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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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俞老太魂归迟心湾 大王山自谦祭生母

    话说,自谦与静安,因步正东、俞妱蕊等人一走,一时心结难解,竟连番攀爬了布鸽唐和鹰嘴石。有打小为伴之情,又终究生来之意,彼此倒也宽怀不少。

    但随之仍感世事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便更加珍惜起,同英子、俞可有、步艳霓之间的情分,几人有事无事,就相聚一处、怀旧迎新。

    却说,如此不过几日,这夜,自谦照常往俞老太屋里问候一下,却见其躺在炕上,双眼半合着,直说胡话道:“你这老东西,早年间东闯西荡的,如今我走不动了,倒想起陪着咱回娘家,那亲人都没了,倒又来看谁?”

    自谦吓了一跳,忙问道:“奶奶,您和谁说话呢?”

    而俞老太却自顾说道:“你看房子都塌了,院墙也倒了,虽说是荒凉的可怕,俺倒做梦都想着呢,打小在这里的日日夜夜。

    记得在家为闺女时,咱也是有爹娘疼的,谁知跟着你这老东西,一走便是几十年。不过如今也该回来了,回我的迟心湾,寻俺的亲人去。”

    自谦顿时慌道:“奶奶,您这是怎的了,快醒醒。”

    只听俞老太仍自语道:“你看你,带着我一个老婆子也就罢了,倒在哪里领来这般标致的一个丫头?咦,怎瞧着恁的眼熟呢?”

    自谦闻后,不由汗毛倒竖,忙推了俞老太几下,喊道:“奶奶,您怎的了这是,可别吓我。”

    俞老太方才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失神一会儿,又盯着他笑道:“你也是迟心湾的,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自谦急声道:“奶奶,我是自谦,您不认得我了?”

    俞老太茫然道:“自谦?自谦是谁,不记得了,”

    遂又疑惑道:“你如何在我家中,你爹娘呢,怎把你一人留于这里?”

    看着俞老太的样子,自谦是好不难受,便心中寻思着,只怕奶奶状况不好。于是慌忙出得屋子去喊爹娘,不过一会儿,俞大户和郝氏,并涂七娘、英子皆是来到。

    俞良忙附身问道:“娘,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俞老太瞧了他好一阵子,方才清醒,就疼爱道:“你怎的过来了,都忙了一日,还不歇着去。”

    几人不禁疑惑的看向自谦,见他一脸不解,郝氏遂上前关心道:“娘,您可是身子不适睡不着么,要不俺留下陪您说会儿话吧。”

    俞老太摇头道:“我不打紧,你们自管歇着去吧,”

    说着,那眼又扫向涂七娘和英子,笑道:“你俩甚么时候回迟心湾去?”

    涂七娘心酸道:“等您老身子好些了,咱们娘几个再一同回去。”

    英子也忙道:“姑奶奶,听说咱们迟心湾如今可热闹了,不仅码头一片好光景,便连贩卖海物的,也不似从前,都成了正儿八经的营生了。”

    俞老太乐道:“好,好,到时咱们都回去瞧瞧,”

    遂又问俞大户和郝氏道:“那丫头呢,可是睡下了,怎么一天个也未见人?”

    郝氏听过登时心头一颤,身子遂不住的发抖。俞大户见后,忙将自谦拉至跟前,说道:“娘,自谦在这呢。”

    俞老太一怔,待看过自谦许久,方自嘲道:“你看老婆子,眼神也大不如从前了,”

    而后,将手打被窝里伸出,拉着他疼惜道:“我的乖孙儿,以后可定要好好的,莫要去作贱了自己,方不枉恁多人疼了你一场,”

    等喘息几下,又叮嘱道:“须记着,那一饮一啄,皆是因果注定,断无甚么亏欠,且把心放宽了就是。”

    自谦虽说不解其意,但仍是点头答应,刚欲开口说上几句,却是凝噎难语。随之那眼泪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心中顿然一阵悲痛。

