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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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因果如是天涯从此 救子心切千里奔行

    话说,自谦因结旧怨落得新患,终致自己身陷牢狱,遭受无妄之灾。故一时便由内而外,皆是生了改变,如何再能寻到,半点从前的影子。

    只怕,若不是因心有记挂,难忘爹娘之恩,不舍竹马之情,还不知能否撑得下去。但他不知的是,远在鹰嘴崖的静安,此时也陷入了两难之境。

    原来,步师爷病重时,为妨不测,林氏也书了封信,给自己远在烟祁县的弟弟。其名唤林务,虽相貌较之家姐甚有差距,但却精明十足,即使打小不喜读书,不过对经商倒颇有一副头脑,故生意做的尚可,典型买卖人的模样。

    这般,等林务赶到鹰嘴崖时,正是步师爷过世的次日。少不得呵护着家姐和外甥女,又帮忙料理了一些后事,因实有生意耽误不得,就在下葬后欲要离去。

    故此,林氏便背着静安,同他说起了步师爷的临终之言,问其如何看法。这林务虽然和自家姐姐、姐夫年久不见,但平时书信仍是有的,听完后思寻一番,就忙应允下来。

    一是因为父母早已不在,如今只剩姐弟二人,又多年不曾相处,若能生活一地,相互间有个照应,也是可行的。况且步师爷在烟祁县任职时,对他也甚是不错。

    二则心知,自己姐姐家底还是有的,如此以来,倒也不会因为日常过活所需,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并非他心疼钱财,实为家有悍妻,而不得不去多做考虑。

    于是遂答应林氏,来年定寻个时候,接往烟祁县去,谁想一拖便是恁久。而今,正好趁着往牟乳城洽谈一单生意,就顺路来到了鹰嘴崖,但这般以来,倒是令毫不知情的静安,措手不及,难免跟母亲和娘舅,陷入僵持之中。

    本来是年开春后,俞大户因步师爷的临终嘱托,曾不顾郝氏的百般阻拦,即便也非情愿,但还是征询过林氏和静安的意见,问是否要将娘俩送往烟祁县去。

    谁知不等林氏开口,静安就先急了,虽说是爹爹遗愿,但哪里想过要真的离开鹰嘴崖。且不说乡亲邻里之情,便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瓦一舍,早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让她如何舍得。

    何况,还有疼爱自己的俞伯伯、伯娘,和那几个从小到大,姐妹情深的玩伴。更有着一段,青梅竹马的不渝盟誓,是她跟自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约定,既似前缘再续,又如此生注定,岂能轻易割舍。

    而最让其顾虑的,还是步师爷的丧期,便不说守孝三载,可现在连一年未满,倘若就此离去,以她知书达理的性子,这等不孝之事,哪里能做得出来。

    于是,便不顾母亲的心思,遂一口谢绝了俞大户的好意。林氏无奈,只得先妥协一回,容日后再寻法子说服,故此,事情就一直拖了下来。

    可如今倒好,俞大户所提刚翻过篇去,自家娘舅又因此事而来,静安怎能不心烦意乱。眼瞅着林务到鹰嘴崖已近三日了,其间同母亲,磨破嘴皮的相劝,奈何偏认了死理儿,只是不肯。

    林氏实在无法,便同林务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他先回烟祁县去,等过上一段,看能否解开静安的心结。那时,也自有俞大户前往相送。

    却说,这日林氏给自家兄弟,备好一些特产,正准备收拾一番,等用过午饭打发他上路,却见郝氏走了进来。等林务招呼一声去了别的屋子,姐妹俩遂坐于炕沿聊在一处。

    只听郝氏问道:“静安呢?”

    林氏叹道:“刚刚使了回性子,在她那屋里待着呢。”

    郝氏又问道:“可还是因去烟祁县之事?”

    林氏无奈道:“怎的不是,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郝氏犹豫了一下,就道:“妹妹,自打你来到鹰嘴崖,咱们姐妹俩一向无话不谈。今个你就如实告诉俺,为何硬要执意离去,难道只是因为步傑兄弟的遗言么?”

