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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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步师爷入梦空清庵 俞大户初识教书匠

    话说,孤僧瞎同胡彦庭、胡彦江偶逢臣远庄集市,因好久不见,难免相谈甚欢。趁着酒意,竟胡言瞎讲一通,道尽了那诸多荒唐之事。

    待孤僧瞎随涂七娘离开后,胡家哥俩又坐过一会儿,便感有些无味,且此时已近晌午,胡彦江就不顾兄长阻拦,抢先付了饭资,二人遂也回庄上去了。

    等见过家嫂李氏及两位侄儿,胡彦江自又是一番欢喜,因已用过午饭,便只简单喝了一点腊八粥,随之围坐一处,不外乎家常理短起来。而胡彦庭自是对他立业成家,及去往鹰嘴崖任私塾先生之事,再度相劝了一回。

    打从见过涂七娘,胡彦江其实已然有了意向,于是赶忙答应,翌日前往鹰嘴崖看个究竟。又因心生涟漪,一时不知所从,再是酒起后劲,难免有些烦闷,遂向兄嫂托辞身乏,就歇息去了。

    却说,孤僧瞎乘上马车赶回鹰嘴崖,因酒虫上脑,路上竟是趁着醉意,逗弄起涂七娘来,只听其说道:“七娘,你也孀居久了,今日见那胡家二郎觉着如何,可要瞎子给你保上一媒?”

    此话一吐,直令赶车的俞四哈哈大笑。说来他也是可怜之人,少时爹娘双亡,又因身量矮小佝偻,且相貌丑陋,已致年过不惑都不曾婚娶,若不是同俞大户打小一处,甚有情意,被以长工之名留在家中,还真不知那日子如何过活。

    这时再看涂七娘,面色绯红、杏眼一瞪,娇斥道:“死瞎子,你喝了几碗马尿,便不知姓甚怎的,休要满嘴胡唚。”

    孤僧瞎懒散躺在马车上,笑道:“俺这回可不是瞎说,那胡二郎人品可见,又腹有诗书,且是在外闯荡过的,如今咱们私塾正缺一先生,若他承了瞎子举荐,再落户鹰嘴崖,你二人凑于一处,岂不是妙事一桩。”

    涂七娘登时愠怒道:“孤僧瞎,你若再敢胡言,当心俺剪了你的舌头,穿了你的耳朵,让你又瞎又聋又哑。”

    孤僧瞎遂故作苦相,说道:“姑奶奶,瞎子好心倒惹你这般厌弃,却也恁的狠毒。想俺已是可怜之人,若再聋哑了,倒叫天理何在?”

    涂七娘气极返笑,就道:“活该,谁让你整日瞎讲,老天爷不罚你倒罚谁去。”

    此时,赶着马车的俞四也呵呵笑道:“这倒是,便连佛祖都曰不可说,偏你瞎子硬要胡言,亏得还打小出家,这几时才能修得个真身,往后定要长个心眼儿。”

    涂七娘笑道:“他算哪门子的出家人,整个一酒肉僧人,若瞎子这般的都能修了正果,那俺也剃度做个尼姑去。”

    孤僧瞎就道:“佛曰不可说,而知之不言,岂不与心瞎无二,俺已是眼盲,可不想再心瞎,”

    遂而叹了口气又道:“七娘,有些话可不敢乱讲的,当心灵验身上。不过也记住咱今日之言,那因缘已在眼前,不信等着瞧便是。”

    涂七娘啐道:“好生躺着吧,懒得跟你胡说。”

    孤僧瞎笑道:“说得说得,不说不得,也罢,那咱先睡上一觉,记得到了叫俺。”言毕,就呼呼大睡起来,惹得涂七娘直翻白眼。

    九里地的路程,转眼即至。过了鹰嘴崖村头拱桥,待俞四停下马车,涂七娘遂踹了孤僧瞎一脚,喊道:“臭瞎子,西天到了,还不起来拜见佛祖。”

    只见孤僧瞎伸了个懒腰,起身说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头,随时可见,又何须去拜。”随后,便摇摇晃晃下了马车,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到,还好被俞四扶住。

    涂七娘顿然皱眉道:“你这瞎子,到底喝了多少酒,竟醉成如此德行。”

    孤僧瞎嘿嘿笑道:“不是酒醉人,而是人自醉。”

    看他这副样子,俞四不禁担心道:“瞎子,可要俺送你回去么?”

