇息去了。恕不再表。

    却说,谢因书回到家后,如何能不将今日所遇,说给胡彦江和涂七娘。此时正于夫妇俩屋里,细细讲述着,不免也道出了心中疑惑。

    而涂七娘这才想起,那日的无意之言,就赞叹静安才思敏捷,如此都能联想一处。这般,便也有些后悔,不该搭线让她往学堂教书,为自谦添得麻烦。

    却是胡彦江不以为意道:“又能瞒住多久,与其助着自谦一直荒唐下去,倒不如早些开诚布公,总好过尘缘难解,两人皆受困其中。”

    但涂七娘却不悦道:“等胡烨回来后,自谦岂会再留下,只要这段日子安然无事,以后仍如从前那般,各自过活不就得了。”

    胡彦江无奈道:“你以为依着自谦的性子,便是离开了就能将放下么,谁知以后再会生出何事。即使静安长此下去,而不得解开心结,又怎能同胡烨安生度日呢。”

    涂七娘闻过一阵沉默,而后便道:“真是一对冤家,怎就到了今时这一步,”

    遂叹了一声,又道:“那你想过没有,倘若日后静安知晓了,自谦的诸多遭遇,且还因一番诳语,致使嫁给胡烨,到时当该怎般面对?”

    胡彦江一愣,随之叹道:“怕是伤心欲绝也难形容,但看在女儿的份上,也断不至于去做出格之事吧。”

    涂七娘摇头苦笑道:“话虽如此,可那心中的怨恨,只怕终生难消了。”

    听得夫妇俩一番言语,谢因书寻思片刻,便道:“我倒觉着彦江大哥说的在理儿。既然真相早晚得解,何不顺之而为,由当事者亲手去一一剥开,再各自面对今生的遗憾。

    须知道,万般之事,逃避终究不是长久之法。而至于结局如何,那就皆看他们的造化了,终究因果注定,非咱外人所能去干预的。”

    胡彦江赞同道:“二人之事,若不尽快做个了断,只会害了彼此。自谦心怀执念,难以摆脱宿缘,就无法重新过活。而静安虽已成婚,但因旧尘往事,以致心怀郁结,一辈子又岂能释怀,还不如凤凰涅槃、皆得重生。”

    可涂七娘担心道:“若是因此铸成大错,那时又当怎般是好呢?”

    胡彦江不由想起,‘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传说,稍是顿过,便苦涩道:“那只能怪天意难违、命中早定,非人力所能干预了。”

    谢因书、涂七娘闻后,皆叹了口气,三人也一时默自不语。而待又吃过会儿茶,再无甚心思的聊过几句,遂就散了去。即此一夜无话。

    且说,次日静安来到学堂,等上过一节课后,便迫不及待地找到谢因书。而其听过她所问,心中却一阵无奈,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再想着昨日胡彦江之言,索性就隐晦说道:“你能寻我解惑,说明早生疑点。既是这般,何不随心中之感,亲自去求证一回,偏要寄托于外人,那不知真实的口舍呢。

    作为当事者,这其间的情况,没谁比你更清楚了,倘若今日我与你言语再多,但你又如何去分辨真假。凡有所闻皆当不得真,凡是所见也不全假,见闻不过为浮面罢了,而心里所感,才是内层真相。”

    静安听后登时怔住,再一琢磨他话中之意,遂豁然有些明朗。打从鹰嘴崖断了音讯,一干事情皆是打口中相传得来,自己未曾去证实过半分,便将自谦判为负心之人。

    他恁般品性,对谁都有情有义,若不是当中发生甚么,又岂会有负自己。亏得两人打小耳鬓厮磨,却凭一些旁谈道说的虚语幻言,就认定其另有心许,以致嫁为人妇。

    再想着从小到大,同自谦感情至深,似一体般难分你我,更是悔不当初。痛恨自己,为何竟会如此漠视这份情感,而去信他人口口相传之言。

    甚么不顾旧情而另寻新人,别说自谦不恳,便是待她如己出的,俞伯伯、伯娘又岂会答应。怎可能放着鹰嘴崖大好的产业不顾,跟随去了皎青州呢,偏自己就被蒙了心智,竟从未想到。