    林氏苦笑道:“姐姐,其实我又何尝舍得离开鹰嘴崖。虽说自静安她爹去世后,每每瞧着这家里,心里也堵的难受,但毕竟是过活了近半辈子的地方,怎能轻易走了。

    其实俺也想不明白,为何静安她爹临终时,会突然说出那番话来,但好歹是他的遗愿,我又能怎样。即使不舍离去,可还得应下不是?”

    郝氏点头道:“步傑兄弟的那番话,的确令人费解。按理儿说,即便你们留在鹰嘴崖,凭着咱两家的关系,这日子也不会有所改变,可他到底在顾虑甚么,难道真的是跟自谦有关?”

    林氏闻后开口欲言,但张了张嘴,终究未说出来,对于步师爷临终前的反常,自己也困惑不解,特别是他对自谦的态度。遂叹了口气,低头不语。

    待姐妹俩沉默一回,听得郝氏伤感道:“对于你们离开这里,我是万般不同意的,更是难舍静安。且不说她和自谦的感情,便是从小到大,跟我的闺女有甚么两样,如今看来,只怕女儿就是女儿,永远当不得媳妇,”

    说着那眼眶便红了,遂拉着林氏的手,又道:“妹妹,我也知道你的难处,虽然始终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因何缘故,但你若执意要带静安离开,就由我去同她说吧。”

    林氏也随之落下泪来,便道:“姐姐,俺也不想这般,我又何尝不喜爱自谦那孩子,打小和静安一样,皆是吃我的奶水长大。只是应允了离世之人,如今若要反悔,咱活着人的心里,总感觉亏欠的慌。”

    郝氏点了点头,就宽慰道:“我明白,况且两个孩子的事,咱们所言尚早,至于结局如何,全凭缘分吧,便不谈了,”

    遂伸手拭去她的泪水,起身又道:“那你先忙着,我去同静安讲吧。”

    林氏忙站起来谢道:“如此就劳烦姐姐了,那孩子打小亲可你,说不定她会听的。”

    郝氏不由心中苦涩,却也无办法,遂往静安房间去了。进屋见其侧身躺于炕上,便拍了她一下,笑道:“如今不须做女先生了,倒是这般安逸,也不怕待在家里闷出病来。”

    静安回头见是郝氏,急忙起身,欢喜道:“伯娘,您怎过来了,快炕上坐。”

    郝氏坐下笑道:“听说咱家大小姐又闹性子了,这不过来安慰一下。”

    静安嘟嘴道:“您可别听我娘瞎讲,俺哪里使性子了。”

    郝氏拉着她的手,劝解道:“你也要体谅你娘,自打你爹过世后,你看她都老了几岁一样。日夜这般睹物思人,铁打的也熬不住了。倘若再如此下去,那身子还不得早晚垮掉,咱们要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一回,不是么?”

    静安不禁委屈道:“可我真的不想离开鹰嘴崖,况且为爹爹守孝,连一年还未满呢。”

    郝氏疼惜道:“伯娘明白你的心思,可你也要知道,虽老话讲,子女须丁忧三年,但如今能有几人真正做到,要我说,一年便算多的了。再且,即使去了烟祁县,仍可为你爹爹,设灵堂守孝的不是?”

    静安泫然道:“伯娘,您真舍得静安离开么?”

    郝氏搂住她,含泪道:“伯娘哪里舍得,虽说你不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心头肉,但也是打你在娘肚子里便看着,直至长成今日的大姑娘。自小就宠着、疼着,不同亲生的一样么?”

    说着叹了声,又道:“可眼下看着你娘郁郁度日,伯娘心里也不好受,与其这般下去,倒不如换个地方过活一段,说不定日子久了,她就能放下。等那时心情好了,若还想回鹰嘴崖,便书封信来,让你俞伯伯接你们去,你觉着可是在理儿?”

    静安依偎在她怀里,默然良久,方问道:“伯娘,自谦哥哥最近可有信来?”