    而孤僧瞎却晃着脑袋说道:“不用,就是瞎子瞎走,也能到了俺那了源寺。”

    几人正说着,这时打西边过来一男子,只见其年约四十出头,生的是浓眉大眼、鼻正口方,脸膛微黄、身量高大,一条长辫垂胸,着一袭皂缎棉袍,外罩一件藏青色马褂,脚蹬一对黑面皂靴,着实儒雅不凡。

    列位看官,你当此人是谁?正是那在外辞任回乡的步师爷,单名一个傑字。说来这步傑也算命运不济,其家中曾有兄弟三人,不想两个弟弟还未成年,便一病呜呼,而爹娘好不容易盼他学业有成,却又双双离世。

    幸得祖上,曾经做过前朝五品大员,那家业还是多少有一些的,方不至于令其陷入困境,从而仍能外出求学,以考取功名。

    偏是他,虽文采满腹,且极具才能,却因性格耿直,不善官场之道,故此并无多大建树。而自返还乡里后,就一直担着步氏族长及村保之职。

    言归正传。待同俞四、涂七娘打过招呼,再看孤僧瞎喝的左右摇晃,步傑不禁心中好笑,便问道:“瞎子,这是几个大菜,喝的此般模样?”

    闻得声音,孤僧瞎笑道:“原来是步师爷,孤僧瞎这厢有礼了。”说着双手合十,又对着他唱了个喏。

    步傑无奈一笑,就对俞四和涂七娘说道:“俞四哥、七娘,已然这个时辰了,怕是你俩还未用饭,快早些回吧,瞎子交给我便是。”

    俞四笑道:“那成,你也注意着些,这瞎子可不是咱们从前认识的小瞎子了。”

    而涂七娘也气道:“步师爷,若这瞎子再敢胡言,你只管将他丢于臭沟里,休要去管。”

    步师爷、俞四听后,皆是笑了起来。而孤僧瞎却登时不满,说道:“你这小娘子,只怕日后有了男人,倒会追着俺瞎子谢恩呢。”

    臊的涂七娘上前就踢了他几脚,但看其窘态百出的躲闪着,也不由有些好笑。随之又同步师爷招呼一声,就跟俞四上了马车,往东转进街巷而去。

    见二人离开,步师爷便也扶着孤僧瞎,往村北了源寺方向去了。路上再想起他同涂七娘的戏言,又感好笑,就问道:“瞎子,何时你那寺庙里,竟有了拉媒保纤这一课?”

    孤僧瞎笑道:“步师爷,瞎子不仅与人保媒,还为咱们私塾举荐了一位先生呢,到时你那好酒好菜,可不要对俺吝啬才是。”

    步傑笑道:“若果真如此,那时咱定陪你喝个痛快。”

    孤僧瞎立时来了精神,说道:“当真?”

    步傑只当玩笑,便应承道:“自然。”

    孤僧瞎嘿嘿笑道:“还是同步师爷一起有乐,那俞大户正经人一个,实在无趣。”

    步傑遂打趣道:“瞎子,你好不厚道,这些年也得亏俞良哥顾着你才是。”

    孤僧瞎尴尬一笑,说道:“步师爷,你也不厚道,瞎子瞎说,你就当真,俺虽眼瞎,心里却亮堂着呢。”

    步傑不由叹道:“瞎子,这世人说的装疯卖傻,便是你等人吧。”

    孤僧瞎笑道:“步师爷,点破不说破,你也不讲究。”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待走过不远,步傑又道:“瞎子,我看莫要回寺中了,此时离上课还早,不如去私塾坐上一坐,喝杯茶怎样?”

    孤僧瞎忙摇头道:“不去,不去。”

    步傑就戏谑道:“莫不是你当年背着俺们几个,偷过小尼姑,怕了那里不成?”

