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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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江英子泪别鹰嘴崖 涂七娘命随胡彦江

    话说,自谦因俞老太离世,连日的劳累,以致回到屋内,倒头便睡。不想英子过来告知,恐怕要回迟心湾去,一时又如何接受得了,使其再思着那接二连三所生之事,竟有些魔怔起来。

    而英子深知他的性子,惟怕又钻了牛角儿,转不过弯来,就含泪劝道:“自谦哥哥,你别这样,英子会难受的。”

    但自谦只怔怔地,许久方傻笑道:“都走了,好端端怎么这般快便散了。先是瞎伯伯,后来正东他们,接着奶奶又走了,不想连你也要离去,既然迟早要分开,当初何必还要聚于一处,到头来惹得如此烦恼。”

    说着,那眼泪随之落了下来,痴笑着又道:“怕是不知哪日,我和静安也要散了吧,倘若这般,倒是干净了。管它甚么鹰嘴崖,何苦还守在这里,不如各自而去得了,反正最后不过一场幻梦罢了。”

    英子忙拉着他,哀求道:“自谦哥哥,你别说胡话儿吓我。英子不走了,哪里都不去,更不再生半点非分之想,只跟你守在鹰嘴崖,好不好?”

    自谦摔开她的手,冷笑道:“去吧,皆不过空自怀梦而已,待醒了,这世间的事儿,哪一桩随得了人愿。甚么情不情、意不意的,看重了的枯了心肠,瞧轻了的,也终随天涯海角遗忘罢了。”

    英子秀目泛泪,神色凄然道:“这话说的好没情意,你怎会不明我的心思,却偏要故作不懂。即使面对静安姐,我又何曾放下过你半分,”

    遂心中苦涩不已,又自嘲道:“你说的对,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可即使这般,我也毫无怨言。你打小就拿俺当妹妹,偏是从未想过,于俺心中一直拿你当甚么,那等痛楚,你何时明白过?”

    说至此处,已是泪流如雨,再看着自谦低头不言,一副失魂落魄之态,更是酸楚难耐,便苦笑道:“我曾想着,就这样一辈子守在你身边,能时不时的看着你,哪怕无名无分,也心甘情愿。

    还有甚么不知足的呢,只要能陪在你一旁,想来此生再别无所求。可我爹娘岁数已大,哥哥又在外闯荡不知着家,即便我万般不舍离你而去,却又能如何?”

    说着,幽幽叹了口气,泫然又道:“我实是不敢想象,如若离开了鹰嘴崖,那日子该是多般无味。更不敢去想,倘没了自谦哥哥在身边,英子又会怎样心陷思念、泪流冬夏。

    虽不知以后,咱们会是怎般的光景,但我却十分清楚,即使有一日,哪怕为了人妇、做了人母,无论自谦哥哥身在何地,英子的心都紧随一处、相伴不离。”

    闻得这番话后,自谦岂能不动容,心中是五味杂陈,一时痛苦不已。却又不知如何作答,竟身子一软,瘫倒炕角,垂首黯然失神。

    看他这般,英子不由心疼,自谦何等情意,自己怎会不知,可偏命运弄人,禁不住水月镜花、空幻一场。既有前盟、琴瑟和鸣,为何还要另结后缘、妄自嗟叹。

    于是柔声又道:“自谦哥哥,我若是哪句话说的惹着你了,别往心里去,也莫责怪英子。你也连着累了几日,早些歇着吧,我回了。”

    说完,深深凝了他一眼,毅然转身离开。待出得屋子,想着同自谦就这样分别了,顿时心如刀绞,遂蹲在一处墙角,狠狠哭了一通,方才回东耳房去了。

    而西耳房的自谦,仍是怔怔坐于那里,迟迟缓不过心神,又不知过了多久,便合衣躺在炕上睡下了。恍惚中,却见孤僧瞎手持盲杖,对他说道:“一别悲起夜河东,二别祸生乌河西,三去不是别,生离死相解。”

    看是孤僧瞎,自谦心头一喜,忙上前笑道:“瞎伯伯,您这是去了哪里,倒害得咱担心了许久。甚么一别二别的,您老满口的瞎话儿,莫不是又在拿俺逗闷子?”