    等这般寻思过来,又忆着早年旧事,哪一处不如烙痕般刻在心头,便顿似肝肠寸断。再想着,母亲屡次阻止自己回鹰嘴崖,若非之中有何隐情,断不会枉顾夫妻情分,从不归乡为爹爹扫墓。

    而见其蛾眉不展、凤目凝泪,谢因书心中叹息不已,便劝慰道:“既然往事已矣,错也好对也罢,皆如逝水不复,又何必再苦寻不得呢。只要你知他曾流淌于心,余生存着那片清澈即可。”

    静安缓过心神,遂苦声问道:“谢先生,昨日之人可是他么,还望您实言相告。”

    谢因书默然稍许,就道:“当时过境迁,你已非你、我已非我,世间一切风云变幻,不然怎会说物是人非呢。且咱们所见所感,皆是不同,我哪里知道,你认为的他又是何样,曾留于你心中之相,终需你自己去寻。”

    静安闻过一愣,遂酸楚点了点头,便道:“我明白了,多谢先生为静安解惑。”说完,深深施礼去了。

    看她黯然离开,谢因书不禁万千感慨于怀,也不知今日自己所做,到底是对是错。想来凭着静安的才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如此这般,自谦的命运,又当走向何处呢,惟希望莫要事与愿违才好。容不再表。

    却说,是日自谦将静安和英子,送于学堂后,再回去拉着玲儿,外出购买了家中所需,正欲歇上一会儿呢,却又被其告知,老夫人喊他过去。

    自谦还以为有何事要差遣,就急忙来到北房。怎知,林氏不过是想让他陪着说会儿话。如此,待进得一间屋子再看,果然已将茶水沏好,又摆放着一些糕点。

    自谦不明所以、正欲相问,却是打眼瞧见了步师爷的牌位,便顿时怔于那里,遂心中好不难受。而看其神情郁郁,林氏暗叹了口气,就道:“是静安的爹爹,已离世多年了。”

    自谦木然点了下头,便道:“逝者为大,老夫人可以容我祭拜一下么?”

    林氏欣慰道:“自是可以,他若地下有知,也定会十分欢喜的。”

    自谦遂燃香祭奠,又去斟了一杯酒恭敬奉上,方才跪于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心中酸涩道:“步师爷,小蛮牛探望您老来了。”欲要陪着说上一番,但当着林氏终不敢言语。

    而见其仍未忘了,自家男人乃酒中饮者,林氏感叹道:“你有心了,静安她爹活着时,最爱喝一口的,平日上香,俺们娘俩时常给忘了,”

    说着,就拉过他坐下,又笑道:“如今静安去了学堂,倒让我在家里闷了起来。而玲儿那丫头只顾看孩子,也说不上几句话,这才想起找你,陪老婆子拉个家常。”

    自谦便道:“等天气再暖一些,我拉着老夫人出门转转,也省得您在家中闷着。”

    林氏摇了下头,叹道:“在牟乳城也没个故知旧交的,出门倒寻谁去。谁想到了我这般岁数,最后竟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无一个了。”

    自谦顿然心酸,看似林氏于今所过甚好,但也是同静安几次辗转,方回到牟乳城安定下来。可即使在外怎般富足,但鹰嘴崖才终是她们的家,倘若有乡难归,岂不像浮萍一般失了归宿。

    又想起俞可有相告过,她强忍思乡之情,近在咫尺而不回,就是怕静安知晓一切,方才断了过往。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自己,不想无端降生鹰嘴崖,却成了一个祸端,遂而便目透凄楚、心生苍凉。

    这时,又听林氏笑道:“不过老婆子也知足,女儿女婿所过尚可,外孙女又惹人疼爱,这三代同堂的,还有甚么想不开呢。”

    自谦稍缓心神,就颔首道:“这话不假,老夫人一看便是富贵之相,而先生和太太,又皆是孝顺之人,那好日子且早着呢。”

    林氏欢喜道:“你这孩子,倒会哄老婆子开心。”

    自谦笑道:“不过实话实说而已,老夫人宅心仁厚,当有福报的。”

    林氏含笑点了点头,又稍是沉默,便说道:“人各有命,咱们皆要懂得珍惜。无论富贵贫贱,又经历何种磨难,都要好生活着,方不愧爹娘养育的恩德,也没白来世间一遭,你觉着老婆子说的可对?”

