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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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七夕

    赵轨坐于厢房的几案旁,身着便装,今日是难得的休沐,可以轻松一下。但屋里的气氛却不太轻松,赵轨与艾氏自五月起便在挑选合适为婿的世家公子,结果顶着父辈官职子弟们个个是绣花枕头,要不就是眼高于顶反而对自己女儿指指点点,把夫妻两气的逐客,两个月以来竞无所获,令两人颇为头疼。

    艾氏开了一封书信,正是娘家弟弟寄来的,艾氏也是当地的世家,消息灵通。艾氏微微颔首,赵轨忙问道:“夫人,怎么?”,艾氏笑道:“秦氏一直与我家交好,当年的秦囧秦功曹还与你有过一面之缘。”赵轨点头:“嗯是个有胆识的,只是后来听说去平叛了,到未再见过。”

    艾氏叹口气:“秦功曹保护太守时战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倒是可惜啊。”

    两人沉默了一阵,赵轨反应过来:“所以他的儿子?”

    艾氏说:“因与母亲同住在冀城,我弟也不甚清楚,只听说那孩子在家学中读书颇为勤勉,事母纯孝,倒像是个好孩子”

    赵轨也颇为赞同:“不如我们请他们母子到家中,好好聊一聊,也好放心。”

    于是二人便着手准备请帖,车马,艾氏也把此事告诉赵元,赵元听到秦氏,害羞之余却也隐隐生出一些期待,便低头应下了。

    七月初二,秦氏母子二人便来到了赵家,虽然目的是相亲,但赵家还是以艾氏的名义邀旧友秦氏一聚,这样若不成,两家倒也不生龃龉。赵家侧府原来是哥哥赵允的屋子,因其常年不在,便收拾了出来供秦氏二人暂时落脚,这样不与赵府同门进出,更少一些拘束。

    母亲庄氏看到这些安排,自是心生好感,知道赵家乃踏实人家,有礼有节,便安心住下。

    七月初三,赵氏夫妇在后院准备了饭菜,两人坐在案前,等着秦氏二人,赵元悄悄地在屏风后面看着,有些不安的扯着衣带。当时,男女婚前并非不能见面,故而赵氏父母想让女儿直接出面,但赵元不知怎的却有些紧张,结果只能在屏风后看着,因此还被小福一通嘲笑,说是相亲变了做贼了。

    秦统开始以为只是平常的拜谒,直到母亲一提点,他才意识到这是来相亲了,他自幼有主见,待人接物板正严肃,但碰上这种情况还是手忙脚乱了一阵,他准备停当,脚步略显僵硬的与母亲在赵家管家的指引下向后院而去。

    秦统心下胡乱想着,那位可能会成为自己夫人的人会是什么样貌,什么脾性呢,会是穿着及踝的短襦裙吗,会用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与他讨论阵法吗,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脑中的那个人是谁,自己反而吃了一惊。眼见着已经进了后院,秦统也只能暂时按下思绪。

    小禄快步进来说:“老爷,客到了。”赵氏夫妇一抬眼,便看到侧身扶着母亲越过门槛的秦统,少年身形挺拔却不消瘦,穿着正式的灰蓝色暗云纹长袍,戴着武人标志的无帻冠,腰间挂着一组青玉佩,却没有武人的骄矜跋扈,反而显得沉稳雄壮。

    赵轨心下满意,赶紧与艾氏起身行礼,请秦氏母子落座。

    赵元在屏风后看见竟是秦统,只觉得十分欢喜。上次见面后,她一直想着再与秦统聊聊阵法,只是上次忘了问他家住何处,寄信人在上邽县绕了一圈却并未找到秦府让她很是难过。今日一听才知他一直住在冀县,自己倒哭笑不得起来。

    与她相同的,秦统也方知赵元就是赵氏夫妇的爱女,嘴角无意识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赵轨看着年轻人颇有谈吐,行事端正,好像心中巨石落了地,十分轻松,已经喝的微醺了,拉着秦统就问他对朝中局势的看法,自然二人也达成共识,赵元看这架势父亲是要准备与秦统称兄道弟了,赶紧让小禄把父亲待回房醒醒酒。

    两位夫人更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艾氏几乎要把相亲这回事抛到脑后了,赵元无奈,只能偷偷在屏风后给母亲使眼色,结果却与秦统的目光对上。

    秦统本是想前去为两位夫人添茶,结果看见屏风后有一角披风,抬眼一看,正看见赵元一双睁得大大的的杏眼,秦统感觉自己躺在棉絮上似的,飘飘忽忽的,身体就径直沉下去,只听见心扑通扑通的跳。

    赵元慌得和什么似的,自己不招待也就罢了,还偷偷地看,如今还被发现了!下意识地想行礼,结果手忙脚乱中,转身就跑了。

    秦统回过神来,脸一下就烧了起来,又转念一想,不知赵元是不是忘了自己,加上刚刚又很是唐突地瞧她,莫不是厌烦自己,越想越难过起来,只能闷闷的坐在座位上。

    艾氏终于想起来了正事,笑着对庄氏说:“平姬,真是难怪你能养出这样的儿子,你的学识真是令人敬服,我与她阿父为能结成这样一桩婚事高兴呢,不知你意下如何?”

