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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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枉嗟叹岂知云雨别 陷牢狱双手书幻梦

    话说,步师爷“头七”过后,又送走了胡彦江和涂七娘,自谦因心有所念,少不得仍去陪在静安身边。离别半载之久,两人不免将心事互诉,道尽了相思之苦。

    一番卿卿我我后,静安便将昨夜的梦境道了出来,奈何自谦也是不解,却又相告自己也梦见了步师爷。直对着他摇头叹息,眼神饱含着无奈与悲悯,偏任如何言语,只不恳答话,随后那身影就渐的模糊了。

    道完各自的梦境,二人不禁一阵思量,对那转世、轮回之说,遂多了几分认知。如此便又将话儿引到了,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故事上。

    只听静安叹道:“皆言越是悲惨的传说越是真的,想来也不无道理,不然怎会流传恁久,也未曾被岁月所掩埋。”

    自谦感慨道:“涅槃经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而他们却以九世牵扯不得所愿,只为换来一世结发共枕,着实可悲、可叹,也不知是何种因由根源,竟成就这等荒诞的奇闻怪谈。”

    静安蹙眉道:“若传说是真的,但愿他们已是十世夫妻了,别再留下甚么凄婉之事,令后人心酸凭吊了。”

    待两人稍许沉默,闻得静安又道:“改日你再陪我往老牛湾看看吧,总觉着那里像是份挂牵般,且要离它越来越远了。”

    自谦默然点了点头,而后感叹道:“想起上回去老牛湾,那时英子还在,如今咱们都大了,竟一晃过去了这多年。只可惜,再也回不到恁般无忧无虑的年纪了。”

    静安听后也不由怅然,但聊起儿时过往,少不得又提到了,步正东、俞妱蕊等人在蓿威州的境况。虽然两人互通书信时,自谦也得知了一些,而此时再闻她说起,仍感甚为新鲜。

    便这般,自谦回到鹰嘴崖后,每日除了陪伴父母,偶尔也去同俞可有待上半晌,当得知他和步艳霓大婚将近,自是替着欢喜不已。但多时只同静安守在一处,共她度过丧亲之痛,如此转眼就是新年。

    虽然佳节降临,但对俞大户一家和林氏母女来说,却并无怎般喜悦。显而易见,因步师爷离世所带来的伤痛,岂是一时半会儿便可平复的,故也没多大操办,只简单过了个年也就完事。

    倒是自谦,悲痛之余难免也生有遗憾,只因步正东、俞可庆等人,仍是没有回家。打小的玩伴相离恁久无法重聚,如何能不失望,少不得外出拜年时,挨个家里打听了一番。

    这才得知,原本几人是想归乡过节的,但近来天朝鼓励海外游学,并复兴水师,于烟祁城设立了镇守府。恰好步正东和步正升,一个有心从军,一个向往跨洋求学,于是皆放弃了回家的机会,为前程做起准备。

    而俞可庆、步婉霞、俞妱蕊和俞清嫣,离家一载之多,自是想回鹰嘴崖过个新年的,但又不忍心将两人留在蓿威州,遂商量后决定,仍是守在一处,在外共度佳节。

    另有步正强,因妻子再有身孕,自也无法归来。而这一出出的,如何不令自谦一通感慨,自己又于皎青州上学,若一错一差间,还不知几时方得同诸人相见。

    却说,年后初七这日,自谦晌午饭毕,待跟俞大户和郝氏说了会儿话后,见外面天气不是很冷,便告了声出门而去,欲寻静安往老牛湾。

    一是因为曾答应过她,且过几日自己也要回皎青州,若再不去就没机会了。二则步师爷‘五七’刚过,静安又难免伤心,为怕她沉浸悲痛,还是山中逛上一回为好。

    如此,二人缓步向北,路上也不由想起,一年多前也是这等相伴,去攀布鸽唐和鹰嘴石。那时是因心结难解,而今又为悲伤所绕,遂两相唏嘘、黯然嗟叹。

    说话间,就已来到了源寺的废墟,见其杂草丛生、荒芜一片,不免睹物思人,又想起孤僧瞎来。而自谦的脑海中,却顿然浮现出谢氏的身影,张嘴想对静安道过,但终是未敢外传,待这般稍是待了一会儿,就进落因谷去了。