    闻得这话,自谦心头一紧,难不成是她察觉出甚么,而在映射自己,就也意有所指道:“老夫人说的极是,人活一世皆有因果,不敢怨得半分。纵有诸多不甘之事,但待了结释怀后,那便从此自在了。”

    林氏听过暗自感慨,自谦打小聪慧过人,果然不一般,竟一点就透。而闻其话中之意,只怕已猜出几分吧,方才表明了心迹。

    但仍不动声色的笑道:“看你年纪轻轻,也曾读过几年私塾,难不成要一直拉车么。如此岂不可惜了,当该去奔个好的生计,安心成家立业才是。”

    自谦笑道:“多谢老夫人之言,或许了却一桩宿缘后,我也该为自己好生打算一回了。”

    林氏遂感欣慰,若自谦真能放下过往,余生安稳度日,即使离开自己也可放心了。待百年后,去见了俞大户和郝氏,总算有个交代。

    而思量一时,又笑道:“后个就是清明节了,本已得胡烨书信,称即将归来,理应由他相伴静安回乡扫墓。但眼前看着,怕是还得拖上几日,所以你若无事,便辛苦些,陪着走上一趟吧。”

    自谦闻后,心头一震,不解林氏既然瞒了恁久,为何此时又要拨开云雾呢。难道就不担心静安接受与否,而再生出甚么乱子,这般,便更是怀疑她,已然认出了自己。

    但又一寻思,真相终将得结,不过早一日、晚一日罢了,皆要静安去面对的。且已为人妇、人母,就算遗憾难消、伤痛难免,也不能再怎样了。

    况且胡烨要回来了,哪怕自己怎般不舍,终到了离开之时。何不趁机去彻底做个了断,也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此便点头答应。

    就这般,等静安下了私塾后,当听得母亲之言,是既欢喜又慌乱。离别多载,终于可以再次回到,那个魂牵梦绕之地,岂能不开心。

    可又怕,若果真像猜测那般,有甚不堪之事在等着自己,那时当该如何面对,故不由胆怯起来。且还是甄子健相陪,虽其品行端正,眼下也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但未弄清楚之前,终究还是个外人。

    而母亲平时又极为谨慎,为何这会儿却能安然放心,更不随行前往,怎不感到疑惑。难道一直以来,确有隐情在瞒着自己。

    如此,待心神不宁的睡过一夜,次日就向谢因书告了假,少不得又跟英子知会了一声。却哪里知道,自谦往赤心湾码头去接她时,早已言语过了。

    但逢此般状况,英子又能说甚么,当初哪里考虑到,有一日,竟会是林氏要解开真相。且再一忖度,反正胡烨快回来了,也该到了一番荒唐结束之时,不如便顺之任之吧。

    话不多表。却说,清明这日一早,因往鹰嘴崖实是有些路程,若靠拉人力车,不知几时才能到达。故此,自谦就找仇大少,借了辆搭轿子的马车,这才同静安一起上了路。

    不想,刚出牟乳城不久,天便撒下蒙蒙细雨。当看着自谦的衣服,已被淋湿了一片,静安遂提议道:“甄大哥,不然咱们寻个地方,避会儿雨再行吧。”

    而本来赶着马车的自谦,一路甚是忐忑,不知静安将怎样面对今日所见。再想起她出嫁那日,自己相伴而行的情景,更是添了些许沉重。

    可又思量着,本就不该打扰其过活,也累及他人助着隐瞒,倒不如趁此离去,至少也相守过一段时日。这般一想,再瞧着眼下的两人,竟似在回娘家的小夫妻般,哪里还在意冒雨前行。

    于是便笑道:“不用了太太,即使这样,等咱们赶到也得晌午了,哪里还敢耽搁。”

    静安不禁疑问道:“甄大哥,你也知道鹰嘴崖?”