    郝氏顿然心头一紧,少不得又胡自寻思起来,只怕这两个孩子真是有缘无分,怎的每回都如此别扭。先是要同往蓿威州求学,不想却逢俞老太生病。

    再等另做打算时,偏是步师爷又抱恙在身,而本欲留在村中,一起教书育人倒也可行,谁知竟来了皎青州之事。如今更好,只怕这一分开,以后怎样就要两说了。

    缓了心绪,便打趣道:“你这丫头,那小子与你的书信,可比给他爹娘勤的多了,今个你反来问我,羞是不羞?”

    静安登时双靥绯红,娇声道:“哎呀伯娘,你又取笑静安,再这样,可就不理您了。”

    郝氏疼爱道:“好好好,伯娘不取笑你,等我替你收拾那小子,让他暑期也不知回来看咱静安。”

    静安听后,忙解释道:“伯娘您也别怪他,听说是被甚么事情误了呢,”

    待回过味来,遂扯着她不依,而后嘟嘴羞道:“伯娘,您又笑话静安,谁要那个小蛮牛回来看,俺才不稀罕呢。”

    娘俩笑闹了一阵,郝氏便问道:“孩子,你不想离开鹰嘴崖,可是跟自谦有些干系?”

    静安稍是犹豫,就羞涩点了点头。郝氏暗自一叹,又开解道:“其实,这跟你去烟祁县并不矛盾。你想,再有一年多自谦也该离开皎青州了,之间你俩互通着书信,哪里又能断得了音讯。

    等他学业结束,那时你也守孝期满,不又是可以在一起了,想怎样,还不是随了你们的心愿。便是像正升那孩子跨海求学去,我和你俞伯伯也会同意的。”

    静安寻思一会儿,却仍忧愁道:“伯娘,可这次不知为何,总觉着莫名的着慌,心里没底没落的,倒像是有甚么难以预测一般。难道您就不怕静安此去,如同断线的风筝,再也飞不回您和俞伯伯身边了?”

    郝氏叹道:“傻孩子,伯娘怎的不怕,不然也不会多次阻止你俞伯伯,征询你娘去往烟祁县的意思。但你要明白,这人不能太自私,咱们也得体谅着你娘才是。

    再且说了,这世间之事,皆靠一个‘缘’字拉扯着,缘分在,哪怕万水千山总能寻着。倘若缘断了,强求再多自也无用,不过徒添烦恼罢了,你说呢?”

    静安颔首道:“多谢伯娘了,有您这番话,静安心里好受多了,容我再思量一回吧。”

    郝氏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宠溺道:“傻丫头,跟伯娘有何客套的,你听进了便好,”

    说着站起身来,又道:“那你仔细想想,伯娘说的理儿对是不对,我得回去做饭了,怕是你俞伯伯和俞四伯也该下田了。”

    见此,静安忙要下炕相送,但却被她调侃着拦住了,待出得屋子,又同林氏把事情说过,这才回家了去。而等中午用饭时,少不得再将话儿,给俞大户学了起来。

    俞良闻后叹道:“走了也好,省的她娘俩,整日个闷闷不乐的,如此下去,过活的也实是没意思。”

    但郝氏却忍不住抹着泪儿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不过两年光景,竟全都走了。”

    俞良眉头一锁,难免也心烦起来,又叹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来来去去的,哪里由得人半分。”说着放下碗筷。

    而看其无心用饭,郝氏忙宽解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累了一个头午,快吃了歇息着吧。”

    俞良摇头道:“这心里添堵,如何用的下?”