    庄氏亦抿嘴笑到:“我不过随意粗读一些罢了,倒是淑君你如此豁达,与汝交谈,如饮美酒,想必令爱亦雅量高致,真是让人羡慕。吾儿如能与令爱结为连理,倒是我们高攀了。”

    艾氏听得如此,便放下心来,说:“过几日便是七夕,不如让两个孩子一同出门游玩,再问问他们的意见,孩子大了,该由他们的就随他们去吧,倒是咱们,你说咱俩像小时候那样一起去泛舟采莲怎样?”

    庄氏仿佛也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展颜一笑,说:“再好不过。”(赵轨老爷:所以七夕只有我一个人呆着是嘛?)

    回到侧府,秦统仿佛还在梦中似的,不知是酒喝的多了还是怎样,有些晕晕的。

    庄氏正了正神色说:“我们两家虽是联姻,但不论那姑娘怎样,她都是你的妻子,是要与你相伴一生的人,你应当以诚心待之,明白吗。”

    已经到了半夜,秦统还是毫无睡意,他披衣起身,在荷花池边踱步,他的未来中,又多了一个亲人,他该怎样与她相处,该怎样称呼她,她会因为今天自己的冒昧而不喜吗,但是不管怎样,他接下来会与她并肩同行,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里满满的,抬头看着月亮。

    隔着竹林,月影墙的另一边是赵元的院子,此时的赵元正在窗前,捧着脸看外面的竹叶,这些年她跟着母亲学习了很多,但是她仍然有些害怕,到底怎样才能做好一位夫人,她甚至觉得嫁人之后自己好像不像是自己了:“我就要离开爸爸妈妈了吗,我该怎样与庄氏夫人相处呢,她看起来很好,但是她能接受我的小脾气吗,她能允许我在家里学习枪棒吗”,小福已经沉沉的睡去了,赵元有些羡慕她,她并不想在心里装下如此多的事,这让她既清醒又疲倦。

    “月亮公公,嫦娥姐姐,你们也会有这样的烦恼吗,不过,神仙应该是不会有烦恼的吧。”屋外皎洁的月光铺在她脸上,赵元想起小时候母亲哄她睡觉时讲的故事,感觉轻松了不少,渐渐睡去了。

    七月初七,正是七夕节,人们一早开始晾晒自己的衣服,书籍,传闻说七夕这一日曝晒物件,一年都不会蛀虫。秦统和母亲因暂时借住,只有一些衣裳晾晒,庄氏就催着秦统去赵府中帮忙,艾氏一看,也十分欢喜,与秦统二人边搬边聊。

    赵元也抱着自己的书从侧厢房过来,看见蹲在地上忙碌的秦统,不禁有些踟蹰,小福从后面赶来,远远的喊:“小姐——你收的画也搬到这里来吗?”。

    秦统闻声,回身望去,看见赵元呆呆的站在前院雕花廊上,宽袖用襻膊扎起,下身只是长裤,头发挽了一个素髻,七月阳光有些烈,晒得脸红扑扑的,秦统心里说:真是鲜活地惹人喜爱,与那一日倒是不同,自己这次可不能再让她难堪了。

    秦统的眼神一下就温柔起来,站起来,行了礼:“娥英,许久未见,你那里可还有要搬的物件?”

    赵元心想:他如此大方,倒显得我扭捏了,当下回了礼:“余下的画有小福呢,我只管收拾完这些书就行了。”

    秦统看她并未躲着自己,也就放宽了心,噙着笑道:“好,那我帮你放到那边的架子上,院子里树高,那里能晒着太阳。”

    艾氏见二人相处融洽,更是开心,说道:“今日是七夕,城里甚是热闹,等会儿收拾完了你们去逛逛去,我和庄平君要去泛舟呢可顾不上你俩。”

    赵元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了秦统一眼,见他在艾氏面前面不改色地点头,拿着书的手却在偷偷抠着竹简,指头都发白了,显然十分紧张,她突然就觉得好笑,反倒轻松了起来。

    艾氏看到她偷偷地在笑,不禁调侃:“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这出去逛个街给你开心成这样,嗯?”

    秦统转头,看见她的笑容,心道:“原来她与我一道出门是欢喜的,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转念又想,“我这样无趣,怎样逗的她开心呢?”