    自谦一顿,遂笑道:“那里产‘步俞清’茶,很多人都知道的。”

    可随之,静安又记起,谢因书那有如玄机之言,故就有心试探一回,但转念再想,真相即将得解,哪里差得了这一时,索性便沉默下来,陷入等着她的,将会为何等事中。

    这般,再待自谦故不识途的,被静安一路指引着,转过臣远庄,又沿幽河而上,等来到鹰嘴崖村口时,却被其急声叫停了马车。

    只见她下得车后,怔怔凝视着桥头的石头牌坊,及两边的对联,任凭风雨侵身,终究情绪难忍,是泪眼愁眉、肝裂心悲。许久方又上了车,并强压着急于回村的念头,先转道往大王山而去。

    因这会儿已是晌午,空荡荡的荒岭,早不见了半个上坟之人。别后经年,当再望着眼前,曾令其哀毁骨立的大王山,静安如何不感伤万千,竟随口喃道:

    烟柳丝雨花迎春,断魂路上扫灵人。

    一丛荒冢掩平生,哭向东风泪满襟。

    如此,待两人沿草径而上,在经过自谦生母的坟前时,静安不由得住下脚步。默然片刻,便将随身携带的纸钱,往茔堆上安放了一些。

    并跪下口中念道:“姨娘,今日清明,自谦哥不在身边,我替着来看您了。”言毕,恭敬磕头而拜。

    看她这般有心,自谦为之动容,忙也随着磕了几个头,又将那坟头的杂草清除。静安虽感不解,但扫墓之时,哪里有心情多去寻思,只道:“甄大哥,你无须如此的。”

    自谦肃然道:“清明祭日,愿逝者安息,无论是谁都理所应当的。”

    静安点点头,少不得一起清理后,方才离去。这般,等终于到了步师爷的坟地,只见,并未因常年家中无人扫墓,而成一堆荒冢,反倒十分整洁,也有烧过纸钱的灰烬,显然有谁已来祭拜过了。

    但此时的静安,哪里管得了这些,已然泣不成声的哭倒坟前。而自谦心知,定是步元他们一早来过,随后,就将所带的糕点、水酒等祭品摆放坟前,又拿过纸钱、纸宝甚么的,一把火点着了。

    再看静安跪于那里,哀恸的透骨酸心,一声声“爹爹”地凄声喊叫,是情入地府、泪渗九泉。再衬着这荒凉的坟场,实能令草木含悲,又可让天地怆然。

    一时,自谦被她哭地心酸不已,但仍上前劝慰着,这才使其缓过稍许,却含泪道:“甄大哥,容我单独待会儿可好。”

    时隔多年,自谦知她定有好多话,要同步师爷诉说,便点头道:“逝者已逝,太太仔细坏了身子。”

    见其黯然不语,只是看着坟头出神,就心中一叹的去了,并转道来至自己奶奶、爹娘的坟前,果然也已被祭奠过。而后自是磕头跪拜,又念叨着告慰一回,才往它处寻了棵野梨树下避雨,以待静安。

    谁知心烦难耐,竟鬼使神差的,拿出英子所赠送的玉笛,横于嘴边呜呜咽咽吹了起来。身处荒凉山野,又合着,轻风细雨鸟悲鸣,点点梨花飘春伤,顿然如泣如诉,将幽伤娓娓道尽。

    如此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这般岂不是让静安也听见了,还不得再去生了疑。正担心着呢,果然不多时,便远远看其跌跌撞撞寻了过来,于是赶忙躲至旁处,等稍作停留,方再走到跟前。

    但见静安,上前一把抓着他,急声问道:“甄大哥,你可看到是何人吹笛么?”

    自谦故作茫然道:“我于四下转悠过,并未见到别人,太太会不会是伤心过度,而生了幻觉吧?”