    待俞老太顿过稍许,又告诫俞大户和郝氏道:“既然送给咱们了,只当是宿债未消,欠了人家的,日后无论所生何事,皆不可芥蒂于心。”

    夫妇俩闻后,忙含泪点头。随后俞老太又看向涂七娘和英子,嘱咐道:“凡事随命就好,看的开了,万般皆顺,若看的不开,纠结着不放,苦的只会是自己。”二人哽咽着称是,遂啜泣不止。

    便听俞老太叹了一声,又无力摆手道:“都歇着去吧,我困了,要睡上一会儿。”

    见其合上了双眼,郝氏忙上前给轻轻掩了掩被子,随之向俞大户几个示意,就一同走了出去。待来至外屋,又合计着,看俞老太精神尚可,并不似自谦说的恁般严重,想来应该无事,便各自歇下。即此一夜无话。

    且说,等次早郝氏端着稀粥,进了俞老太的屋子,任如何喊叫只不吭声,再一探一摸,竟是身子僵硬,已然没了气息。再看牙关紧闭、面带慈祥着,不知何时驾鹤西去了。

    郝氏不由一声惊叫,饭菜就洒落一地,遂瘫倒那里,悲痛起来。外面的俞大户几人闻得后,急忙冲进屋子,见她这般,皆心头一凉,岂能不知是俞老太去了,便纷纷跪下,哀泣不止。

    待步师爷得知噩耗,同林氏、静安赶了过来,郝氏和涂七娘已经给俞老太净了身子,寿衣穿毕。如此,一家三口遂跪倒在地,是放声恸哭。

    一时,俞家宅门敞开,挂上白绫、生铁,院落里灵棚高起、丧幡垂垂,村中前来吊唁者,是络绎不绝。俞大户则带着一家大小及静安,含悲跪在灵柩前,边往瓦盆里烧着纸钱,又要一一叩首答礼。

    而一干琐事,自有步师爷夫妇,同俞四、胡彦江几人帮着忙活。只待俞晃、俞大哲叔侄俩外出报丧回来,等吊唁的亲戚祭奠过,停灵七日后,再送于大王山族中坟地下葬。

    等一日忙碌过后,前来吊唁之人,也渐是少了,此时俞大户一家才得了点空闲,虽说无心用饭,但经不住步师爷和林氏相劝,少不得勉强吃上稍许。

    饭毕,就见俞良将步师爷叫至一旁,又拿出几张银票递给他,说道:“这钱你且先拿着,所有采办等事,也只能劳你受累了。”

    步傑忙推辞道:“不用,这银钱我自是该出一些的,咱们打小与亲兄弟无二,早年我爹娘去世,及两个弟弟病死,不也是仗着你的帮忙么。况且婶子对我如同己生,而今她老人家走了,做甚么都是我应当的。”

    俞良点头道:“如此我便不见外了,但这银钱你还是拿着吧。老太太一辈子也挺难的,年轻时老爷子在外闯荡,她一人拉扯着我们几个,实是不容易。

    没想到待日子好些了,我爹先走了不说,还将姐姐远嫁外省,从此再未回来过,而妹妹又出嫁不久,竟也早早离世。虽是养了三个孩子,却同一个有何分别,这银钱你只管用,不够再跟我言语,让她老人家风光的去吧。”

    步傑问道:“大姐那边你可去了书信?”