    孤僧瞎笑道:“傻小子,瞎伯伯当然是四海八荒,寻找机缘去了。至于满口的瞎话,你若这会儿不解,日后也定会明白的,不过那时,尘归尘土归土,皆是因果所定,寻得个了去处罢了。”

    刚欲再问,就见孤僧瞎晃悠悠的竟已远去了,任如何喊叫,只是不理。正当兀自郁闷,又看俞老太,领着一明眸皓齿、娇俏可人,如一仙子般的青衣女子,向他走来。

    自谦遂惊喜不已,泣声喊道:“奶奶,孙儿想死你了。”

    未等俞老太搭话,却是那青衣女子,一瞧是自谦,登时啐了一口,厌弃道:“奶奶,人家还以为您带着咱来见爹娘呢,原来是这人不人、畜不畜的蠢物。”

    俞老太好笑道:“投进咱家的门儿,便是家里的人,倒说的恁般难听。难道他日赤源岛上,你还能躲着不成?”

    那青衣女子遂嘴巴嘟起,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而自谦讪讪看了她一眼,忙向俞老太磕头施礼,哀声道:“奶奶。”就哭声不止。

    俞老太无奈叹了口气,斥道:“快起来吧,都这般大了,成何体统?”

    待自谦忐忑站起,俞老太缓声又道:“你这痴儿,却是诳了老婆子恁久年月。若非蒙仙姑提携,往那赤源岛走了一遭,俺一介俗人,如何会相信,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之事,竟为真实,也亏你想得出来。

    罢了,万般自有定数,你好自为之吧,若今时便受不了,日后又将如何。自孽自尝、己债己消,历劫应罪、本非无常,休要执念了才是。”遂带着那青衣女子飘然而去。

    自谦听后,沉思一番仍是不解,待回过神后,二人已然不见,不禁急得大喊。却也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虽已忘记大半,但却将俞老太身边的青衣女子,记得十分清楚。再看向窗外,此时天将放晓,又闲躺过一会儿,这才下炕盥洗。

    却说,江远、迟兰心两口子早上醒来,因今日就要离开,便对英子的去留,又合计了一番。仔细想过之后,皆是同意将其带回迟心湾,于是遂打客房来至东耳房。

    这时的涂七娘,已是忙活早饭去了,只剩英子无精打采的坐于炕沿,见爹娘进来,忙起身打过招呼。待又各自落座,却皆沉默不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这般一会儿,就见迟兰丫向丈夫行了个眼色,江远点头意会,遂干咳一声,便道:“你娘已经说了吧,想让你跟着回迟心湾去,你觉着如何?”

    英子良久抬起头来,恳求道:“爹、娘,我可不可以不走,女儿实在舍不得这里。”

    江远叹了口气,无奈道:“爹娘知道你不舍,只怪当初我没本事,才将你寄养于此。可如今咱们的日子好过了,你若再留下,就与理不通了。”

    英子摇了摇头,便道:“爹、娘,这跟日子好坏无关,女儿也绝非那种贪图享受之辈。自打俺来到鹰嘴崖,姑奶奶、舅舅、舅娘他们,皆视我如一家人般,这恩情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江远点首道:“爹又怎会不晓得这个理儿,但如今你姑奶奶已经离世了,倘若没了这之间的牵扯,你觉着再待下去,可真的好么?”

    英子急道:“舅舅、舅娘不是那种人,他们皆拿英子当亲生女儿看待,况且日后还有外出求学的机会呢。”

    迟兰丫闻过求学之事,不由心中一慌,惟怕她远离自己,便忙道:“你舅舅、舅娘是哪般人,这娘比你清楚,否则当初也不会将你留下。

    而今你是大姑娘了,女孩子读再多的书又能怎样,你也不想想,你哥长年不知着家,若你再不留于爹娘跟前,倒让俺们咋活?”遂之红了眼眶。

    见女儿默然垂着泪,一副可怜之相,迟兰丫疼惜道:“娘不是不懂你的心思,可再如此下去,只会误了你自己,难道咱们还能害你不成?”