    静安凄然摇头,笃定道:“不,我不会闻错的,定是他吹的笛声,他就在这里,”

    遂又嘶声喊道:“俞自谦,你能狠心与我情断意绝,为何不敢出来相见,俞自谦••••••”

    可自谦就在跟前,任其怎般断肠而唤,回应她的不过是几声野鸟的哀鸣,哪里会有半个身影出现。如此,遂无力的瘫于地,伤心哭泣不止。

    自谦便忍悲劝道:“太太,真的无人,咱们赶快走吧,这般淋着雨,您会伤了身子的。”

    而静安浑然不觉,许久才缓缓站起,木然道:“甄大哥你先下山吧,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还要去祭拜一位长辈。”

    自谦一寻思,定是想去看望奶奶,如此岂不也发现了爹娘的坟茔。倘若能这般打住,下山再想办法不进村里,或许倒能瞒住真相,省得再惹其又一番悲伤。

    故就忙又劝道:“太太,你脸色极差,不能再伤心了,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向老夫人交代,咱们还是回吧。”

    可静安如未听见一般,理也不理的只顾去了,任草径雨水泥泞,仍步步艰难而行。自谦无奈一叹,该来的终究要来,便也只得跟了上去,岂能不怕再有何闪失。

    果然,未等静安走近俞老太坟前,就撇眼瞧见了,一旁俞大户和郝氏的墓碑。还以为眼花了呢,待踉跄着来至跟前,再定睛一看,便手扯秀发的一声凄喊,加之本已悲痛过度,遂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见此,自谦吓得大惊,可任怎般唤叫只是不醒,就赶忙背起往山下而去。等好不容易来到存放马车之处,待将静安放于上面,又脱衣将她盖住,便扬鞭疾驰飞奔。

    却是刚出村口,突的收住缰绳。思忖着,静安哀伤晕厥,且浑身湿透,等再赶回牟乳城,还不得生一场大病,遂又调转马头,往自己家中赶去。

    如此,待来至家门外,还未等马车挺稳,就慌忙跳下冲了进去。虽正巧于南房客厅外撞见俞四,但也顾不得说甚么,便径直奔向内院。

    而看他慌里慌张,俞四忙喊道:“你小子被野狗撵着了怎的,闹的这副狼狈相,清明也不知早些回来,倒害得我等了你恁久,”

    见自谦仍不搭话,又跟在后面唠叨着,说俞可恺每逢清明,都回村给他爹娘及俞大户夫妇上坟,这次因有事,就昨个提前来了,不然今日哥俩凑于一起,倒能好生叙上一叙。

    这般,再等来到西耳房,又瞧自谦翻箱倒柜的,往外拿着被褥,并找出两件干净衣物,便打趣道:“小子,你不会是想跟咱分家吧。”

    自谦忙道:“俞四伯,咱们待会儿再说,快跟我来。”就抱着东西又冲出屋去。

    看其神情紧张,俞四只怕有何事发生,便忙跟了出去。待来到外面,却见马车上有一女子躺于里面,更是心头一慌,不会真是自谦,做了甚么出格之事吧。

    正欲询问,不想仔细一瞧竟是静安,遂惊道:“傻小子,这是怎般回事?”

    但自谦也来不及解释,只说道:“俞四伯,您看着一下,我先给她把衣服换了。”

    俞四一愣,惟忍住疑惑,背身守着马车。而此刻,哪怕自谦再不顾男女有别,也不敢轻易去解静安的内衫,故只把外衣脱掉,为她换上了自己的长袍,又将被褥铺好盖上,方才红着脸面下得车来。

    就见俞四一把拽过他,慌道:“傻小子,你可不能对静安做那有失脸面的事。”

    自谦苦笑不得道:“俞四伯,您想到哪里去了,”随之一叹,便将事情来龙略是道出。

    俞四闻过恍然,不禁感慨道:“静安这丫头,实在是个烈性子,步师爷过世那会儿,就已见识到了,”

    遂又急忙道:“那你还等甚么,赶快抱进家去,不然会生大病的,我这便去寻俞然过来瞧瞧。”

    自谦拦住他,无奈道:“俞四伯,我之前也如此想过,可依着静安的脾性,醒来再问起诸多详情,本已伤心在怀,这般岂不更添了悲痛。

    而我又不敢表露身份,那时你们谁能劝得住,还不如尽快赶回牟乳城,交给婶娘吧。既然能让她回来上坟,想必已是有了打算。”

