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正月之末——晦日，汉家风俗要在这一日操浆泛舟，临水宴乐，女子在河边漂洗衣裙以求消灾除厄。

    天方微亮，秦统已早起在庭院中练枪，一个清瘦的妇人自门内走出，抱着简单的手炉含着笑看儿子：秦统年已十九，身姿如松却并不消瘦，因为练枪穿着一身藏青短打，发髻也只用简单的包头，更显得目光炯炯，龙行虎步。

    她一阵恍惚，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个男人，面容虽已经模糊，却也有这样一双包着雄心的闪亮亮的眼睛。他坐在鞍马上，对他喊：“平姬，等我回来——”。

    是因为有过这样的承诺吗，她在后来的十几年里一直也没有再嫁，她想。

    “母亲！”秦统练完一套正看见母亲倚在门口，放了枪快步走来，“母亲今日起的早啊”。

    庄氏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定了定神，把外褂递与儿子：“快把褂子穿上，可别着了风寒。”

    秦统应了一句，他幼时丧父，是母亲一直教导着他，因此母亲相比于“慈母”倒更像是一位“严师”。

    “严师”开口了：“统儿，今日是初晦，家学休息一日，可与你的同窗约了泛舟去？”。

    秦统微蹙眉：“他们是邀我了，不过我实在有些怕水，上次还被他们捉弄来着。”

    眼见的母亲笑意渐浓，秦统抱怨：“您怎么也笑我。”

    庄氏说道：“那男人堆儿里不愿去，那就只能随我去女人堆儿里了？走吧，不如陪阿母去耤水边浣衣如何？今日一定要去水边转转，你就要行冠礼了，母亲也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呢”

    秦统本不愿去，但母亲都这么说了，心想也是，进屋换衣裳去了。

    耤水岸边，已经三三两两地聚着不少女子，未及笄的姑娘胆子大的追逐嬉戏的，胆子小的扯着阿姊的衣裳半步也不离，及笄的姑娘文静些往往互相咬着耳朵，冬天的积雪尚未散去，但是春天的风仿佛已经吹在了这群穿着冬衣的姑娘身上。

    秦统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可能更不适合这里，讷讷地给母亲帮完忙，红着耳朵寻了一处柳荫底下坐着。

    突然他感觉地上上笼了一层影子，一抬头，看见一双来不及躲的眼睛，和连忙转开的脸，他一愣，忙从地上跳起来。

    看得出，两人都受了些惊吓，到底是女子先收拾好情绪，恢复了端庄的样子，行了一个歉礼：“实在抱歉，我路过这里，看汝好像是在画阵法图，一时好奇便想观摩一二，无意冒犯。”

    秦统赶紧也回一礼：“是我有些出神，惊扰于你，不知卿如何称呼。”

    女子敛裾笑道：“赵氏赵元，字娥英，今日宴乐汝不必拘礼。”

    秦统终于冷静下来，抬头看这女子，女子穿着倒并不繁杂，盘着双髻，应当是尚未及笄的模样，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因要外出，襦裙未及地，倒是带着的环佩像是贵重之物，十分典雅。

    秦统也报上名：“秦氏秦统，字仲纲。”

    秦统指指地上自己无意间用柳条画出的阵法说：“汝刚刚问的，我画的是孙膑兵法中提到的十阵。”

    赵元眼睛亮了一下：“我刚刚开始读孙子的《计篇》，不知孙膑的阵法何如？”

    秦统用帕子擦了一下青石，示意赵元坐下，道：“凡阵有十：有方阵，有圆阵，有疏阵，有密阵，有锥行之阵，有雁行之阵，有钩行之阵，有玄襄之阵，有火阵，有水阵。等卿读到孙子的《虚实篇》就会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些阵型生搬硬套必不能破敌，要因敌而变，方能制胜”

    赵元低头看向地上的阵图，沉思道：“所以你想利用八卦变幻之法，使得阵型能快速变化，从而克敌制胜？”

    秦统大喜，而后皱眉道：“姑娘聪慧过人，正是这样！不过我至今未想出破解之法。”

    突然被陌生人夸赞，赵元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把脸侧了过去，直到秦统又低头开始研究起来，她才看向这个青年：他也尚未及冠，但大多数头发已经束成发髻，身上简单的直裾棉袍。只有袖口领口处绣着菱形暗纹，看着文静，箭袖袖口却扎着皮护臂，倒透着一股子英武。

    秦统因没有姐妹，还未与同龄的女子谈论过这些，心里欣喜，两人话渐渐密了起来。

    直到日头渐渐偏西了，赵元突然听到哥哥在喊她的声音，心想：“糟了，下午本要随母亲登山去的，本想到处走走看看的倒耽搁了这么久”，于是只好与秦统告辞。

    秦统不知怎的有些不舍，却又不好意思挽留，只好也回礼，一抬头，看见少女深深的眼光看着自己，说：“仲纲，汝志在何方？”

    秦统沉思良久说：“吾家世世代代均为汉臣，先父就是陷于羌、狄之乱，我亦想封狼居胥，但，吾不愿做魏臣，，，”

    秦统声音低了下去，赵元叹了口气说：“仲纲尚不知去处，我更是如此了，家父曾说：大汉自高祖斩白蛇起义以来已历四百余年，虽然如今名存实亡，但一朝倾颓，将陷众生于水火之中矣。不管怎样，望公子宏图得展，壮志得酬，娥英就此告辞了。”

    秦统目送赵元的身影离去，心下也怅然，那个被称为汉丞相，加九锡的人，建立的政权，真的能够给天下带来安定吗。

    因为父亲的殉职，他被朝廷授予了中郎将的勋职，等到成年后在郡中也会有荫职。

    但是，在这乱世之中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庄氏开口询问，秦统问：“如果有一日我离开这里，离开母亲怎么办？”庄氏一愣，眼神望向远方，好一会儿开口：“良田百顷，不在一亩，但有远志，不在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