    卧牛石、老牛湾,任时光交措,却仍如从前,只那周围的枯草积雪,另添了些许荒凉、萧索之感。两人站于那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面对湾中那一层厚厚的冰封,静安伸手想去拨开,怎奈却纹丝不动。又见自谦拿起一石块,便欲要砸破,就急忙拦住道:“说你是小蛮牛,竟还真的蛮横了,别打扰了他们才是。”

    自谦好笑道:“你也痴傻的可以,难道还当真了不成?”

    静安幽声道:“不管是真是假,终是咱们扰了这里的清净,或许本不该来,”

    遂又指向对面的布鸽唐,说道:“你瞧,便是它们,都不再咕咕悲鸣了。”

    自谦摇头道:“只怕那里,早已没有一只布鸽了才是,”

    说着,又仰首望向另一处的鹰嘴石,打趣道:“哪像它,竟真如应罪般,雪雨风霜的守护于此,倒和你一样成痴了。”

    静安白了他一眼,嗔道:“谁似你,没个正行,也不知在那大学堂,每日都是怎般瞎胡闹的。”

    自谦嘿嘿笑道:“我怎的没正行,但凡这世间的来去,总有个因由,哪里有甚么该不该的。”

    静安凤目一翻,就道:“尽是歪理邪说,懒得理你。”说完,便要去那卧牛石上坐下。

    却看自谦急忙拦住,说道:“这般凉的石头,仔细坏了身子,你且等着。”然后就去寻来一些枯草,又拿出手帕铺于上面,这才让她坐下。

    见其待自己如此体贴,静安岂能不为之所动,便道:“你也坐着歇会儿吧。”

    自谦一乐,忙挨着她身边坐下,待沉默片刻,不禁神情郁郁道:“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了。”

    静安一怔,这才想起,他终究是要回皎青州的,遂故作轻松道:“待了恁这多时日,也该回去了,别误了学业才好。”言毕,那心里便凉了下来。

    自谦垂首不语,良久方抬头凝着她,郑重说道:“若你让我留下,那我就不走了。”

    静安强颜笑道:“不走留下做甚,难道整日这般陪着我无所事事的,你便安心了?”

    自谦不由苦涩道:“可我舍不下你,至少有我陪着,你也不会那般孤独不是。咱们还像从前一般教书育人,如此平平淡淡的,有何不好?”

    静安摇了摇头,遂而开解道:“那你就没曾寻思,正东他们为了前程,春节都可以不回家,而你却要一辈子守在鹰嘴崖,可说的过去?”

    自谦急声道:“你也知道,我从未将那些虚名浮利瞧在眼中,只要有你,再大的前程与我何干。”

    静安闻后心头一颤,遂凤目红了起来,便劝道:“倘若是为了我,那就更不该留下。你想,我长了这般大,走出鹰嘴崖的次数,竟屈指可数,如何不想外面见识一回?

    如今婉霞她们,皆求学在外,你让我怎能甘心,守在这乡野山村,耗尽大好年华。不如,你仍往皎青州继续学业,等我守孝期满,再回来带我,咱们同去寻得一番机遇。”

    而自谦仍不甘心道:“那我留下陪你一起为步叔叔守孝,等过了孝期,到时咱们再相伴外出,不也是一样的么。即使跨海留洋去,都无所谓的。”

    静安苦笑道:“你又说傻话,如此岂不白白耽误了恁多时光。何况,这守孝期间规矩甚多,我岂能还像从前那般,同你无所顾忌的玩闹去?”