    俞四点点头,叹道:“真是冤孽啊,你的事,可有过年回来同我说过。傻小子,听俞四伯一句劝,放下静安别再执念了,这都是命,咱们认了就是。”

    自谦释怀一笑,便道:“放心吧俞四伯,回去我就向婶娘辞工,到时只在鹰嘴崖,陪您老安稳度日。”

    俞四欣慰笑道:“好好好,俞四伯等着你回来,”

    又看他衣衫湿透,遂心疼道:“你也赶快换件干净衣服,路上可别着凉了。”

    如此,自谦忙将拿来的长袍换上,又待俞四进去寻得斗笠、蓑衣,再穿戴整齐后,便告了声快马加鞭的去了。这般,本应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竟硬生生被他缩短少半,就赶回了牟乳城。

    言不多叙。且说,等静安悠悠醒来,早已过了掌灯时分。见母亲红着双眼,一脸担忧的守在自己身边,又待头疼欲裂的想起大王山之事,遂嘤嘤啜泣不止。

    林氏也不多劝,只含泪道:“找可有来瞧过了,说你急火攻心、身子极虚,且还烧的厉害。若再如此,你让我这当娘的活不活了。”

    静安便呜咽着问道:“娘,您是不是老早就知道了,才故意不允我回鹰嘴崖去?”

    林氏疼惜道:“用完药,好生睡上一觉,有甚么话咱们明个再说,娘定一五一十的相告。”

    静安无奈,只得含悲点头。却思量着又问道:“甄大哥没事吧?”

    林氏安慰道:“他没事,早已歇着去了,你别再多想。”

    这般,待喝过药后,因静安连番悲痛欲绝,大有心衰力竭之感,岂能恁的容易缓过,遂觉脑中一片空洞,不觉便眼皮发沉,又昏昏睡了过去。

    而林氏为她掩了掩被子,又抚着那憔悴苍白的脸颊,是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出了屋子。却是于院落徘徊一会儿,竟然来到了南房。

    这时的自谦还未睡下,只是淋雨着凉有些咳嗽,且来回奔走几十里路程,午间也不曾用饭,显得身子十分虚弱,心口又隐隐作痛。

    当看得林氏进屋,就忙撑着身子下了床,说道:“老夫人,您怎过来了,有事喊我一声便可。”

    见其这副样子,林氏心疼道:“今个难为你了,反正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

    自谦内疚道:“是我没照顾好太太,倒劳您记挂着,实在有愧。”

    林氏叹道:“有些事,终须咱们去面对的,不然又能瞒住多久。”

    自谦随即有些恍然,便点了点头道:“正好小的也有事情,要向老夫人禀明。今个失职实属不该,明早我就辞工离去,这段时日,给您和太太添了麻烦,还请原谅。”说着深深施了一礼。

    林氏顿然心酸难耐,遂颤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喊一声婶娘么?”

    自谦一怔,虽已经猜到她认出自己,但此时仍是心头一颤,不敢再看林氏半眼。遂之,那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良久沉默不语。

    便听林氏哭声道:“你打小是我奶大的,无论变成甚么样子,婶娘都能认得出来。只是怎么也未曾想到,我的自谦孩儿,竟会落得这副境地。”

    自谦闻后,心中五味杂陈,不想其竟也一直在帮着自己,对静安隐瞒身份,便“噗通”跪倒在地,那一声久未的“婶娘”,终于喊出了口,遂而抱着她的双腿,就哭个不停。

    见其委屈的,像个终于寻到娘亲的孩子,林氏更是酸楚,便抚着他的头,愧疚道:“是我错了,早知如此,实不该拆散你和静安,婶娘求你原谅。”

    自谦稳住情绪,忙宽慰道:“婶娘何错之有,您这般说,只会更令自谦惶恐难安的。我生来命贱之人,又连累爹娘枉死,即便当初静安有心,我又岂能不顾羞耻。”

    林氏将他拉起,叹道:“傻孩子,你也别如此言语,万般皆是命数,千万别过于自责。何况发生那等事,任谁也不想的,切要看开着才是。”

    自谦应声道:“婶娘,自谦知道,以后断然不会了。”

    林氏含笑点头,又问道:“你以后有何打算,可还要再回车行么?”