    郝氏自责道:“都怪我,不该和你提这些事。”

    俞良苦笑道:“关你甚事,就别再瞎琢磨了,该来的,咱们谁也挡不住。”

    郝氏便道:“要不我去把俞四哥喊来,你俩喝上一杯,解解闷儿吧。”

    俞良寻思着点头道:“也好。”

    郝氏忙出了屋去,不过一会儿,俞四便随她走了进来,见俞大户眉头不展、神情郁郁,就问道:“头午在山上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俞大户摇头叹了一声,没有言语。而等郝氏将酒端了过来,抬手给俞四斟上,这才把林氏和静安之事,又说了一遍,少不得也将心中郁闷倾诉了一番。

    林务来到鹰嘴崖,俞四自是知晓的,但哪里料到果真要走。闷了半晌,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便感叹道:“自打瞎子失踪后,婶子也去了。

    可才多长时日,从英子那孩子,再到七娘和胡先生,而后自谦外出求学,又逢步师爷过世。如今竟轮到了静安和她娘,怎的一个个都离开了。”

    俞大户默然不语,又将酒满上,待两人一口而尽,方才说道:“算了俞四哥,不想了,早晚咱们也要去的。”

    郝氏嗔怪道:“好端端的,你胡言瞎讲甚么。”

    俞四也劝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能有甚么办法,管他那么多呢,”

    说着将酒给俞大户倒上,举杯又道:“来,今个咱陪你好好喝上一顿。”

    于是,两人推杯换盏的饮了起来。待有了几分酒意,俞大户心情自好上不少,话也开始多了,遂聊着村中的家常理短,将那烦闷暂且抛于了一旁。

    且说,这般又过了一日,静安反复思量后,果然听从了郝氏相劝,答应跟随母亲,往烟祁县过活。为此,俞大户特意摆了一桌,为之送行。

    席上,不过他们两家人,及林务和俞四。并应承,村中的田产只管交给自己,每年的租子,也会折成银钱给寄过去,日后若是有人想买,那时再另做打算。

    林氏自是一通感激,不免又和郝氏姐妹情深的,道尽了离别之言,而静安,更是抱着俞大户夫妇俩,哭成了泪人儿。就连林务那颗经商逐利之心,见后也不由动容,一顿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算罢。

    走前,静安少不得再去同步艳霓、俞可有告别一回。三人打小的情分,如今玩伴相辞,以后天各一方,岂能不难舍的,又是一番伤感。

    而静安难免也对入秋后,不能参加两人的大婚,遗憾不已,便拉着步艳霓,说尽了祝福的话儿。遂又将一封写给自谦的,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拜托俞可有帮忙投递。

    如此,隔日便随着母亲和娘舅,在俞大户等人的频频挥手中,恋恋不舍离开了鹰嘴崖,由俞四赶着马车送至牟乳城,到时再另雇车去往烟祁县。

    只见其,黯然坐于马车之上,当回首再看向,村头大石牌坊上的对联,那两边各自一句,寓意着步俞双姓人不渝之情的,‘莫弃莫离和死生相依’后,遂忍不住地扑于林氏怀中,一时是呜咽不止。可叹:

    心事难从命难违,

    如是因生如是果。

    却说,自谦身陷大牢,惟靠日夜思念静安,以度这非人之苦,方令心绪稍有缓解。可又哪里知晓,她已然离开了,二人两小无猜的故地。

    而这般过了几日,谁曾想,却因天气十分闷热,另有狱中环境恶劣不堪,那脸上的伤痕竟是感染起来。以致面容腐烂十之七八,如同蚂蚁啃噬、痛痒难忍。

    当值的王梁见其可怜,便心中不忍,待和杨苍商量一回后,遂去大学堂寻了贾以真,将自谦的情况告知。让他尽快想个法子,不然相貌可就毁了。

    贾以真闻后,登时焦虑难忍,却只得先去买来金疮药,让王梁带回去给自谦敷上。并又凑了点银钱与他,恳请在狱中帮忙照顾着些,容自己再想办法。

    而此时的马云峰,也已清楚了,一切皆因左思贵和赵司仁,在从中作梗,心中便恨不得手刃二人。但当被贾以真告知了自谦的境况后,如何还顾得这些,忙随着又去寻到丛宗武,想再通过他,看能否讨个人情。

    如此,等连续奔走数日,终是无果后,马云峰竟突然想起了邵菱和崔雪,她们常往教堂,定能认识几个西洋国人,说不准会有甚么办法。这般,二女方才知道自谦出了事,哪里恳耽搁半分,遂去相求传教士搭救,不想还真有了一点眉目。