    俞良无奈道:“你还不知道么,早已多年失了音讯,住址都无一个,倒往哪里写信去。”

    步傑摇头一叹,只得接过银钱,说道:“且放心就是,我自会办的妥当。你和嫂子也要节哀,注意些身子,毕竟谁都免不了这一日的。”

    俞大户无力点了点头。这般,等到了深夜,郝氏一干人等皆去睡了,只留下他和自谦,守在空荡荡的灵棚,无非续着香火,添着长明灯油,定点供着饭菜,不时再烧些纸钱。

    待次日头午,请来诵经做法事的僧人已是来到,而俞晃、俞大哲叔侄俩,也随之报丧赶回。因俞家两头的老亲皆是没了,吊唁的也没几个。

    无非来自迟心湾的迟忠,和英子的爹娘江远、迟兰丫。及郝氏的两位兄长,还有打牟乳城归来的,俞大户的本家子侄俞可恺。

    如此,因久未见到爹娘,英子一看到母亲来到,遂抱着悲痛不已,偏这迟兰丫更是感性之人,而今心中感恩戴德的俞老太去了,岂能不难过至极,便也哭的厉害。娘俩好不容易才被涂七娘劝住,方往东耳房坐下说起了话。

    只听迟兰丫惋惜道:“想不到你姑奶奶就这般走了。”

    英子又忍不住落泪,泣声道:“姑奶奶善待我十分,而今却没承英子半点孝顺,让俺日后怎般心安。”

    迟兰丫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情意便记在心里吧,你姑奶奶善人一个,就是到了那边,也是享福去了,”

    见女儿含泪点头,稍作犹豫,又说道:“来前你爹同我商量,既然你姑奶奶走了,若再将你留下怕是不妥,等送葬过后,便跟着回迟心湾吧,如今咱们的日子也好过了。”

    谁知英子一听就急了,“噌”地起身道:“娘,我不回去,舅舅、舅娘待俺也是很好的,还有七姨娘和自谦哥哥,皆是拿英子当自家人一般。”

    迟兰丫也站起身来,叹道:“以前将你寄养这里,是因为有表姑母在,而今你姑奶奶去了,你若再留下,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英子执拗道:“反正俺不回去。”

    迟兰丫无奈道:“怕是舍不得你自谦哥吧?”

    看着女儿俏脸一红,岂会不知自己猜对了,就叹了口气又劝道:“傻孩子,娘何尝不希望你能有好的归宿,可咱们哪里配得上人家这大门大户的。况且,不是还有个叫静安的闺女么,就别再执念了。”

    闻得静安二字,英子心中顿然一阵无力,那泪珠便“扑簌簌”地往下流,就再不撘言。迟兰丫疼惜道:“让我说甚么好呢,算了,等送走你姑奶奶,只凭你爹的意思吧。”

    这边母女俩一时不语起来,而郝氏也于屋中,接待起自己的兄长。其大哥名叫郝和,二哥名唤郝祥,皆是老实的庄户人家,三人正拉着家常。

    便听郝氏感慨道:“自那年大小子往墨籁府求学,我同他姑丈去送,已是好久没回娘家了。”

    郝和遂道:“到处尽是山路,哪有恁般容易,且爹娘都不在了,没事回去作甚,得闲我和你二哥来看看就成了。”

    郝祥也道:“倘是能走马车便好了,若非实在难行,往年俺们怎会不带着你侄子、侄女,常过来走动着。”

    郝氏无奈一叹,待稍许沉默,又问道:“对了,大小子还在籁县么,婚事可有了眉目?”

    提得自家儿子,郝和不由多了一丝慰藉,就道:“如今又往蓿威州去了,于那里寻了个稍是体面的营生,至于成亲,且瞧着再说吧。”

    郝祥点头道:“那小子的婚事,怕是还得且等几年呢,一门心思的只想立业再成家。可咱们小门小户的孩子,在外闯荡又怎会容易了。”

    郝氏闻后,顿时想起俞知州来,便思量着要不要让俞大户书封信去,看能否照应一下。但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人家为鹰嘴崖的孩子求学已付出够多,何必再冒然打扰。

    且自家哥哥也是要脸面之人,更知晓有这一层关系,既然不主动去提,定是有他的道理。何况老太太刚刚离世,还有一摊子事呢,哪有甚么心思再做别的。

    却哪里知道,郝和在儿子去了蓿威州后,岂会不想来讨个人情,但这么多年俞大户已是帮衬不少,又如何开得了口。惟有自我安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无奈打消了念头。