    自谦笑道:“应该不回了,至于干甚么,等再说吧。”

    林氏歉疚道:“非婶娘心狠不留你,实是你不该为静安而误了终生。”

    自谦遂安慰道:“婶娘说哪里话,是我不该做这般荒唐之事才对。且能同您和静安,如此相守一段日子,自谦已甚知足了。”

    林氏欣慰道:“答应婶娘,定要好生过活,才不枉被你爹娘养育一场,也莫让我日后挂心。”

    看他点头应允,而此处也心结相解,林氏不免将自谦遭遇的诸多之事,又详细问过一遍。就一时疼惜、悲痛、怜悯、庆幸等复杂于怀,是好一通叹息,遂叮嘱其早些歇息,便欲要离去。

    这时,自谦却恳求道:“婶娘,我的身份就一直瞒着静安吧,省得再为我如今这副样子,去添了心堵。至于其他怎般相告,便全凭您的意思了。”

    听其仍在为静安着想,林氏鼻子一酸,忙点头答应。随后,又见自谦跪倒在地,含悲道:“婶娘,往后自谦无法前来相看,还望您原谅孩儿不孝,定要长命百岁。

    明早我也不进去辞行了,失礼之处,还望婶娘莫怪,今夜就当自谦向您叩别了。”说完端正好身子,恭恭敬敬给她磕过一个响头。

    林氏心中一疼,忙将他扶起,待开口欲言,却泣声先出,便匆忙掩嘴去了。而自谦木然良久,方一声叹息,遂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妥当,却是躺在床上,竟彻宿未眠。

    再等一早,也不去惊动任何人,只是提着来时的行囊,失神望着内院好久,这才拖着车黯然离去。从此以后,就别过了青衿街、寥端巷。暂且不表。

    且说,静安醒后,等被玲儿侍候着,稍是盥洗,又略用了点饭,再将药汤喝过,便迫不及待地喊来母亲,以解心头诸般谜团。

    只见林氏默然许久,才将自谦怎般入狱,及后来连累俞大户和郝氏枉死等事,前后道了一遍。也听的静安,是悲悲戚戚、戚戚哀哀。

    心中方才恍然,为何自谦会无故断了音讯,分明是不想拖累自己。可恨还怨其薄情寡意,以致嫁给胡烨,及今来看,她才是那个负心之人,遂口吐鲜血。

    看得这般,林氏顿时慌了心神,忙一声声地问着,可是打紧与否,并欲去擦拭那嘴角的血迹。但静安将头一别,竟未给机会,又凄然问道:“娘何时知道的?”

    感受到这份冷淡,林氏随之泪落,却稍是犹豫,就不再隐瞒道:“是娘对不住你,在烟祁城时便已知晓了。”

    静安冷声道:“胡烨可晓得?”

    林氏顿过片刻,叹道:“事已至此,问恁多又有何用,你若要记恨,就恨娘好了,是我让瞒住一切的。”

    闻得此言,静安如何不明,冷笑一声,又问道:“我自谦哥如今在何处?”

    林氏稍作寻思,便道:“听可有说,往蓿威州去了。”

    静安苦笑道:“合着只瞒住了我一人。”

    林氏无奈道:“也都是为了你好。”

    静安苦涩道:“为了我好?你们一个个,只按着自己的意愿行事,却有谁问过我的心思,竟敢说是为了我好?”

    林氏叹了声,就劝道:“娘知道你心有怨气,但切要顾着身子,即使去计较,也须养好了病再说。且还有年幼的孩子,难道你便忍心不管了么。”

    听得提起女儿,静安神情一缓,遂问道:“孩子呢?”