    孤僧瞎登时面红耳赤,便急声道:“步师爷,休要取笑俺瞎子,这玩笑可开不得。”

    原来那私塾所在之处,原本为一尼姑庵,坐落鹰嘴崖村东。却在二十余载前,不知为何,竟一夜之间尼去庵空,后来方被改为村中学堂。

    见他如此囧相,步师爷不禁忆起年少时,众多玩伴于尼姑庵外的恶作剧。那会儿,孤僧瞎还是一个清秀小沙弥,因打小同村中孩子长大,了源寺的大和尚又管教不严,故玩闹的十分有趣,当着小尼姑的面,没少被戏耍一番。

    想起这些,步师爷心中虽觉好笑,却也不由感慨,竟一晃人至中年了。再看孤僧瞎这肮脏之相,哪里还有当年的半点模样,也就不再调笑于他。

    便这般,两人一路搭着话,不时就来到了源寺外。而此时的孤僧瞎,经北风一吹,更是酒劲上头,不但迷糊起来,且站立不稳,步师爷好不容易才将他搀扶住。

    这了源寺,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只晓得年月甚久,坐落村中之北,于落因谷外、鹰嘴石下。曾香火旺盛时,僧众达十余人之多,后来才慢慢败落、萧条。

    孤僧瞎自小长于寺中,至于身世出处,又来自哪里,一概不知。据村中老人所言,一日,被了源寺的大和尚给抱了回来,待其师傅圆寂后,整个寺中也只剩得他一人了。

    而走过一颗合数人之围的古银杏树,只见,了源寺外的牌匾早已破旧不堪,四周墙皮斑驳,处处泛着青苔。而山门殿内的金刚、力士,也是蛛网遍结、东仰西歪。

    再进得内去,到处荒草丛生,除了大雄宝殿还相对完好,其余皆已坍塌过半,无一处不蒙尘杂乱,可见不是一般的败落。却惟有晨钟楼尚在,或许来了兴致,仍能撞上一回。

    等步师爷将孤僧瞎,扶至一处破旧僧舍,又安顿他躺下,正欲离去时,却被其抓住不放。于是就笑道:“瞎子,咱已将你送回来了,还待怎样?”

    只见孤僧瞎一副醉酒之相,口中嘟囔道:“本是宿债孽缘起,终使儿女空对望,步师爷,不如早些去了吧。”

    步傑顿然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不悦道:“你这瞎子,又胡言语甚么。”便也不再理会,径直离开。

    却是在回去路上,却不知怎的,竟因孤僧瞎一句无端之话,心中莫名的不适。反复思量着也不得其意,直至闷闷来到了尼姑庵。

    这座庵堂,坐落村东河岸之上,名唤“空清庵”。虽四周院墙及山门皆被拆除,且已有些破旧,但凭着外观仍能想象,鼎盛时期,香火有多兴旺。

    只见,外面拱门居中高耸,两侧拾台阶而上,各有佛殿三间,再进去是诺大空荡的庭院,左右偏殿皆为七间,正面是禅房十间。

    西北首留有甬道,早年应是通往菜地,东北首再开一门,出去乃为入厕之所。至于从前庵内供奉的各等菩萨,如今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闲言少叙。待步师爷走进西首几间禅房,但见里面桌椅板凳一应俱全,显然乃村中私塾。而等坐下拿起一本书来,却又无心思可读,此时正为中午,难免就犯起困来,遂趴于桌前睡了过去。

    朦胧中,踏入羊径、穿越竹海,来至一处地方,却看有茅舍几间,篱笆竹院、石桌石凳,并遍地芬芳。那正屋之外,分明书着“怀梦居”三个大字。

    待推门而入,只见屋内甚是素雅,有两榻一案,桌上笔墨纸砚、茶溢飘香。步师爷忍不住将那茶端过喝了一口,竟顿觉神清气明,而后又拿得案上的册子观了起来,封面乃是画着一幅夜色水墨。

    但看此图意境:

    赤色孤岛渺渺,弱水三万茫茫。

    一仙一牛飘飘,怀梦崖草荒荒。

    再翻下去,又见书道:

    一世赤心伤,妄自空相随;二世情意绝,望穿肝肠断;

    三世为奴贱,咫尺却天涯;四世孤煞劫,江湖独飘零;

    五世悲痴狂,殉情故人冢;六世虚功名,梦断塞关外;

    七世苦牛郎,应罪落因果;八世疯魔僧,尘缘断幽山;

    九世鬼相卑,偏生不渝情;十世终夫妻,同衾又同穴。

    步师爷不明其意,遂之又往下看去,无非几阕诗词,乃是这般:

    其一:薄命凉生泣血泪,飘零身世堪悲。惜劳燕分飞,相去天涯几时回?何必北雪期南梅,残月旧日破岁。叹三千弱水,地蟒夜孙空相对。

    其二:半生凝情难灭,牵恨愁生未歇。巫山空除却,云女梦有别,湘灵起江波,咽离歌。叹姮娥,悲双蝶,天孙河鼓今如何?春山月,相思切,书难托,哪堪蜀魄啼血。泪倾浣沙溪,闻铃霖雨夜。鬓如雪,病魂锁。人未死,心先竭,一叶飘萍逐过客。

    其三:三生石畔旧模样,灵河岸,离恨天上。最是十里桃花香,因生缘,凤求凰。欲话今生恐断肠,故人在,咫尺茫茫。谁负谁伤何所偿,轮回道,他生望。

    其四:马蹄疾,江湖远。八千里山川,煮酒论剑。赢得盛名吞骨泉。恩仇快意,独孤在天。茅蓬舍,紫竹间。晚来恨归隐,渔樵耕卷。忍看浮生风云散。老却佳人,负了尘缘。

    其五:梦惊夜半孤雁唱,一凄一哀扣人肠。梦里犹生梦外伤,梦里梦外并回肠。恨无流光系过往,草堂柴门闭旧香。心逝东去水茫茫,隔岸空唱杏园芳。

    其六:苍苍蒹葭,两鬓霜华,苦等十八年冬夏。茅蓬草舍妾为家,日做蚕妇夜纺纱。闺中泪,功名路,阵前马。万里封侯悲白发,待尽朱颜泣落花。关山阻,音信断,西海沙。

    其七:半宵残雨摧芙蓉。芯藏蕾中初成秋。一湾幽情满目愁。根丝丝。知是莲仁苦正浓。

    其八:苦酒闻旧雨,乱风舞残花。寸心结,别后天涯。人生无穷相思事,生白头,去年华。血阳余影尽,苍山落暮霞。卧醉肠,梦入谁家?数声点点惊归鸦,听晚钟,起梵刹。

    其九:雨洒群山秋,风乱红叶霜草。烟收乡色雾笼寒,暮水孤村关情少。七分酒入旧肠事,方知愁心老。残生凄楚分明,落尽浮华终恨了。

    其十:花烛暖,良辰鸳鸯并相伴。寸心许三愿:一愿夫君康安。二愿妾身欢颜。三愿盟誓教天怜,白首约生年。

    正往下看着呢,忽闻得屋外,兽声不止、悲戚哀嚎,便匆匆跑出观望。却见此时,又突地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只见一头异牛怪兽,怒目而视竟直奔他而来,就吓得赶忙逃命,再瞧那几间茅舍也随之坍塌。

    而步师爷慌不择路,待跌跌撞撞地又来到一地,但听四遭阴风森森、鬼哭狼嚎,如何不吓得瑟瑟发抖,便一时不知怎般是好。

    这时,却看有一端丽女子,凄容满面的,领着一婴孩站于面前。奇异的是,那孩子竟五官皆没,又“咿咿呀呀”地,声色甚为渗人,而后就伸着小手向他走来。

    步师爷登时惊慌失措,不由大声叫喊,却也猛地醒过。茫然再看四周,仍是人在私塾,不过南柯一梦,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待缓过神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寻思道:“这梦境怎的如此怪异、清晰,倒好像真的一般,”

    再等饮了口凉茶将心静下,不禁暗自疑惑道:“奇怪,这一后午竟没一个学生到来,难道自谦、静安一双小儿女也没上过私塾?”想过一会儿,便也明白了,定是几个孩子见他熟睡于此,趁机贪玩去了。

    这般,就也不再理会,却是想起梦里所见的册子,竟还记得不少,特别是那封面的仙子,竟同自家女儿有些相像,便顿觉有趣。

    于是,就拿过笔墨,将其默写了下来,待至书毕,又看过一回,遂感有些乏味,便不在意的将其弃之一旁。正是:

    泪酸水弱灭有时,妄自唱叹怀梦词。

    谁解句中词间意,直道痴人说梦痴。

    此时夜幕降临,就听有“叮叮当当”地打铁声,自空清庵外的大殿中,不断传来,响彻四遭。原来,拱门其西三间,被村中俞晃、俞大哲叔侄俩租赁,改为了铁匠铺,大概因近年关,又再加紧赶工。