    几日后,就传来了消息,说自谦若想出狱,必须交上一千银钱的赎金,否则免谈。一时,贾以真等人又愁云密布、陷入困境,如此大的数目,倒上哪里筹去,而崔雪更是哭哭啼啼地,叫人看着好不可怜。

    却是丛宗武闻得后,自己生意做的虽说尚可,但多数银钱都压在货物上,手里也根本没剩下多少,寻思一番,便欲寻人去借,以来救急。

    只听贾以真叹道:“我虽不做买卖,但对生意场的事也知晓一二。有利可图时,皆为伙伴,若因困难求助,哪个不拒之门外,不趁此打压就不错了。

    况且,那利息肯定不会少的,倘是再让你以何做抵押,而如今又结局未明,若因此害得你财产尽失,不须我等怎样,便是自谦也会一辈子不安的。”

    丛宗武无奈道:“那该怎办,难道真放弃自谦不管了么,”

    等寻思一番,又道:“要不然我书封信给妹妹吧,让她从家中账上挪用一些,以解燃眉之须。”

    但贾以真仍拒绝道:“你们是家族生意,如此多的银钱,岂能私自拿出,到时少不得又引来一番麻烦,”

    待沉默片刻,又叹道:“实在不成,还是告知自谦家里吧,听说他家境不错,想必会凑够赎金的。”

    而丛宗武却担忧道:“你便不怕因此害了自谦的爹娘,发生这等事情,两位老人家如何受得住?”

    贾以真听后,顿然苦恼不已,自己又何尝不担心,但眼下还能怎样,遂就十分后悔,暑期不该将自谦留在皎青州。倘若为此毁了他的前程,这辈子该是多大的亏欠,哪怕搭上性命,也终换不回甚么了。

    便这般,正当几人一筹莫展时,谢因书打牟乳城归来,闻得事情来龙,岂能不心中惊慌。思量着哪里敢隐瞒下去,倘是再有个好歹,谁能担起这等责任。

    于是,也顾不得埋怨贾以真和马云峰,遂决定修封加急书信与胡彦江,让他赶快通知自谦家里,设法筹钱救人。且又约出杨苍、王梁,再打点了一番,之后,惟有以待消息。

    且说,几百里外的鹰嘴崖,俞大户和郝氏,如何也不会想到,自谦竟惹上牢狱之灾。这日两口子午饭用毕,正欲歇息,却见胡彦江同涂七娘匆匆来到,惊喜之后,急忙招呼起来。

    待几人坐下,便见郝氏对涂七娘笑道:“今个怎么得了空闲,知道回来看看了。你可不知道,自打林妹子和静安离开后,我这些日子是怎般过的。”

    涂七娘疑惑道:“嫂子,林姐姐和静安去哪里了?”

    郝氏叹道:“被静安他娘舅接往烟祁县去了。”

    涂七娘闻过虽感突兀,但此时也没心思多想,脑中全是,该怎样将自谦的事说出来,毕竟往皎青州求学,是通过胡彦江去的。于是就支吾着道:“哥、嫂子,俺们今个,今个••••••”

    俞良好笑道:“怎么,那县城过活一段时日,性子也变了不成,一家人有甚么说不得的。”

    郝氏遂调侃道:“眼愁着老太太走了已快两年,我看也别等甚么孝满了,寻个时候把你俩的婚事给办了吧。怎觉着咱家七娘都等不及了呢,今个不会便因这事吧?”

    等一番话下来,俞大户和郝氏,不由相视一眼,两人皆感奇怪。若按涂七娘的性子,此时恐怕早就扯着不依起来,但这会儿却眉头深锁、埋头不语,再看胡彦江也是神情不对。

    俞良便道:“彦江你来说,可是出了甚么事情?”