    只听其道:“不过那小子早前来信告知,想将你二哥家的丫头也接往蓿威州,说兄妹俩定要一起在那边安家扎根,争一回气。”

    郝氏欣慰道:“算他有良心,自己出息了,还不忘家中的妹妹,若是这般,总可以寻个好去处了。”

    郝祥也感慨道:“谁说不是呢,眼瞅着我那丫头,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俺们这一辈卧在山沟里,自不希望再让孩子步了后尘。若果真去了蓿威州,有他哥哥顾着,定会寻个好人家的。”

    郝氏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就好,到时不管俩孩子在哪里成婚,只要我和他姑丈还在,定会随上一份厚礼的。”

    郝祥听过,随即埋怨道:“这好端端的,倒说哪门子丧气话,甚么在不在的,知道你们家老太太刚是离世,但也不用这般悲观。”

    郝和也劝慰道:“人老了都避免不了,定要往开了想,切不可再胡自寻思。”

    待兄弟俩宽慰了几句,郝氏又问道:“对了,我两个嫂子近来可好?”

    郝和便道:“还是那样,山里的妇道人家,见不得生人,几回想跟俺们来,都抹不开脸面。”

    郝氏摇头道:“自家人有甚么不好意思的,况且俺们这里不也是山沟沟么。”

    郝和就道:“这怎能一样,你们步俞双姓村,可是在牟乳县都闻名的。况且你那两个嫂子,在村里也甚少出门。”

    郝氏不解道:“这是为何?”

    却见郝祥无奈道:“别人家都是三五孩子成群,惟有她们妯娌俩,当初生了一个都难,便觉着有些抬不起头来,”

    说着叹了一声,又道:“也不知为何,到了咱们这辈,怎就如此人丁不兴旺?”

    话音乍落,便被郝和瞪了一眼,郝祥一愣,方才想起于这事上,自家妹子还不如他俩呢,唯一的女儿早早夭折了,如今虽说有个儿子,但终究不是亲生的。再看郝氏,果然神情黯然、垂首不语。

    正当兄弟俩不知怎般劝解时,就见自谦打外边走进,特意来向他们请安。而郝和、郝祥只淡淡的点了下头,遂将脸别过一旁,再也不愿搭理。

    原来这郝家哥俩,从前最是疼爱俞大户的那个女儿。等其夭折后,遂认为自谦不详,收养了一个祸星,否则怎会来一个走一个呢,故心中与他并无半点好感。

    而见两个舅舅态度冷淡,自谦难免有些尴尬,忙以仍要守灵为由,悻悻出得屋子。看其离开,便听郝氏劝道:“哥哥莫要再这般待他了,要怪只能怪你们那个外甥女,福浅命薄,怨不得甚么。”

    郝和哼道:“我看他就是灾星上门,不然何至于祸事一个接着一个。”

    郝祥遂附和着道:“虽说这孩子也是可怜,不知亲生爹娘为谁,但确实丧气了些,倒像咱们哪辈子欠了他一般。”

    郝氏无奈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言。两个哥哥对自谦的厌弃,自己也曾劝说几回,但又不能过多指责,毕竟他们也是因为心疼,那个早已夭折了的女儿。

    言不多叙。却说,守灵之期一晃而过,这日择了吉时,诸人就将俞老太的棺椁移出宅门外,再把棺材头垫起,又一一备好祭祀随葬等物品,等待转棺仪式。

    如此,虽经上回那一夜暴风雨,步七、步九也皆受到了惊吓,遂而引发旧疾,但老一辈中人,只剩下兄弟俩同俞老太了,如今一个先去了,又岂能不前来相送最后一程,故忍着身子不适,硬要主持她的丧事。