    说着站起身,不容反驳的又道:“就这般定了吧,等一会儿,俺们同你舅舅、舅娘说去。”言毕,毅然同江远出了屋子,惟留下英子,呜呜咽咽地啜泣着。

    便这般,待早饭用毕,俞大户夫妇将郝和、郝祥兄弟打发走后,回到屋里正同涂七娘说着话呢,这时江远、迟兰丫两口子走了进来,等闲聊几句,就将心思表明,几人遂而陷入沉默。

    倒是俞良愣过片刻,点头笑道:“是该回去了,你们两口子也别寻思太多,如今英子已长大成人,实应在爹娘跟前尽一份孝心了。”

    江远尴尬道:“俞良哥,俺们不是那个意思••••••”

    俞良抬手打断,笑道:“江远兄弟,你无需解释,当初我便说过,英子始终是你们的女儿。日后不管在哪里,咱们仍会拿她当自己孩子看待的。”

    江远不禁鼻子一酸,忙感激的点了点头。而迟兰丫见郝氏,脸色黯然的不发一言,也随之心中难受,就宽慰道:“嫂子,俺知道,你拿英子当亲生女儿看待。

    这份养育之恩,不仅她会永生铭记,俺们两口子更不敢忘了半分。你放心,往后的日子纵算千般过法,终断不了,英子同你和俞良哥之间的情分。”

    郝氏抹着泪儿笑道:“没事,我明白,只是突然听得英子要离开,心中不是个滋味,习惯了她在跟前,这冷不定的一去,哪里能割舍得下。你们自管带回吧,往后勤来走动着些就是了。”

    迟兰丫忙点头答应,少不得再陪着流泪一回。而于一旁的涂七娘闻后,不舍英子之余,也不由想起她的处境。如今俞老太过世了,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纵算哥嫂千好万好,可一个寡居已久的,还不是亲的小姑子,若没了这层关系,再待下去可是像话。偏胡彦江那边,至今仍未有甚么动静,便此时心里,难免也随着烦闷起来。恕不细表。

    且说,英子知道跟爹娘回家已成定局,虽是万般不舍,但终究改变不了甚么。于是,即使心里酸苦,也少不得出门,去寻静安和步艳霓告别了一番。

    又待晌午时分,步师爷、林氏及胡彦江知晓后,皆是赶了过来,要给英子践行。一顿饭虽说掺和了些许别样的滋味,但相对而言,仍是暖心不已。

    等饭毕,英子将一干衣物收拾妥当,只见其,遂抱住郝氏、林氏和涂七娘悲戚不止,直把姐妹三个哭的好不心酸。惹得俞大户同步师爷,也于一旁眼中含泪、不忍直视。

    而静安更不必说了,看着英子那伤心的模样儿,又如何不随着啜泣一回,况且打小为伴,再面对着此般离别,岂能轻易割舍。却是这会儿的自谦,竟不知哪里去了。

    此时的江远和迟兰丫,见得这般场景,不由惊愕相视。两口子显然低估了自家女儿,同俞大户等人的感情,又怎能不为之所动,甚至再次萌生了要将她留下的想法,但终究还是忍着放弃了。

    夫妇俩知道,这情感虽说难得,可对英子而言,实不是最好的归宿。且不说自谦同静安青梅竹马,便是外出求学之事,二人就断然不会接受。

    因两口子清楚,一旦女儿飞出去了,只怕也要跟自家那个不省心的儿子一样,再难以拉回了。若是一儿一女皆留于外地,山高路远难得相见,这日子又过的甚么劲。

    如此,等诸人将迟忠和江远一家子送出门外,俞四赶着相送的马车,已等候在那里了。分别之际,便看英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向俞大户和郝氏哭道:“英子承蒙舅舅、舅娘,多年的养育之情,此番恩德,永不相忘。日后女儿不在身边,还望二老定要保重身体。”说完,就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响头。