    胡彦江叹了口气,苦涩道:“俞良哥、嫂子,我说了你们可要沉住气。”

    见两口子不解的点了点头,胡彦江心中一横,就将自谦在皎青州身陷牢狱,及搭救之法道了一遍。俞大户听过登时惊住,一时哪里缓得过来。

    而郝氏更是眼前一黑,也亏得涂七娘扶的及时,这才免于摔倒在地。待怔过许久,遂之泪流不止,口中叫着自谦的名字,便呜呜咽咽哭个不停,任怎般相劝,只是不住。

    再看俞大户黯然不语,胡彦江忙道:“俞良哥,还是尽快拿个主意吧。”

    涂七娘也急道:“是啊哥,你得想个法子才是。”

    等郝氏稍缓心神,遂泣声道:“当家的,我知道,自谦打小你都不怎般待见,一直对我和娘当年收养他,心生介怀。可怎么说,咱们也好歹养了这么多年,同亲生的没甚两样,俺求求你,救救那孩子吧。”

    俞良斥道:“你这是说的甚么话,我几时亏待过他了,那也是我的儿子,你当我不心疼?”

    涂七娘忙劝慰道:“俞良哥,你先别恼,嫂子只是一时心急才这般说的。”

    俞良沉默片刻,方叹道:“如今倒哪里凑恁多钱去,即使变卖田产,也得容个空儿不是。”

    原来,他虽被人称为大户,但本性乐善好施,并收取佃户的租子,历来是‘五五’去分,而非按照惯例‘三七’相开,故此多年来除却花销,也未攒下多少银钱。如今一下子要拿出这么多,试问又怎能凑得出。

    只听郝氏哭道:“不然你去向可恺借用一下,他在城内开茶庄这多年了,手头应该有点的。”

    俞良无奈道:“上回来他看咱们,你没听说么,近来茶楼生意不好做,也是入不敷出的。且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倒让我如何去开口?”

    胡彦江忙道:“俞良哥,我那里还有点,你先拿去用吧。”

    俞良摇头道:“算了,你俩在城内过活开销也大,况且杯水车薪又能解决甚么。”

    待思量一番,就站起来又道:“我还是连夜乘船,赶往蓿威州去吧。看看俞生哥,跟那皎青州官府能否说得上话,或许可以讨个人情。”

    胡彦江也起身道:“只怕不易,来前我特意问过候县丞,对于西洋国人,咱们天朝官府向来是避讳的。”

    俞良叹声道:“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走一趟试试看吧,”

    而后又嘱咐道:“彦江,咱们做两手准备,你随我顺路回臣远庄,去找彦庭兄弟,让他相助俞四哥,把我的田产变卖一下。地契你嫂子那里有,只要是现钱甚么都好说。”

    如此,俞大户稍是收拾,并安慰了郝氏和涂七娘几句,遂往外院喊俞四赶来马车,便同胡彦江去了。待路过臣远庄时将他放下,又叮嘱了一番,就继续加紧赶路。

    等和俞四到了赤心湾码头,已然傍晚时分,少不得又另行交代了一回,方才打发他去了。当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血阳残照下的迟心湾,面对儿时随母亲来过的旧地,心里虽有说不出的滋味,但此时也无暇多想,忙四下寻找往蓿威州的夜行船。

    偏也赶巧,是夜竟无船可发,不禁令俞大户暗自窝火,遂觉心中一阵绞痛,无法,只得寻了一间客栈住上。而等次早离开,再到达蓿威州码头,已是当晚子时了。

    这蓿威州虽为地方散州,但凭借处于上国最东首,不仅有天朝水师在此驻防,并设立了军官讲堂,门槛之高令人咂舌。其东、北两端临海,西边群峰叠峦依为屏障,只在南面留有城门。