    想着孤僧瞎那凭空之言,又思索着这一后午的梦境,步师爷反复不得其解,如此怔过一会儿,方关好门出得空清庵。并到铁匠铺同俞晃叔侄打过招呼,这才回家而去。即此一夜无话。

    且说,次早那九里之外的臣远庄,李氏因胡彦江要往鹰嘴崖,待天放亮不久,便已将饭菜做毕。等让自家小叔用过,又给其上下捯饬一回,方满意的笑着收拾屋子去了。

    而胡彦庭自也上前,为兄弟应聘私塾先生之事,又反复叮嘱了一番。并让他代问俞大户安好,直啰嗦一通后,才放其离去。

    这臣远庄相距鹰嘴崖,不过几里之地,胡彦江一路紧赶,自也不时而至,而两村虽隔不远,却是头回来此。抬眼望去,但见弯月拱桥横跨村口,巍峨石头牌坊耸立于上,两边又篆着一副对联。

    右边书道:

    莫弃莫离,祖宗有示,坐卧乌河西。

    左边书道:

    死生相依,家风有训,盘踞夜河东。

    居中悬挂的,正是那牟乳县衙颁发的牌匾:文明之村。

    东面乌河,因水浑浊而取名,西边夜河,声似哭泣而得之。两河环村而下,又于村头拱桥汇于一处,被称幽河,急急流淌,向外远去。

    再看那村落,被群山环抱,房舍、街巷错落有致,鹰嘴石于正北,依山巅而出,气势威武,如一方守护,俯瞰山村。若站于其上,村中之貌,就有如“牛”字倒写。

    那牛背所驼之地,正是了源寺,牛首之位,乃步、俞两姓的家族祠堂,空清庵则在牛尾,牛脚又各踏乌、夜两河。而牛腹之处,便是于村口,镌刻着家风祖训的石头牌坊了。

    胡彦江看后,不禁心中赞叹道:“如此灵秀之地,难怪曾在外出落些人物,倒也不足为奇。”

    相传,鹰嘴崖最初建村,乃是迟姓人氏,之后才又陆续迁来步、俞两族。却是不知何时、原由不详,那迟氏一脉竟举族迁走,只留下步、俞双姓就此安定下来,直至今日。

    这鹰嘴崖之西有一山,因高得名“小西天”,远看峰峦迭起、云雾迷蒙,乃村中西首屏障。而小西天外又有一村,村北形一山脉,奇貌怪状、甚为独特。

    传说,乃赤脚大仙于那里歇息时,无事抠脚丫所化。脚掌成山,食指、中指连带五根脚趾,恰好七座山峰连接一处,直冲云端,故名“七个顶”。

    而正在这七个顶的东麓,赤脚大仙屁股所坐之地,又化成一石,如同乌纱官帽,正对着鹰嘴崖,故村中在外成事者若干。却也因此,惹得临村百姓嫉妒,遂用火药炸之,后来,方致鹰嘴崖人才凋零,不过皆是传闻,自当不得真。

    言归正传。且说,胡彦江进得村中,不难打听,便轻易寻到俞大户那青砖黛瓦、飞檐斗拱的住宅。待来到东南侧的门楼前,却见双扉紧闭,少不得就端量了一番。

    但看整个倒座房,连同门洞共有五间,大门东侧一屋,应在东南角院,按理是车夫所住,西边三间,想来除了客厅,还有一屋在西南角院,不是当做账房,就是收拾杂物用。

    再观那宅门,雀替如翅,雕刻飞鸟之状,双门簪如柱,篆有如意二字,门环如钹,葫芦铜制护门铁,须弥座门枕石。高耸的门楼下,书写着“秉正承和”四个大字,门板上又刻着联句:

    宽宏坦荡福,

    温厚谦恭荣。

    胡彦江心中赞道:“果然不一般,单看这宅门,就知家境殷实。”

    如此感叹着,刚欲上前扣门,这时,却打里面出来一女子,胡彦江定睛看去,正是涂七娘,便一时愣在那里。而其自也认出他来,遂想起孤僧瞎戏谑之言,就顿觉脸上飘霞,不知所措。

    倒是胡彦江先干咳了一声,而后问道:“这里可是俞大户家中么?”