    而后,又跪向步师爷和林氏,流泪道:“伯伯、伯娘对英子打小的呵护,英子心知肚明,此番情意今生无以为报,俺给二老磕头了。”遂又是一个响头。

    两个头磕了下来,俞大户和步师爷是动容不已,而郝氏、林氏更是眼眶泛红、泪流不止,几人皆不约而同的看向江远、迟兰丫。但此时已然呆住半晌的夫妇俩,虽也心酸,奈何主意打定,岂能再去反复无常。

    这时,却看英子又跪向涂七娘和胡彦江,不禁委屈喊道:“七姨娘••••••”

    这三个字乍一出口,涂七娘顿觉自己的心都碎了。再想起几年间和英子,同一屋檐下的日夜为伴,那眼泪便“唰”地滚滚而落,忙欲去将她搀扶起来。

    而英子却摇头哭道:“七姨娘,虽说您是长辈,但对英子而言,实同家中姐姐一般,那一股脑的心事,全都说与您听了。您对英子的关爱,此生感激不尽,”

    遂又对胡彦江谢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生教授英子读书做人,人无德不立,心无礼则废,先生之言,英子日后定谨记于怀。”言毕,遂给二人磕过一个响头。

    这时涂七娘早已忍不住了,忙将她拉起,抱在怀中就呜咽不止。而胡彦江,虽平时也对英子关注甚多,但眼前才真正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不由暗自称赞。

    就这般,等俞大户两口子,再跟迟忠、江远、迟兰丫一番作别,并告知路长途远、不甚方便,俞老太的几个祭日甚么的,就别再来回麻烦了。之后方同步师爷等人,不舍的看着英子,随俞四的马车去了。

    而这会儿,俞可有和步艳霓,也早已赶了过来。三人打小私塾作伴,岂是一番惜别便可了事,少不得又同静安一起,还得相送一回,如此直至村口。

    但此时,却仍不见自谦的到来,任凭英子焦急无助的,频频四处张望,终未寻得其半点身影。静安看后,无奈摇了摇头,如何不明她的心思。

    便宽解道:“别找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他的性子么,定是不忍与你相别,躲了出去。”

    英子苦涩道:“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见,就连这最后送别的机会,也要省了去么。”

    步艳霓忙上前拉着她,安慰道:“你别这般说,听闻迟心湾离咱鹰嘴崖也不是甚远,往后常回来看看便是了。”

    英子心中叹道:“若是那般容易就好了,”

    却也只能点点头,遂拉着静安和步艳霓,含泪道:“你们珍重,我要去了,以后千万别忘了俺这个姐妹。”

    静安凤目一红,便道:“你也别忘了咱们才是。”

    步艳霓则抹着泪儿道:“英子,多想着咱们点,得了闲就回来瞧瞧。”

    英子应声点头,又看向一旁的俞可有,强颜笑道:“可有,咱们再会了。”

    俞可有含笑道:“再会,你多珍重。”

    如此,英子遂上得马车,终是不舍作别而去。望着渐渐抛于身后的鹰嘴崖,自己这一走,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不免又潸然泪下。迟兰丫忙心疼的将其搂入怀中,但有迟忠在旁,也不好多言语甚么。

    依偎在母亲怀里,再想着同自谦打小为伴、日夜相对,上下私塾、玩闹一处,今日却要一别不复、此生难再,英子心中更是悲痛不堪。

    且又哪里料到,临别之际自谦竟故意躲着,不前来相送一回,可见是多般不忍自己离去。便从此更将这份情意,添重了几分,以致后来于赤心湾码头,痴痴苦等多载。

    但其哪里知晓,当自己于村口离去之时,那一旁的山神岭上,却伫立着一道孤独的身影,远远的是恁般孤寂,黯然难舍的凝望着,在心中与她依依惜别。不是打小一处,陪伴不离的自谦,又能是谁。正是:

    落花有意随逝水,

    逝水无情葬落花。

    却说,英子的离开,就如一缕秋风而逝,不过吹开了另一个季节。俞大户一家虽说空落,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过活仍得照旧,转眼俞老太的‘七七’都已祭毕,这日正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

    傍晚时分,郝氏同涂七娘包好饺子,待下锅煮了后,便提议道:“自打老太太去后,英子也走了,这家里实在有些冷清。不如今个把胡先生喊来,再让俞四哥陪着,咱们说会儿话,也省得你跑腿了。”