    自谦正色道:“这些我自是知道,可我也不求别的,只要能这般守在身边,每日看着你就知足了。”

    静安听过动容不已,禁不住潸然泪下,便侧首依偎在他的肩膀,百般心绪油然而生。自己何尝不想那样,日日相伴一处,就像儿时难分彼此。

    且同自谦半载多的离别,那番相思煎熬的滋味,早已是受够了。但心中却十分清楚,这般只会误了他的前程,倒让自己如何做得出来,自私的将其留下。

    于是,便又劝解道:“这半年多来,咱们常通着书信,也未觉着日子怎般难熬,一晃不也是年都过完了么。再且说,就是你夏冬两季的学假,也够咱们相聚的了,若是每日守着我,保不齐你心里还烦了呢。”

    自谦不禁打趣道:“你是说小别胜新婚的意思么?”

    静安登时玉颜晕红,啐道:“偏你厚脸皮的又胡言,哪个要嫁给你?”

    自谦仍调侃道:“不嫁我,那你还能嫁谁?”

    静安哼道:“嫁个野狐去,咱也不嫁给你。”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自谦遂故作苦相道:“那俺只得偷偷混入尊府,去做个下人了,每日能瞧上您这狐狸奶奶一眼,便也知足了。”

    静安笑道:“呸,美的你,那时看我不让你拉车碾磨的,累死你得了。”

    自谦哭丧着脸道:“那您这狐狸奶奶也忒心狠了,还真拿咱当蛮牛了不成?”

    惹得静安又“咯咯”乐个不停,两人如此说笑着,不觉便忘了这段时日的悲痛。而落因谷本就整日不见阳光,显得极为阴寒,直至两人浑身打起了冷颤,方才一路闹着而去。

    却有后人得知此番,遂留四句言词,将其批道:

    戏言假作真,真语假如戏。

    醉时无生有,醒来有幻无。

    便这般,自谦又陪着静安待了两日,就要离开鹰嘴崖了。按着郝氏的意思,是想让他出了正月十五再走,但在步师爷过五七时,胡彦江同涂七娘前往祭奠,并捎来了谢因书的口信,让其初十结伴回皎青州去。

    如此以来,郝氏的想法便落空了,故常常拉着自谦说上一回话,不时再流下几滴眼泪,娘俩是伤感十足。反观俞大户,却一直显得有些别扭,用他的话讲,端量着自家儿子的新样貌,就如同看陌生人般,一时难以接受。

    谁想,反招来郝氏不断数落,称其寒了儿子的心,半年多不见,竟这般不知疼惜。而听得烦了,俞大户只得无奈自省,笑称往后定当以命呵护自谦,方才换得原谅。

    待到初九这日后午,自谦便同静安,跟俞可有、步艳霓聚在了一处,言明次早就要离去,几人如何不道尽了相别之言。而一番不舍后,等他回到家中,却是径直来到了后院。

    只因打皎青州回来,为陪静安之故,便一时忘了看那头老黄牛。当抚摸着它,絮絮叨叨的说过一通,正欲离开时,谁知竟被其张嘴咬住了衣角,是如何也不松口。

    自谦好笑道:“咱还能一去不回怎的,你这是闹得哪出?”说着将衣角拽出,转身又要去。

    这时,却见那老黄牛“哞”地一声,竟是跪倒在地,看着他是两眼清泪。自谦顿然愣住,虽不明其意,但知应是一种不舍,遂就蹲下身来,摸着它的脖子。

    并笑道:“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等着咱回来便是。”说完,任其再如何叫唤,只头也不回的去了。

    而待到晚上时,俞大户、郝氏两口子,不顾步师爷丧期的忌讳,硬是叫来林氏和静安,并又喊过俞四,共同聚了一回,当是为自谦送行。但为能让一对小儿女单独相处,却很早就散了去,如此,遂是一夜无话。