    涂七娘稳了心神,点头道:“先生可是找他?”

    胡彦江便道:“是的,敢问可在家么?”

    涂七娘略一寻思,就已明他的来意,知是为应聘私塾先生,遂道:“这会儿在家呢,你跟我来吧。”说着转身进门。

    胡彦江忙跟了上去,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影墙,不同于大部分人家,都赋予其福、禄、寿、喜的寓意,这个则雕刻着“麻古献寿”的故事。

    也果然,影墙旁边设门进入东南角院,且还真被他猜着了,内有一屋子正是俞四所住。再转身拐过月亮门,尽头同样有门又隔出西南角院,只不知其里一间,到底是账房还是为杂物所用。

    这样站于外院,左边是倒座房,右首则为垂花门了,虽然不是十分华丽,但也简约、素朴,自是知道乃为二门,向里是内宅,他人不方便进入。

    而等涂七娘将他带入两间南房,里面摆放着桌椅茶几、楹联匾额等物,果真是一厅堂,专为会外客所用。则最显眼的,莫过那挂在西墙的一幅墨宝,书着“勤俭致家”四个大字,落款为:步傑。

    胡彦江暗自思忖道:“这步傑就是那步师爷吧,可见两家交情着实非同一般。”

    只听涂七娘细语道:“你先坐着,我这便喊人去。”说完,不待胡彦江答话,已出了客厅,进了垂花门。

    看她离开,胡彦江却不由忐忑于怀,虽也曾闻得俞大户善人之名,美誉方圆几十里,但终未曾见过,不知性子如何,于是就有些坐立不安。

    可转念又想,自己好歹在外闯荡之人,各等场面也见识不少,不过到此讨一营生,又有何所惧。遂摇头好笑,便安心相等起来。

    不时,只见打外边进来一名男子,约有四十多点的年纪,中等适量身材,圆脸、短须、粗辫,眉慈目善、面貌忠厚。身着一袭灰布长袍,外套一件黑坎袄,脚上蹬着一对深褐色棉鞋,一看就知乃心存仁义之辈。

    列位看官,此人正是那孤僧瞎口中的俞大户,单名一个“良”字。其父俞老爷子,少年父母逝、青年兄弟丧,后又外闯荡十载,挣下份不菲家业,倒可惜命短福薄,留下俞老太孤儿寡母的也去了。

    这俞大户曾上有一姐,当年因父命嫁与外省,从此山高水远,难有音讯,下有一妹,却是出嫁不久,又早早过世。故只剩他家中独子接手产业,倒也打理的有声有色。

    闲言少叙。胡彦江心知,此人定是俞大户无疑,便忙起身施礼道:“胡彦江问俞大户安好。”

    俞良还礼笑道:“甚么大户,不过别人的玩笑话罢了,先生莫要当真。”

    待两人客套几句,各自落坐下来,听着胡彦江表明来意,俞良也随之将其上下打量了一回,并点头赞道:“读书人就是不同,不似俞某粗人一个,只会砍樵种田。

    恐怕若不是世道不稳,像先生这等人物,当在外面争取一番功名才是,又岂会屈才,想来俺们鹰嘴崖做一个小小的私塾先生。”

    胡彦江听后不由苦笑,便将自己的情况略是说了一遍,而后又道:“彦江才疏学浅,还望俞大户不要嫌弃才是。”

    俞良摆手笑道:“可别再大户的了,不过蒙先人之德,赚了点薄田度日,若先生不嫌,称一声俞大哥足可。”

    胡彦江忙道:“那还是叫俞东家吧,您也喊我彦江就成。”

    俞大户无奈一笑,只得由着去了,且同他交谈之余,边又煮起茶来。须臾之间,屋内已是香气馥郁、沁人心脾,闻之,忍不住陶醉其中。

    看那滚着的茶汤,活绿碧水、和敬清寂,胡彦江赞道:“这便是鹰嘴崖的‘步俞清’吧,果然不一般。”

    俞良讶异道:“看来彦江也是懂茶之人,一眼就能认出咱们鹰嘴崖的‘步俞清’茶。”

    胡彦江摇头笑道:“以极细的陶瓷杯子,配着甘甜的山泉水,煮这等上好的绿茶,哪里是咱能喝得着的,不过随朋友品过一回而已。”

    俞良笑道:“在那牟乳县城,确有一我本家侄子开的茶楼,用的正是咱们鹰嘴崖的茶叶,老板名唤俞可恺,不知可曾听过?”