    这般,待俞大户等家属跪叩了天地,便看一脸哀戚的步七,遂沉痛宣读祭文。而后再由请来的僧人引导,众多孝男孝女,围绕棺椁三圈礼毕后,方掩上棺盖、困好绳索。

    这时,又听步九悲声喊道:“起灵。”

    孝子孝妇就拆了枕头,摔了瓦盆,扶棺人便将棺材抬起,只见俞大户抗幡在前,郝氏手捧陷食罐,自谦怀抱灵位牌在后。而步师爷、林氏、涂七娘、俞晃、迟忠、江远、迟兰丫、俞可恺、俞大哲、静安、英子等人,皆手持哭丧棒。

    随即一阵凄凉的唢呐声,就响彻整个鹰嘴崖。而后一路撒着纸钱,幡杆高扬、祭品成堆,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便直奔大王山坟地而去。可叹:

    人世忙碌几十载,

    不过黄土堆陇头。

    且说,这坟地所在的大王山,传闻,乃鹰嘴崖还未立村之前,曾聚集着一伙强盗,建得山寨而居,外出打家劫舍,故后来被称之为大王山,因坐落东南,又叫南大王。

    这大王山若按乾坤八卦的方位,正好处于生门,又有乌河流经山下,故此被选做了步、俞两姓的家族坟地,意盼死者离世,能进永生之门,而得轮回。

    说起南大王,又不得不提,处于鹰嘴崖西南处的另一座山,崴立于夜河之外,名唤山神岭。地势陡峭、崎岖险峻,因曾有一山神庙遗迹,坐落其下,故而得名。

    那山神庙虽早已无存,但名字却沿用至今。这山神岭和大王山,形成鹰嘴崖村南的两扇门户,如哼哈二将,分立在入口处,一左一右、镇村守民。

    闲言少叙。等送葬队伍来至大王山,此时早已在俞四的监工下,挖好了坟地,待放过鞭炮,众人又围绕墓穴左右各自三圈,这才下了棺椁。俞大户遂手持铁锨,先于四角撂上点土,算是儿子与母亲最后的孝敬。

    随后,前来帮忙的俞儒、步元等人,就将俞老太的坟茔,在俞家老爷子墓旁隆起,容来年清明前,再将老两口合葬一处,另行竖碑。

    这时,送葬的亲者纷纷跪地磕头,一片嚎啕大哭,以作与逝者最终的告别,而自谦更是扑于坟前,放声悲痛不已,任谁也劝说不住。俞大户等人无法,心知他对俞老太的感情,只得任由着发泄去了。

    众人遂烧了金童玉女等祭品,而郝氏、林氏几个女眷,又将俞老太生前的衣物,尽数烧掉,这繁琐的葬礼,方才得以结束,只待回去后,再宴请宾客、乡邻。

    却说,于下山的途中,郝氏、林氏带着自谦、静安走在后面,等路过一座孤零零的荒坟堆时,却不自主住下脚步。自谦疑问道:“娘,怎么不走了?”

    便看郝氏犹豫着拉过他,指着那座孤坟说道:“这也是咱家的一个亲人,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后来不幸得病早逝。既然来了,你就清理一下,磕几个头祭拜祭拜吧。”

    还未等自谦搭话,却见林氏忙将郝氏拽过一旁,低声道:“姐姐,你这是作甚,莫不是要••••••”遂那话儿便说不出口,只是询问的眼神,急切地看着她。

    郝氏苦涩道:“妹妹,我知道你要说甚么,只是有些事怎能瞒一辈子呢。自打孤僧瞎不知所踪,而今老太太又已离世,俺好像突然就有点想开了。

    这人的命啊,真是脆弱,不定哪日咱们也说没便没了。到时总不能让自谦,连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糊里糊涂的在这世上活着吧,那般对他实在不公。”

    林氏担忧道:“话虽如此,可你想过自谦的感受没有,如今老太太刚走,你没看那孩子像丢了魂儿似的。祖孙俩的情分,你也不是不知晓,若这时再说出实情,让他怎般接受,你就不怕惹出个好歹来?”