    整理完书,二人便各自回府准备。赵元换了一套青绿上杉与一条白襦裙,带了一条团鹤纹鹅黄色披帛,她与父母相似,并不爱华美衣物,金玉首饰,在世家女子中并不算夺目,但她倒没太留意过。

    不过今日与往日不同,因此她难得的挽了留仙髻,将及笄时的一套翠玉头面戴上。

    这些做完,她烦恼起了礼物,母亲说要带些礼物赠予他,她思来想去,取出去年自己做的一把匕首,匕首用精钢铸成,自己反复敲打,一年之后依然寒光逼人,剑柄取十分低调,以牛皮包裹,饰以方胜纹,手感很好。只是当自己骄傲的展示给旁人看时,旁人总是说姑娘家怎去铸剑,如今她突然想试一试,她觉得秦统会珍惜这把剑。

    秦统并未带太多服饰来,因此只是换了一身青绿祥云纹镶边的白面布袍,还戴着白天的小冠。

    庄氏走进来,端详一阵,笑道:“这到有点样子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层层打开,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上面细细雕着忍冬花的纹路,显得十分古朴庄重。

    庄氏慢慢说:“这是你父亲当年赠予我的镯子,现在你既然要定亲,这镯子也应该交到你手上了”秦统郑重的放进怀中,转身离开。

    庄氏喃喃道:“伯明,伯明,咱们的儿子到底也长大了,你就安心吧”

    七月初七,未及黄昏,城中已经热闹起来了,雍州当地,接近边陲,向来多民族杂居,天水郡虽连年战火洗礼,总算安定几年,加上周围居民也迁入不少,人烟渐足,酒楼茶肆也都招呼着楼下三三两两的男女。

    两人重逢却都有些拘束,秦统红着耳朵开口:“汝……汝……”,赵元笑:“上次见面,仲纲好像不曾口吃,怎么才半日还新添一疾?”秦统小声开口:“汝可觉天气炎热?前日我与母亲来过集市,那处的梅子汤甚是不错,吾……”赵元早觉得炎热,自然连声称好。

    两人随即在茶摊坐下,小二一看,热情走来,一看二人装束,招呼道:“小哥,小娘子要吃些什么?”秦统的耳朵一下又红了起来,赵元只觉得甚是有趣,自己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外出,被别人这样称呼,浅浅笑道:“两碗梅子汤,多些冰凌”,小二应了声就去准备。

    秦统这才抬头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说:“娥英,汝……”,没等说完,梅子汤上来了,秦统接过,递给赵元说:“汝先尝尝?”,赵元捧着碗,看冰凌浮在绛红的梅子汤里,煞是好看,一下就有了食欲。

    赵元吃了半碗,抬头却看见秦统炯炯的目光看着自己,带着笑意和温柔,那一碗汤却没动。赵元觉得他的目光烫烫的,点在身上像是要把她的血烧了起来,这让她不知所措起来。

    还好这时秦统收回了目光,低头喝汤。

    两人喝完汤,又去看灯,看杂耍,杂耍人再演着古时故事,这些表演人带着狄人口音,秦统怕赵元听不懂,人群又嘈杂,便俯下身子一句句地说与她听。

    赵元只觉得耳边热热的,一下子就扩散到半边脸上,秦统的声音显然紧张得有些粗,却温温柔柔的,让她踮起脚,想听得更清楚一点:“有女同车兮颜如舜华……将翱将翔兮佩玉琼琚……宜言饮酒兮……”听得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说:“仲纲,我能听懂”秦统却没有停下,他仍在她耳边,坚定的,一字一句的说:“宜言饮酒兮与子偕老……琴瑟在御兮莫不静好……”她错愕地转头,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瞳,她好似也饮了酒一般,醉倒在他眼睛里的灯火之中。

    表演结束,两人走到河边,秦统突然说道:“娥英,吾,,吾父去的早,虽有勋职在身,但宅舍弊薄,资财无余……”

    赵元知道他想说什么,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仲纲,我并非贪图财与名之人,那日问汝志在何方,汝说尚未可知,但我知汝志必不在小。人生在世,大丈夫之志就应如这滔滔江水,又何苦受这些财帛羁绊?”

    秦统长舒一口气,叹道:“娥英乃我知音也”,从怀中掏出玉镯:“此乃忍冬纹玉镯,我家世代相传,赠予秦家妇,娥英,我为你戴上可好?”

    赵元一惊,没想到他的礼物如此贵重,这样自己的匕首如何送的出去?只好先应道:“那就劳烦仲纲了”

    秦统轻轻握上赵元的手腕,将玉镯推上,赵元转动一下手腕,只见玉镯与皓腕相映,很是好看。

    现在倒是赵元有些不安了起来,犹豫了一阵,还是掏出匕首,看见秦统脸上的诧异,赵元想要找补一下,却听见秦统说道:“这匕首好巧思啊,将血槽与方胜纹合一,刀柄这牛皮也是特制过的?这样用心的礼物,不知是何人所作?”

    赵元突然就骄傲起来了:“是我!”

    秦统仔细的将匕首收回怀中,笑了:“我竟不知娥英有这般本事,以后可要拜你为师了。”

    两人换了礼物,也就要宵禁了,两人挨挨挤挤的,说着一搭没一搭的话,慢慢的回府去。赵元和秦统觉得这条路长长的,长的仿佛没有尽头,两人可以一起这样走到头发都白了;又觉得好像很短很短,不然为什么话没有说完,就到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