    胡彦江恍然道:“自是听说过,一家名为“盈翠苑”的店面,生意极为红火,不想竟是俞东家的子侄所开。”

    俞良笑道:“以后若有机会去了那里,便是自家人了,有事只管言语。”

    胡彦江客套道:“那先谢过俞东家了。”

    俞良含笑点首,煮着茶汤说道:“虽然品茶为心,是饮天地万物、四季岁月,但即使喝出人生百态,最终仍不过是生津止渴之物而已,甚么上好劣等的,皆乃人的意念作怪,”

    说着,就将煮好的茶水,给他斟上一盏,又道:“来,尝尝如何?”

    胡彦江端起品了一下,受用道:“果然是好茶,甘醇鲜爽、浓郁醇厚,入得口中,余香萦绕。”

    俞良便笑道:“这‘步俞清’茶,和着咱们了源寺前的古井水,才最是搭配,交汇一处、相得益彰,煮出的茶来,更清白可爱、风韵独特。”

    胡彦江闻后不禁称奇,又听得俞良问道:“刚听七娘提过一句,说你是臣远庄人氏?”

    胡彦江点头道:“是的。”

    俞良又问道:“内庄还是外庄?”

    胡彦江回道:“内庄,家兄想必俞东家认识。”

    俞良疑道:“哦,令兄是?”

    胡彦江笑道:“家兄胡彦庭。”

    俞良听过顿然欢喜道:“原来你是胡家二郎,这般一说,倒不是外人,我与彦庭确实相熟已久,早年间他来此揽营生时,与我相谈甚欢,极是投缘。”

    胡彦江笑道:“那会儿彦江虽说还小,却也听家兄提过,这不来前还让我代为问候呢。”

    俞良感慨道:“彦庭乃老实厚道之人,虽你我两村相隔不远,可惜再未碰上,谁想竟一晃恁多年头了,不知令兄可是安好?

    胡彦江忙谢道:“家兄还好,让俞东家记挂了。”

    俞良点首一笑,而后叹道:“想是你们祖上,也曾为书香门第,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了。”

    胡彦江淡然道:“人世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俞良赞同道:“这倒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不过活着罢了,”遂又笑问道:“不知二郎可曾成家?”

    胡彦江难为情道:“无业可立,哪有家可成。”

    俞良便劝道:“立业成家并不矛盾,你年龄已然不小,当莫让彦庭过分操心才是,他将拉扯你长大,又供着读书,实属不易。”

    胡彦江闻后,知他是肺腑之言,不由为之所动,遂也勾起过往旧事,就叹声道:“彦江惭愧,辜负了兄嫂恩情,以致今日一事无成,实在可恨。”说完,脸色黯然。

    见他这般真情流露,由此可见人品,俞良是暗自赞许,就宽慰道:“你既有心来教书,那便先安定下慢慢再说。我也与步师爷言语一声,想必他巴不得呢。”

    胡彦江听过,就起身施礼道:“如此,蒙俞东家提携了,也多谢忠告彦江之言。”

    俞良示意他坐下,便笑道:“你明白即可,别怪俞某人多嘴才是。”

    胡彦江忙道:“俞东家哪里话,彦江心中相谢还来不及呢,只是••••••”

    俞良疑惑道:“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胡彦江就歉意道:“只是我与那牟乳城,还有租赁房屋未退,不知可否容缓几日?”

    俞良笑道:“村中孩子十岁入学,且越来越少,适龄的本也不多,平常并没那么繁重,你无须多虑。再者已是年末了,

    又无心读书,一切依你方便就是。”

    胡彦江赶忙再次谢过,如此又相谈一番,听其说了些村中私塾之事,便不顾挽留,等用了午饭再去,遂起身告辞。俞大户无法,只得拿了点‘步俞清’茶让带给胡彦庭,再将其送出街口,看着渐行远去,这才返回家中。正是:

    一段糊涂风流事,

    自此起缘投门来。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