    涂七娘寻思一下,就道:“还是算了吧,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人的性子,只图个清静,还是我给送过去吧,”

    说着便盛出了一些饺子,又道:“嫂子,你们也不用等我了,在那边对付着吃点得了。”

    郝氏遂打趣道:“吆,这还没过门呢,就想分出去单过,怎的,烦你哥嫂了。”

    这时,俞大户打里屋出来,听得此番言语,也不禁满脸深意。涂七娘白了他一眼,便对郝氏一本正经道:“是啊,你赶快和我哥把俺的嫁妆准备好,不然咱可不依你们。”说完“咯咯”地笑着,提起饭篮就去了。

    郝氏稍是愣过,随即摇头好笑,就对俞大户道:“七娘莫不是开了性子,往常如此打趣她,羞的恨不能钻了地缝,今个反倒调侃起咱们。”

    俞良笑道:“她和彦江的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哪里还须再藏着掖着。”

    郝氏点头笑道:“也对,不过他俩这事,我看你还是抽闲往臣远庄去一趟吧,跟胡家相商一番,别再这般拖着了。也省得有人乱嚼舌根,坏了咱七娘的声誉。”

    而俞良却犹豫着道:“老太太‘七七’刚过,若这时候再去安排此事,会不会显得不敬。况且,我觉着七娘也不会同意的。”

    郝氏便道:“老太太可不讲究这些俗套,没亲自打发七娘出嫁就走了,还不知怎般遗憾呢。倘若地下有知,应当欣慰才是,又哪里会在意甚么。”

    俞大户寻思一回,也觉着可行,便点头答应,年前定去臣远庄,同胡彦庭相商一番。得他应允,郝氏如何不替涂七娘欢喜,遂愉悦的喊来自谦,一家三口用饭一处。恕不细表。

    且说,涂七娘来到空清庵后,虽说这庵院,曾因山洪而坍塌过半,但后经修缮,仍有多间可用。除却私塾外,又重新布置了一屋,以留做胡彦江住宿。

    透过窗格向里望去,屋内灯火莹莹,于喁喁细语中,不时伴有笑声传来。只见两人相对而坐,如胶似漆的,正一起享用盘中的饺子。

    这时,却看涂七娘似是一阵不适,忙捂着嘴跑出屋子,恶心的干呕起来。胡彦江遂跟了过去,给她拍着后背,担忧道:“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服?”

    涂七娘擦了擦嘴,难受道:“没事,你进屋用饭去吧,我缓一缓就好了。”

    胡彦江心疼道:“你这般样子,我如何吃得下饭。”

    涂七娘笑道:“有何好担心的,俺又不是大家闺秀,可没那般娇贵,”

    见其仍是不肯进去,涂七娘心头一暖,娇嗔道:“真是怕了你,走吧胡先生,小女子陪你用饭去。”

    待拉着胡彦江进得屋内,两人重又坐下,涂七娘就犹豫着问道:“你可曾想过离开鹰嘴崖,往牟乳城过活去?”

    胡彦江不解道:“为何这般说?”

    涂七娘叹了口气,便将俞老太离世,英子又去后,自己的心中所想与他说过一遍。胡彦江闻后,不由一阵沉默,好是一会儿,方道:“我不是没考虑过。

    原本是想等咱们婚后,再另行打算的。你也知道,我除了舞文弄墨,再无其它本事,倘若带你往城里讨生活,应当深思熟虑一回才行,否则只会苦了你。”

    涂七娘动容道:“有你这话,哪怕吃糟咽糠俺也认了,”

    说着那手摸向小腹,又欲言又止的道:“可,可如今怕是等不得了,咱们还是提早离开吧。”

    胡彦江疑问道:“怎的如此着急?”