    如此的要塞之地,却承受着和皎青州同等的命运,那便是也被某个西洋国,美其名曰“租借”,实为侵占了而已。不得不说,又为天朝的耻辱,划下了浓重的一笔。

    闲言少叙。却说,俞大户下得船后,少不得再寻一客栈住下,等到次早,也顾不上用饭,或去看蓿威州为何般模样,遂雇来人力车,直奔衙门而去。

    到了地方,待同门吏道明来由,这才得知,原来就在几日前,俞生竟已不再担任蓿威州的知州,而是落的个闲职,无奈回家养老去了。

    俞大户闻后,登时一阵急火攻心,顿感天旋地转,便一下子瘫倒在地。好是一会儿方缓得些许,而怔怔地坐于那里,却不知如何是好。

    有意再寻俞生,但如今他那般境况,定是心烦苦恼之时,自己何忍前去打扰。可若就此回牟乳县,偏偏已经来了,不问明一番总觉着不甘,一时进退两难、陷入矛盾。

    正自踌躇着呢,却听有人惊讶喊道:“俞叔叔,您怎的坐在这里,何时来了蓿威州?”

    俞大户抬头一瞧,竟是俞生的小女儿俞鸿菲。待苦笑一声,起身如实相告后,便听其宽慰道:“俞叔叔,您先别急,我去给我爹拿点东西,然后再带您回家。”

    见他点头答应,俞鸿菲忙同门吏打过招呼,就匆匆进去了,约莫有半烛香的工夫,便看其提着一包东西又打里面走出。如此,遂和俞大户雇上人力车,来至北山脚下的一处清净之地。

    等跟着俞鸿菲进了一座宅子,俞大户不由四下端量了一回,乃为一进一出的四合院,虽说小巧,却古朴雅致、极为幽静。又来到北房,进门是一厅堂,里面家具、楹联、匾额、书画、屏风等,以中轴形成两边,摆设的错落有致,显得韵味十足。

    就闻俞鸿菲笑道:“俞叔叔您先坐着,我这便喊我爹爹去。”

    俞大户笑着点头,等坐下未多久,正打量着厅堂,只见,俞生同俞鸿菲,扶着一位和蔼的古稀老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端庄温婉的妇人。

    俞大户一看,如何不识得,正是俞老爷子和俞生的妻子古氏,就赶忙起身施礼问安。待几人寒暄着,各自落座后,俞鸿菲遂斟茶倒水的,侍候一旁。

    相聊着,俞大户少不得提起了孤僧瞎的失踪,及俞老太和步师爷的离世。惹得俞生一家子,皆唏嘘不已,回忆起过往旧情,难免一阵伤感。

    谈话中,俞大户也才知道,俞生是因朝廷新旧派系之争,方被连累如此,搬离衙门租住这里。不过却也看得开了,并未把那一官半职放在心上,倒是因报复难展,而多少遗憾在怀。

    而待详细了解了自谦的事情,俞生遂双眉锁起,摇了摇头便沉默不语。俞大户见后心中顿然凉了半截,知道可能要白跑一趟了,不禁暗自苦涩。

    却是俞鸿菲赞叹道:“不想自谦竟能做出这般有气节之事,当真令人佩服。之前蓿威州也发生过游行,但碍于爹爹的面子,我只能眼巴巴的瞅着无法参与,”

    说着杏眼怒瞪,又咬牙气道:“那些洋毛子着实可恨,在咱们天朝,如此耀武扬威的欺侮我国民,偏还没个说理儿之地,这是何等世道?”

    古氏嗔道:“偏你话多,这等国家大事,岂是你一个丫头所能管的。”

    倒是俞大户听后,虽说不是很懂,但看俞鸿菲的神情,似是自家儿子所做之事,属于正义之举,遂略有释怀。从而对自谦,也少了一些怨气。

    这时,听得俞生无奈叹道:“俞良兄弟,凡是涉及西洋国人之事,咱们天朝尚且没有办法,又何况普通百姓呢。只能跟朝廷一样,花钱免灾吧。”

    却是俞老爷子忙问道:“难道你再没有甚么法子,能救救那孩子么?”