    等次早饭毕,自谦收拾妥当,又被俞大户和郝氏叮嘱了一番,便坐上俞四的马车,离开了鹰嘴崖,身边依然没有静安相送。而谁也不曾料到,此次一别,回首竟已物是人非。

    就这般,待晌午时分,自谦又于赤心湾码头送走了俞四,并同谢因书会合后,便一起登上了,从蓿威州到达皎青州的船只,不想竟是遇见了贾以真和丛宗武。

    几人见礼过后,遂欢喜的相聊一处。自谦方才知晓,原来年前,谢因书同贾以真、丛宗武就已是约好了,何时返回皎青州,不然哪里有这等巧事。

    而途中倒也不寂寞,趁着佳节余温,说天侃地、推杯换盏,自是好不热闹。直等到了皎青州码头,仍是兴趣未减,贾以真就提议,不如等晚上寻一酒楼,再把酒言欢。

    如此,遂一拍即合,并又喊上了已返回大学堂的马云峰。除了他因柳老爹爷俩,仍未打潍郯县归来,认为是留在了那边过活,这般更失了柳桃的音讯,而略显失落外,倒是热闹十足,自也不必细表。

    且说,因新年长假,皎青州大学堂的师生,于心情上来讲,皆一时难以平复,不免就容易生有惰性。故此,相比往常便轻松不少,这般,直至元宵佳节,又是休课一日。

    晌午饭毕,因回来后,还未见过崔雪和邵菱,自谦就不顾马云峰的撺掇,换上那身年前所做,还未来得及穿上的新式衣装,也不理刘楚、董琦的异样眼光,便一同寻二女逛街去了。

    而当看着马云峰,一袭别样服饰着身,又瞧他和自谦,皆一头利落的短发,两人焕然一新的形象,更令邵菱、崔雪芳心怦动,是爱慕不已,但也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如此待游玩一番,体味着皎青州城的节日气氛,几人皆是好不快活。再等落下夜幕,少不得又寻了酒楼用过饭,而此时,那大街上已是花灯锦簇,处处欢声笑语不绝。

    惹得崔雪、邵菱感慨之余,也一时有些心酸,自打爹娘离世后,也不知多久,未这等欢快过了。于是,更对自谦和马云峰,堆满了亲人般的情意。

    虽说自谦跟崔雪,仍故意的保持着一种距离,但在闹完花灯后,手中还是被其偷偷塞入了一纸信笺。倒是马云峰对邵菱,或许是想心有所寄,而排解失了柳桃的苦闷,竟明显对她亲近不少,似有种不一样的情愫,在悄然蔓延。

    这般,再待自谦回到大学堂寝室,悄悄展开那张信笺,只见为一阕小令,乃是:

    风入松,月悬空,数去远山第几重?

    翘首人白头。

    杏腮红,醉流眸,轻展眉峰闭帘栊。

    今宵盼梦同。

    心思如此呼之欲出,自谦怎会不明,奈何自己已存弱水一瓢,又岂能情非所至。遂也不由想起英子来,不禁苦涩连连,惟叹辜负了这等厚意。

    但时光静好,总是易逝,自谦大学堂的日子,这般波澜不惊的过着。平常除了学业,或同马云峰等人聚上一回外,和静安互通书信,便成了他最大一桩心事,如此转眼又是一年暑期。

    而其本想,趁着学假回鹰嘴崖探望一番,谁知却因天朝上国,一件匪夷所思之事,渐是越演越烈,硬被贾以真、马云峰留下,无奈放弃了行程。

    不料,也为他招来了一桩祸事,从而改变一生、累及爹娘,更同静安,天涯两处、各自茫茫。以致辗转漂泊、颠沛流离,最终止步于命运面前,当然,此乃后话。

    原来,曾狼狈为奸一同入侵过天朝的,那个弹丸蛮夷之地,与另一横行跋扈的野蛮之族,为抢夺上国的土地,竟恬不知耻般,狗咬狗的打了起来。

    而不可思议的却是,天朝被逼迫的,甚至专门划出一块区域,以供两者交战,并致使大量平民遭难。但更费解还是,竟有上国报章,因肤色种族之故,纷纷称颂那弹丸蛮夷之地的战绩,就如同自家胜利了一般,一副恶心嘴脸,实是令人作呕。

    而这般以来,便使得许多地方上的先驱人士,同一众激进学子,因感朝廷无能,彻底失去信心,于是抗议不断。故在这皎青州大学堂的暑期,自谦免不得就跟随贾以真和马云峰,也加入了示威游行的行列。