    郝氏斟酌一番,又看了正在拔除坟头杂草的自谦一眼,点了点头道:“还是妹妹考虑的周全,这孩子极为性情,若果真告知他真相,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接受不了,那便等几年再说吧。”

    林氏劝慰道:“姐姐别思虑太多,这日子且长着呢,莫要胡自瞎想些不着边的事儿。等以后寻得机会,再说与自谦听也不迟,指不定那会儿已立业成家,更容易承受不是。”

    郝氏点首赞同,遂和林氏又走了过来。却是静安心中疑惑,就上前低声问道:“伯娘,您和我娘在说甚么怕人的悄悄话儿,还须背着咱们。”

    郝氏便疼爱道:“你这丫头,我和你娘能有甚么怕人的事儿,不过几句家常话罢了,也惹得你来好奇。”

    但林氏却瞪了静安一眼,嗔道:“还不帮着自谦去,只知在这里胡自寻摸,”

    说着上前揽过她,又嘱咐道:“我和你伯娘先行回去准备宴席,你俩在这祭拜后,也早些回家。”言毕,就向她冲自谦努了努嘴。

    静安一愣,回头看了那座孤坟一眼,又瞧了瞧自谦,顿时心中意会,便道:“娘,我知道了,您和伯娘慢走,这边有我呢,只管放心。”

    郝氏微微一叹,叮嘱道:“记得别待太久,要早些回去,省的我和你娘担忧。”

    静安点头道:“知道了伯娘,我心中有数的。”

    这时自谦也起身道:“娘,婶娘,您们下山慢着些。”

    郝氏和林氏皆神情复杂的,看着自谦点了点头,而后又向眼前的孤坟鞠了三躬,这才下山去了。见两人行远,静安呼了口浊气,可再瞧着那坟堆,竟是怔了起来。

    原来,自谦被收养之事,静安也是无意间,打爹娘的谈话中,方才听去大概的,遂就追着询问起来。而步师爷和林氏,知其聪慧异常,且已然晓得了几分,若不实言相告,倘若再去胡乱打听,惹得事情便麻烦了。

    索性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她道了个详细,并再三叮嘱,莫要外边胡说,更不允在自谦面前提得半句。故刚才林氏一个眼神,她心里已是明白,此处定然葬着自谦的生母。

    言归正传。而见静安仍怔于那里,自谦忙起身问道:“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静安回过神来看着他,那眼中遂多了几分怜爱,于是便柔声道:“没甚么,你快把杂草除干净吧。”遂也走上前去,将那坟堆,小心翼翼的用石块堆砌起来。

    自谦摇摇头满是不解,遂又蹲下身,继续除着坟头的乱草,并口中问道:“不知这里葬着怎般一位亲人,以前从未听我爹娘提起过,你可知道么?”

    静安顿然心头一颤,待稍是思量,就道:“刚才听我娘略提了几句,好像是伯娘早年间的一位姐妹,两人甚是要好,后来得病去了,其它的我也不知。”

    看着眼前的坟堆,自谦又疑问道:“那她便没有其他亲人,还在咱鹰嘴崖么,何至于一块墓碑都未竖?”

    静安白了他一眼,嗔道:“咱们不就是这位姨娘的亲人么,不然,伯娘怎会让你我留下祭拜。”

    自谦讪讪道:“我也只是问问,想必孤零零的葬在这里,也是个可怜人吧?”