    涂七娘顿然双颊绯红,含羞道:“我,我怕是有喜了。”

    胡彦江听过一愣,手里的筷子,也不禁“啪”地一声跌落地上,遂那脑袋就“嗡”地一下炸开了。等缓了心神,是既不安又惊喜。

    便听其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涂七娘见他这般,只以为是胆怯了,登时面色一紧,失落道:“你若是后悔了,这孩子我自会养,不劳你烦心。”

    谁知,胡彦江却“噌”地起身,上前一把就将她抱了过来,哈哈笑道:“想不到我胡彦江孤家寡人这么久,如今竟也有后了,看来老天还是待咱不薄。”

    涂七娘被他搂得紧了,便嗔怪道:“你先放开俺,仔细肚子里的孩子。”

    胡彦江立时醒悟,忙松开手,紧张道:“对对对,一时得意竟忘了这事。”

    待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遂又傻呵呵的盯着不放,并不住向其小腹上扫着。那眼神虽把涂七娘羞的不轻,但心中却也窃喜不已。

    如此,待两人饭毕,便将各自的打算细说了一番,再憧憬着孩子的出世,及往牟乳城怎般过活后,少不得又腻歪了一时,胡彦江这才将涂七娘送了回去。至此一夜无话。

    却说,这般不过几日,胡彦江和涂七娘反复思量后,终于寻了一晚,就把要离开鹰嘴崖,往牟乳城讨生活之事,同俞大户、郝氏两口子道了出来。

    不想郝氏听后,顿时便急了,不由气道:“七娘,这么多年我和你哥,亏着你还是怠慢你了,竟说走就走,倒想过俺们的感受没有?

    别以为你生的甚么心思我不知道,不就是觉着老太太去了,便显得生分了么。我告诉你,倘若敢这般走了,俺从此再也没有你这个小姑子。”说完,竟低头垂起了泪。

    见其如此,涂七娘知她实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可怎奈肚中已珠胎暗结,这等事情如何能去隐瞒,也更羞于开口,故有苦说不出来。

    只得好言劝慰道:“嫂子,自打我来了鹰嘴崖,你和俞良哥待七娘怎样,俺心里清楚着呢,便是自己的亲生爹娘,也不曾这般过,”

    说着那泪也不由得流了下来,又泣声道:“俺当初走投无路时,若不是表姑母和哥嫂给了七娘一个家,何以过活至今日,此般恩情,就算到死我也报答不尽的。”

    郝氏便哭道:“那你为何还要离去,如此在鹰嘴崖待着不好么,等你俩成了亲,咱们也能帮衬着不是?”

    涂七娘无奈道:“嫂子,这话虽是不错,可俺总不能指望你和俞良哥一辈子吧。我一个妇道人家怎都好说,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那般,岂不是让彦江一个大男人颜面扫地么,而鹰嘴崖的乡亲,又会如何看待俺们?”

    郝氏哪里想过这些,却又不甘道:“可,可••••••”

    这时,胡彦江打断道:“嫂子,我知道你不舍七娘离开,可即使俺们去了城里过活,这里仍是她的娘家不是。况且也不是山高水远,自有回来之时的,”

    待顿过片刻,又另一番托辞说道:“嫂子你也知道,如今朝廷推行新政,连那几个孩子,都已往蓿威州奔前程去了,而我一个做先生的,若还卧在村中不知求进,这脸可就真的没了。”

    郝氏一寻思着,确也是这个理儿,便不再言语了,只是伤感的仍默自垂泪。而三人这番话下来,俞大户心中又怎能不仔细琢磨一番。

    等沉默稍许,就道:“彦江和七娘说的有几分道理,既然主意打定,我也不好再多劝。但有一点必须听咱的,那便是你俩成婚后才可离去。”

    谁知,涂七娘却急声道:“哥,俺不同意,老太太刚过世不久,至今仍在丧期,这等弃恩背德的不孝之事,七娘是万万做不出的。”

    俞良劝道:“我知道你和老太太的感情,但丧期对你来言并无大碍,只管放心就是。不然,我绝不允你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

    但涂七娘仍执拗道:“不成,除非你不拿俺当一家人。”

    俞良稍作寻思,只得无奈道:“那好吧,我再退一步,”

    说着又对胡彦江道:“改日你约了彦庭兄弟,咱们先把婚书、聘礼下了,你看这样如何?”