    却说,这日游行队伍,向州衙门抗议请愿后,遂又来到西洋人的总督府,喊起了示威口号。而此国,虽说跟当下战事无关,但几个月的连串反应,早是加剧了内外矛盾,如何能忘记,他也曾给皎青州,带来过深深的罪恶与屈辱。

    如此,谁想不过一会儿,西洋国人所成立的巡捕衙门,便出动大批巡捕,手持武器,上前就狠狠乱打一气。这般,遂跟游行人群发生剧烈冲突。

    致使场面一度失控,闹得混乱不堪,随处可见四下奔逃的身影。而自谦被冲散后,又寻不到了贾以真和马云峰,忙也随着向外跑去。

    谁知这一幕,恰巧被左思贵、赵司仁撞见了,两人自从与薛瑞纳奇生了矛盾,被赶出来后,便整日无所事事,混迹于西洋国人的聚集之地。如此,更是把帐算在了自谦和马云峰的头上,恨不得将他俩抽筋扒皮。

    正愁着没地方报复呢,此时看得这般机会,又岂恳轻易放过。于是,就悄悄尾随上自谦,待其不备,遂给敲了闷棍,并狠狠出了口气后,这才扭送到了巡捕衙门,以来换个赏钱。

    两人本常混迹于此,自也认识几个臭味相投的巡捕,不过再往‘红粉楼’吃一顿花酒,便安排了自谦的命运。皆称不折磨的脱层皮去,绝不轻易放出。

    且还幸灾乐祸的谈论着,不是他那张脸,极招桃花运么,假如给毁了,看其以后还能不能再讨女人欢心。就是如此一番算计,竟彻底改写了自谦的一生。

    且说,贾以真和马云峰,也被巡捕冲散后,等各自回到大学堂,这才发现,一众游行的学子,偏偏不见了自谦,等过一阵后,仍不见其返回,心中如何急了起来。

    贾以真更是连连自责,倘若自谦有个闪失,该如何向他家人交代,遂同马云峰是懊恼不已,待等过一阵,忙又出去四下寻找。却直至次日,方才得知,竟是被关进了西洋国人的巡捕衙门。

    而此时的大学堂,仍处休假之中,谢因书又回了牟乳县,贾以真和马云峰焦急万分下,商量了一回,便惟有去寻了丛宗武,看他有无办法。

    闻得自谦出事,丛宗武岂能不急,忙去相求,有生意往来的西洋国人,看能否搭救出来。奈何洋毛子皆以利益为本,又听过是在自家总督府示威被抓,皆纷纷拒绝。

    这般,贾以真只得找来金堂前往交涉,谁知巡捕衙门根本无视,倒惹得他回来后,是一顿斥责,怪不好好教书育人,只知道传授些激进思想蛊惑学生。而今却好,竟招得了牢狱之灾,遂令其自我反省,一概问题等开学以后再做处理。

    无奈,贾以真便又去联络了,组织游行的先驱人士,往皎青州官府抗议,要之前去谈判,还国人一个公道。可以想象,那天朝的官员,在对待洋毛人的态度上,平时卑躬屈膝、逢迎谄媚都来不及,如今出了这等事情,哪里还敢得罪。

    最后实是无法,丛宗武就拿出银钱,又有贾以真、马云峰凑了些,通过他所认识之人打点了一回。希望自谦在里面能少受苦罪,然后再慢慢设法搭救。

    而几人于外如此着急奔走,却哪里知道,自谦在牢中早已受尽了摧残。不但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且果真那俊秀的脸面,更被烙伤、鞭笞,所毁十之八九,便连嗓子也因被浇灌了辣椒油,以致难以发声。

    所庆幸的是,曾随薛瑞纳奇,前往大学堂出差事的巡捕,杨苍、王梁二人,恰巧调到了狱中当班。在知晓,自谦就是上回同左思贵和赵司仁结怨的学生后,又看被刑罚的那等惨状,心里便颇为同情,虽也爱莫能助,但每次轮值时,定给几分照顾,以免再被其他牢犯欺侮。