    静安闻后,立时凝着他,正色道:“既然知道是个可怜人,你定须记着,往后每逢清明,再来祖坟祭拜,莫忘了顺便给这位姨娘磕上几个头,让她地下有知,世间仍有亲人在缅怀着她。”

    自谦点点头,郑重道:“我会的,”

    遂又看着那孤坟,说道:“这位姨娘,您定不记得晚辈了,我就是那个曾被您抱在怀中的孩子。不过还请姨娘原谅,直至今日方来看您。

    虽然我不知晓您的模样,又为何般的人儿,但您同我娘情同姐妹,那便是自谦的亲姨娘了,以后逢着清明••••••”

    他这般喋喋不休的说着,惹得静安也登时伤感起来,于一旁默自垂着泪。而后又听自谦道:“如今我奶奶也去了,姨娘若是方便,看见她老人家时,可否帮忙照顾一些,自谦定当感激不尽。”

    这一番话说下来,静安是心痛难耐,明明眼前埋葬着他的亲娘,竟然毫不知晓。那娘和姨娘,虽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此情此景当是多大的讽刺。

    再寻思着,还不知这当娘的于那风雪之夜,是否看清过,自己孩子生的何般模样,就撒手人寰,而自谦呢,初来人世,怕是连一口母乳也未吃上吧,便失了他的母亲。想着这些,眼泪更是忍不住了,忙别过头去偷偷擦拭。

    如此,待眼前的孤坟,被清理干净、整洁,静安就道:“咱们跪下磕几个头吧。”

    自谦点头道:“好。”

    说也奇怪,当他同静安跪下那一刻,心中竟是莫名的疼痛,直感胸口堵得难受,那眼泪就不觉的涌了出来。遂之三个响头,便这般硬生生的磕了下去。

    直至两人下山离去,自谦仍不时回头,望向抛在身后的,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倒好像是自己相别至亲,要踏上远去的旅途一般,心生丝丝不舍。

    再等同静安回到家中,招待亲朋的白事宴席,已在前来帮忙的,宋氏、袁氏等妇人的相助下,准备完毕。整整几十桌之多,摆满在俞家大宅的前院、内庭、后院。

    不时工夫,当听得宅门外燃过鞭炮,里边也遂之开席起来,虽说是办白事,但酒菜却半点马虎不得,更何况俞大户这等人家呢。

    除却家中亲戚,及门里人以外,差不多鹰嘴崖的步、俞两姓人,皆是来到。一时嘈杂之声不绝于耳,直闹了近一个时辰左右,方才作罢。

    席毕,俞大户打发了做法事的和尚,又送走了俞可恺,和村里的乡亲后,却是将远道而来的迟忠,并江远、迟兰丫两口子,及郝和、郝祥兄弟留了下来,要他们次日再行。

    如此,待到了晚上,少不得又设下宴席,喊来了步师爷、俞晃、俞四等人,陪着再吃喝一回,说上些体面的话儿。直至安排好住处歇息,这才完事。

    且说,自谦守灵七日七夜,今个又忙活的不可开交,已是疲乏至极,待回到西耳房,就一头栽倒炕上。正睡意朦胧的,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遂皱眉道:“是谁?”

    便听屋外传来英子的声音,问道:“是我,自谦哥哥你可是睡下了么?”

    自谦无奈起身,待下炕打开门,却见英子秀目泛红,柔弱无助的站在那里,俏脸满是委屈。等让她进得屋内,忙问道:“英妹妹,你怎的了,这么晚还不歇着?”

    而英子低着头,任他如何发问,只不撘言,惟默然流着眼泪。自谦见此,只当她是因俞老太离世,而悲痛在怀,来寻自己排解一番。

    就劝慰道:“别再难过了,这几日也够你受的,好生回去歇着吧。奶奶若知咱们这般,于地下会不安心的。”

    英子方抬起头来,脸上挂满泪痕,呜咽道:“自谦哥哥,英子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自谦一愣,忙问道:“你这话何意,我怎听不明白,咱们整天个一处,如何再也见不到了?”

    英子啜泣着,遂将母亲与她的话道了一遍。自谦闻后登时愣住,心中如何接受得了。随着孤僧瞎的不知所踪,步正升、俞可庆等人刚走不久,奶奶却又突然过世,如今便连日夜相伴的英子,也要离开了,故就一时痴于那里,魔怔起来。正是:

    来去当从命理,

    渐次复相别离。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