    见俞生默然摇了摇头,俞大户心里已有所准备,便也不再多去纠结,况且尚有退路。于是就岔开话题,问起了鹰嘴崖几个学子的情况,又说过了林氏和静安,及诸多村中之事,这才令气氛缓和不少。

    待到晌午,少不得又设下宴席,被好生款待了一回。饭毕,俞生知他心有牵挂,就也不再多留,遂拿出几张银票赠予,希望能对自谦有所帮助,但却被婉言谢绝,无法只得顾来车子,一番作别后,便将其送走了。

    且说,等俞大户再回到鹰嘴崖,来去已是三日之后。当郝氏几人知他白跑了一趟,虽心有失望,却也并未多加纠结,还好家中田产已卖八九,所得银钱已是够交赎金了。

    且几个买主,因其品性仁善,故交易完拿了地契后,又皆将未收割的秋季庄稼,给折算了点钱。并诸多佃户,是否仍继续租种,全凭各自意向,定不予之前的合约强迫。

    俞大户闻后不由感慨,善人善报,老话终未说错。这般,遂于午间摆了一桌,由俞四、胡彦江作陪,相谢了还未离去的胡彦庭一番,这才将其送回臣远庄。

    如此,再待次日,俞大户也不多耽搁,同郝氏吱了声,便要赶往皎青州去。这时胡彦江说道:“俞良哥,还是我同你去吧,带着恁多银钱,咱俩也好有个照应。”

    涂七娘也劝道:“是呀哥,让他随你去吧,哪怕帮着拿个主意也成。”

    俞良寻思一下,就感激道:“那便辛苦彦江了,为了这事,让你和七娘跟着受累了。”

    胡彦江顿然惭愧道:“俞良哥,你别这样说,若不是因我,自谦不会往皎青州去,也就不能发生此事了。想起来,我这心里便堵的难受。”

    俞良忙宽慰道:“你这是说的何话,是那孩子自己不争气,哪里怪得了别人,切莫自寻烦恼。”

    这般,二人就在郝氏和涂七娘不断的嘱咐中,定要将自谦带回,方由俞四送至迟心湾码头去了。再待一番舟车劳顿,赶到了皎青州,并于大学堂寻着谢因书,又是两日过去。

    此时的大学堂已是开课了,因贾以真私自带领学生参加游行,故被辞去先生一职。而马云峰也算组织者之一,则劝其退了学籍,余下一众示威的学子,只是警告了一番,方才了事。

    因贾以真和马云峰,担心自谦之故,皆未离开皎青州,便在丛宗武那里住了下,以待事情的走向。如今听说俞大户到了,不但两人匆匆来至所住的客栈,便是丛宗武、崔雪、邵菱得知后,也忙随着前来探望。

    当见到俞大户风尘仆仆,又一脸憔悴的样子,贾以真同马云峰岂能不心愧难安。于是敢忙致歉一番,对给自谦带来的磨难,以及家人造成的伤害,请求原谅。

    俞大户本来心善,又不是计较之辈,发生这等祸事,任谁也不想,哪里会怪责二人。遂将一切推到了自谦身上,称其是深浅不知、自作自受,怨不得他们。

    但如此以来,反倒更叫两人愧疚难耐。特别是马云峰,又暗自将左思贵和赵司仁两个,骂了个祖宗十八代,报复之心也遂之陡增,否则难消恶气。

    而丛宗武和邵菱,则不断好言开解着,称自谦定会无事,让其将心放宽。再看崔雪,此时面对俞大户,竟如同见到未来的公爹一般,更是含泪相劝着。

    一个劲的嘱咐着,定要保重身子,万不可生得闷气。这般,倒令一旁的胡彦江,不禁有些明了,不过再想到静安,惟心中感叹,只怕又是一段有缘无分之情。

    待几人如此诚心言语了一回,又商量过搭救自谦之事后,等到了晚上,自是备下宴席,并喊来了谢因书,以款待远道而来的俞大户和胡彦江。遂就一夜无话。

    等次早,诸人便又会和一处,一同去了西洋人的巡捕衙门,本以为只要赎金到了,出狱应不成问题。谁曾想,却因马云峰泄心头之恨,反令自谦,又枉受了半载多的牢狱之灾。正是:

    一波未平一波起,

    一桩祸端连祸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