    胡彦江岂能不同意,忙点头答应,而涂七娘也遂之暗松了口气。倒是郝氏,虽不甚情愿,却又无好的法子,惟嘱咐着两人,到了城里千万别受了委屈,有事只管言语,实在不成,便赶快回鹰嘴崖,直絮絮叨叨了一通,方才算完。

    如此,等次早起来,胡彦江就迫不及待地赶回臣远庄,同兄嫂将事情一一说过,当然,自是隐瞒了涂七娘已有身孕。而胡彦庭和李氏闻后,岂能不一番欢喜,几年来,不知催促了自家兄弟多少回,奈何只不听劝,今日可是好了。

    且也觉得确实在理儿,虽说涂七娘无父无母,但至少还有俞大户两口子作为娘家人,又怎可能看着她,跟随胡彦江糊里糊涂的便去了。

    这般,待商量一回,又寻人择了日子,胡彦庭遂和胡彦江,来到鹰嘴崖纳彩下定。如此,俞大户就找来步师爷写过婚书,做了见证,少不得还顺手给涂七娘备了一份厚重的嫁妆,让其一并带走,留作以后过门所用。

    而俞大户同胡彦庭又多年不见,自是一番感慨,如今再因胡彦江和涂七娘的关系,更是表尽了情意。但有孝在身,也不便大摆宴席请客,只是略备薄酒,由步师爷、俞四作陪,简单吃喝了一回。

    席间,几人自是相聊的尽兴,而郝氏屋中,林氏、涂七娘几个,却是各自伤感、不能自持。三姐妹多年一处,那情谊岂是一般可比,如今说散就散,怎能不好一番心酸。

    难免眼泪像断了线似的,只流个不停。而自谦和静安,打小被涂七娘带大,自也难以割舍,但此时却顾不得落寞伤怀,惟好言宽语的劝着,才使三人稍缓了情绪,贴心道起了临别的话儿。

    这般不出几日,胡彦江和涂七娘,便又于步师爷家中,被诸人践行了一回,就由俞四赶着马车,在自谦、静安的相送下,拉着一干物等,离开了鹰嘴崖。

    因两人还须顺道往胡彦庭家中一趟,故自谦和静安,便索性直送至臣远庄外。而离去之时,只见涂七娘拉着自谦叮嘱道:“如今你长大了,再不是当初那个野小子,今后七姑姑不在身边,切记照顾好自己,更要多顾着你爹娘。”

    自谦含泪道:“七姑姑放心就是,自谦会的,您也要多顾着自己,”

    而后又对胡彦江深深鞠了一躬,恳求道:“还望胡先生善待好我七姑姑,别让她受了委屈。”静安见他如此,也忙深深行了一礼。

    胡彦江点头笑道:“你俩放心便是,我定会好生待着你们七姑姑的。”

    涂七娘红着脸一笑,又拉过静安,给她理了理被风吹散的鬓云,柔声道:“都大姑娘家了,还哭,也不嫌害臊。”

    静安也不感到难为情,只流泪道:“在七姑姑面前,静安永远都是小孩子。”

    涂七娘疼爱道:“这倒是,在七姑姑眼里,你一直都是那个爱折腾的小丫头,”

    说着擦去她的眼泪,又嘱咐道:“顾着点你爹娘,没事的话,也多去陪陪你伯娘,再和自谦好生相处着。”

    静安强颜点头道:“七姑姑放心,静安会的。”

    说完,便拉着自谦,两人遂跪倒在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惹得涂七娘和胡彦江,不禁潸然泪下,忙上前扶起。就是一旁的俞四见后,也一阵酸涩。

    便这般,几人于依依不舍中,终究作别离去。列位看官,至于胡彦江、涂七娘此去如何,结局怎样,书后自当言明,此处容不多表。

    倒是自谦和静安,在返回途上,皆一路沉默不语。迎着那朔风凌冽,踏着荒郊古道,行走在乌、夜两河交汇而去的幽河之畔,远远望去,是道不出的落寞、悲凉。

    如此行过一段,却是自谦,终忍不住打破沉默,将一番言语,由衷道了出来。直让静安瑶鼻顿酸、凤目泛泪,心中刀剜一般疼痛。正是:

    语由心生非胡言,

    无意瞎讲终成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