    且说,这晚自谦因伤口疼痛的无法入睡,再想着从小到大,何时受过如此屈辱,遂那劣性,不由就衍生出万股怒怨之气,几乎爆出身躯。

    便恨不得炸了牢狱,再外出寻得左思贵和赵司仁,亲手宰得那两个畜生。但终究只为臆想而已,却这般以来,少不得闷火攻心,为余生留下后患。

    再想起俞大户、步师爷几人,满怀期望的让他外出求学,以盼能博取一个好的前程,而今却如此辜负了,岂能不惭愧于心。就翻来覆去的直至后半夜,方才半阴半阳的迷糊过去。

    朦胧中,竟见自己和静安已然成婚,虽说是彼此,但又似其他身份,于一处陌生的地方过活,且儿女双全。但为了生计,却不得不依依惜别,去奔波在外、佳节难归,是各等场景不断。

    等次早醒来,自谦心中五味杂陈,便十分后悔远离鹰嘴崖,同静安分开。于是,就跟当值的杨苍要来纸笔,将那所梦之感书写下来。只见其,先用左手这般书道:

    静安卿卿如晤,倏忽,与汝别离已有半载之余。其间,为夫思念甚深!竟食之无味,夜不能寐,精神境况愈下。终之,手握寸管,与汝一诉相思。

    然而,家信易作,相思怎书?便纵有千言万语,又如何付之笔墨?嗟夫!谓此情怅然,侈泪双淹也!

    吾妻安好否?想来此时,家乡已然白雪纷飞、银装素裹,而佳节在即,为夫更尤为思念。可记与汝大婚初成之时,想那恩爱之伉俪,我辈几人之能及。

    至今犹记,朝与汝,浅画眉、淡梳妆。小轩窗前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暮伴汝,送斜阳、览桃花。田园垄上趣谈,只做鸳鸯不做仙。

    寒冬腊月,每逢大雪漫舞,天地圣洁之时,日之踏雪寻梅,观天鹅之飞渡;夜则取柴暖炉,烫浊酒一壶,小酌几杯。红烛剪影,赋诗填词,靡靡兰房可听,及今思之,恍如昨日!

    静安忆否?与汝初识,年华正当之际,虽不比张生、莺莺之辈,梦梅、丽娘之流,却亦自诩才子佳人。杨柳岸上、堤口湖边,双双对对,何处不留恩爱之身影。

    那时便心发盟誓,此生承静安之情,定不弃不离、至死不渝。为夫教书育人之地,亦不乏佳丽满目,为生计在外之同仁,心猿意马者当有一二。然,凭她弱水三万,余只取一瓢而饮,但请兀自胡思。

    想昨日与朋游逛园林,观携妻带子者三三两两,其乐融融,心中不免感叹,不知何时,亦能如此常伴左右,共琴瑟鸣和之情,享子女天伦之乐。

    静安吾妻,可还记得家乡月老祠内之对联,“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为夫定铭心记之,是前世所修,方换此生结发之情!

    余虽远离家乡,在外为生计奔波,所幸传道授惑之事,非一般之体力之营生,盼勿挂念。而家内之事,亦难从于心,还望海涵,切莫太过操累。

    想是一双儿女,固伶俐秀气,奈年岁尚幼,心性未成,定要严加管教,断不可千般纵容,万般溺爱。再有一月有余,新春将至,为夫纵归心似箭,然山高水远,隔断乡程,奈何,奈何!

    吾妻静安,笺短情长,已是更阑之际,就此忍痛搁笔,另有薪金一并寄出,望汝查收。

    夫自谦执笔相念

    写至此处,自谦不禁满目清泪,心中苦涩难耐,那脸上还未结痂的伤痕,更显得狰狞可怕。待一声长叹,又将那笔换于右手,再以另一语气,继续书写道:

    自谦夫君安好,一语未落,已是泪涌双眸,难以自持。任是静安万般坚强,但怎抵相思之苦,痛彻心扉、寸断肝肠。手捧夫君之书,更是彻夜难寐

    此时,形孤影只、枕单衾寒,偏又逢飞雪连天。任凭红泪斑斑,百遍千遍滴穿家书、空待天明。静安坐卧难宁,惟提笔铺笺,与夫一诉衷肠,表心中之思念。

    夫君自谦,自谦夫君,可听静安之呼唤,一声声悲鸣呜咽,有如雁唤同伴;一声声凄凄切切,直把劳雁分散。任这横横竖竖、撇撇捺捺,又如何拼凑得起,愚妻此刻之心情。

    念夫瘦减,思夫忧煎,望夫珍重。自相别以来,整有二百日夜有余,试想,自静安与夫携手,何曾分离半日,若一日有如三秋,岂不已然百年,待叫愚妻何从、夫君何忍?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夫君莫怪静安善感如此,只怨恁时节,“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任是铁石人,亦难掩风流,又怎不多情?

    奈何如今,“人比黄花瘦,人远天涯近”,直叫静安更长漏永,衣带渐松。惟,盼归,盼归。

    身为人妻,静安普通至极,不比心怀大志之巾帼女辈,此生别无所求,惟愿以“淡”为真,以“凡”为本,与知我者,举案齐眉。如一微小沙尘,不乱其世、不扰他人,百年之后,无声无息、归彼大荒。

    静安自知,大丈夫理应脚踏四方,亦知夫君在外,为生计奔波之辛苦,然,实乃一平凡之女性,不求绫罗绸缎、佳肴美味,更不妄求,庭院楼阁、夫荣妻贵。只盼长相厮守、一世恩爱,便是茅舍几间、粗衣裹身,亦自知足,望夫谅解。

    愚妻不在身边,切记添衣加食、多自照顾,莫让静安日夜挂念。盼,康安、康安。

    想昨日置办年货,一双儿女,似亦知晓佳节将临,便急急追问,“阿爹何时归来?”恁般情景,实令静安心酸,几度哽咽,惟强颜欢笑、好言宽慰。

    书信至此,愚妻心痛难耐,起身推窗观外,不觉天已放晓,但见飞雪漫舞,好一片苍茫干净天地。静安撑伞,步至村外田垄,恍惚去年大雪纷飞之时,与夫嬉闹野外之声,犹在耳畔。

    奈何,旧年事犹记,今时人不在,静安弃伞,任由雪花片片扑面,化作水,如相思之泪打湿双颊。怕是自杜鹃遍野,夫君乘船离去之时,那一叶孤舟,便连带愚妻满腔之热情,一并载走,如今徒留寂寞满地,任由日夜独自厮磨。

    夫君自谦,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怎奈言语千万,亦难表尽相思之十分其一,只得忍痛搁笔。家中皆好,切勿挂念。盼夫平安,望君珍重!

    妻静安凝泪手书

    如此,待书毕,自谦早已泪流满面,滴滴氤氲纸张。想着和静安打小一处,几乎形影不离,而今自己却身陷牢狱,不知其在外境况,更是悲痛不止。

    杨苍见后,便叹道:“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倒何苦自寻磨难。你要心有准备,听闻洋毛人对此回示威甚为不满,已决定严惩,只怕你一时半会儿很难出去了,若是家境尚可,还是尽快取得联络,早早运作一番吧。”

    自谦虽含悲点头,可如今这般状况,哪里有脸告知爹娘。又有心书封信给静安,拜托杨苍寄出去,免得突然断了音讯,而令其担忧于怀。

    但再寻思着,少不得还要令静安回信,而自己如何能收到,终究还不是结局相同,且前途已毁、未来难料,索性散了吧。另跟杨苍非亲非故、不曾深交,并又给了不少照顾,岂好意思再去麻烦,惟诚心谢过一番,无奈打消念头。

    便这般,自谦陷入大牢,每每忧郁度日。虽说蒙杨苍、王梁关照,被折磨的少了一些,但那心里所承受的痛苦,却远不是伤口结痂,就可随之愈合的。

    故此,一时竟变得沧桑不堪,哪里还像风华正当的年纪。更再寻不到半分,曾经翩翩不凡的俊秀模样,以致深沉的眸中,饱含了无限悲凉。正是:

    孽业己造,因缘兹辰。

    命由前定,劫不轮空。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