    林氏忙道:“玲儿照看着呢,你别担心”

    静安点点头,待沉默一时,又无力说道:“娘,我累了,想睡会儿。”

    林氏登时喜道:“睡会儿好,睡会儿好。”只以为她因孩子想开了些,就轻轻掩门去了。

    而等其离开后,静安却是将被子蒙住,遂悲声痛哭、哀泣不止。万万没有想到,拆散她和自谦的,竟然是身边最亲近之人。

    可即便再有怨恨,又能怎样,况且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儿。要怪只能怪自己,漠视了那段生死不渝之情,也亏得还将自家布艺行,取名为‘弱水缘’,想来当是多大的讽刺。

    如此,待发泄一番,又撇眼瞅见,于炕角处有一件男人的长袍,怔怔看了一会儿,却猛地将它拿过,竟是恁般熟悉。遂抱在怀里,泪水点点打落上面,自谦曾经的衣物,她岂会不认得。

    故而便疑惑不解,这长袍怎会在此。却当再想起大王山那笛声,就顿然明了。昨日送自己回来的,绝不止甄子健一人,可除了自谦还能是谁。

    有心去询问母亲,但也清楚定不会实言相告,倒不如向玲儿试探一回。且一日多未见女儿,岂能不想的慌,于是便不顾身子虚弱,硬是挺着来到了厢房。

    可巧,也不知玲儿哪里看孩子去了,屋内空无一人,而静安也懒得再回,遂就坐于桌前等了起来。不想,偏又无意瞧见了,妆奁下露出的一小截纸笺,便随手抽了出来。

    却这一看不打紧,但见静安是柔荑颤抖、玉颜苍白。上面书着的,正是自己于烟祁城时,所作的‘钗头凤’词,及不知被谁人另合的一阕,就难免又乱了心绪。

    而恰在这时,玲儿抱着孩子走进屋子,还未等开言,便看静安也不顾女儿,“咿呀”着向自己伸出小手,遂喝问道:“这两阕词,你是打哪里得来的?”

    玲儿被吓得一愣,就支吾着道:“太,太太,您,您这是怎的了?”

    静安凤目一瞪,又喝道:“快说。”

    自来到这个家中,玲儿何时见静安这般对待过自己,不免有些害怕,便忙道:“应是甄大哥所写,我看被弃于地上,就偷着拿了回来。”

    静安闻后,顿如失了魂般,久怔不动。而等缓过,又泫然道:“你还有何事瞒着我?”

    其实她本意是问,昨日可另有人来送过自己,但玲儿却以为说的是甄子健,便急忙道:“太太,真的再没了,玲儿不敢撒谎的,”

    可思量着又道:“对了,甄大哥左手心没有掌纹,其他的我实在不知了。”

    再听得这言,静安是眼神空洞、面若死灰,偏又不伤不悲、不泪不语,似一具躯壳被风干千年,任凭玲儿慌的怎般喊叫,且孩子也被吓得大哭,仍如未闻见。

    此时的静安,已然心陷过往,哪里还有身外之感。再忆起自谦儿时那句,你在哪我就在哪之言,更如利刃一般,剜在她的心口,却又不令刀刀毙命,只为使其痛不欲生。

    从在烟祁城时,被不知者莫名合了一阕‘钗头凤’,却是那般贴切,道尽无可奈何之情。而今又在牟乳城,当年陇上葬花之言,竟被一个车夫无端说出口来,可笑自己,虽也生过疑心,但终未敢去断定。

    遂又寻思着,于青衿街初见他拉车,觉得有几分眼熟,此刻再想,并非出自那打小相伴之情,也非后来才记起,曾在公园所遇的吹笛人。

    而是那年大婚之日,自己无意间,打轿子里向外瞧见过,一个一路为伴的怪人,直至臣远庄方失了身影,谁知竟会是朝思暮念,又曾恨之于怀的自谦。

    如此来说,无论其知之与否,岂不正是他,相送自己出嫁而去,两人前尘之间,到底有甚宿债孽缘,才致今世生了这般一出,荒唐可悲的痴幻梦境。即然注定不得相守,何苦偏教难弃难离,遭那苍天无情戏弄。正是:

    为君醒时恨已晚,

    与卿无悔枉多情。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