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弦音
——景炎三十八年,岳崖学府
黎江楚第二次见到南昭卿,是在紫庐山东南角的岳崖学府里。
岳崖学府建在山中上下三大块平阔地带,背靠竹林,依傍溪流,是座文武通授的学府。这岳崖学府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但却颇有些盛名,只因这学府里三教会通的老先生。
从远处瞧,三大建筑群叠错耸立在这山林间,群鸟或飞或栖,白瀑漱流青石。再近,得见一门楼,高约七米,门近十扇,木门廊式,门檐上挂金色牌匾,书“岳崖学府”四个金字。
过石桥进大门,气势恢宏的大殿径然入眼帘。殿前不少学生走动,东边院落是先生的讲书声,往那边瞧去,只能看到个圆形古韵双层建筑。
江楚所在的是前院,这里有湖有亭有梅兰竹菊松柏梅,是个妥妥能把儒生圈死的地方。湖畔边多杨柳,盛清荷,簇拥在这湖堤岸,水中央,满眼尽去都是碧波绿意。有亭立于湖上,有女子弹琴于其中,江楚隐隐听得见,有人唤那女子叫“沈付情”。
江楚满鼻子荷香,把“摸爬滚打”一路来的劳累冲散了大半。往湖远处再眺去,发现在那碧荷清莲之间,乌木小舟上,南昭卿枕舟而眠。她皓腕搭在额头,衣袂顺着玉臂滑落,在舟沿飘曳,发丝如雪散满了舟头,一身素纱系着丁香紫披帛,微微弓起的腿,撑着那被风摆弄的裙摆。
她如是盛夏清荷里的红炉梅雪,却无兀而容入这一切,让一湖风光全成了她一人的点缀。她在江楚眼中,不再是美景,而是天地间妆点出的意境。
江楚不自觉往堤缘近了近,还陷在这美景无法自拔,却有人直接给江楚从屁股后头怼进了湖里。水花,荡起阵阵波纹江楚背朝湖底面向青天,两耳全是“咕咕”的湖水,窒息感压在胸口,让他呛了口气。
他透过斑驳摇晃的湖面,看见了湖堤沿上那仓皇担忧的人。他是翩翩公子,长袍一袭青白相间,点缀碎竹叶。头顶一小冠,相貌堂堂金玉相映,通身写满了温文如玉,让人如浸江海,满是绵柔风雅。
可温雅的君子江楚没少见过,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公子,可偏偏此人给其感觉不同任何一人。他是皓海书籍洗礼出来的温良骨,却透着尘世的苍远。
江楚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湖里呛了口气,可堤岸上的男人竟让他没了窒息的感觉,反而是一江春水的无尽情柔。他看着天穹上的太阳被湖水笼盖着,模糊掉灼热,剩下温暖。而那温暖下,那位公子飘然在清风流云间,抬起手向自己伸来。
自己便与他,一人沉溺江水,一人凭立清风,隔着湖面相对望……
八年前的他绝对想不到,他短短半个时辰内,遇到了两个让他一辈子铭记的人。
江楚拖着满身的湖水沥沥拉拉了一路,把路上所有人的眼球都给拽了过来。那位无意把他怼下湖的公子领着他迈进了斋舍,掩上了门。江楚的衣服全在包裹里,方才跟着他一起下了湖水,衣服全湿,已经没的换身。
“(温文一笑)抱歉啊,害得你衣服全湿了,不嫌弃的话先穿我的凑合一下吧。”
江楚穷讲究的毛病不少,洁癖更是严重,可他发现自己对眼前这公子竟没有抵触感,伸手接过了他的衣服,“书可以坐下来慢慢看,走路得留神。你今天运气好,我搁湖边杵着替你拦了一下,那下次呢?你不就直接走湖里去了?”
“(失笑)那真是多谢欠兄台了,算我欠你个恩情。”
“哎我卡住了,帮我一下……”江楚右胳膊穿到一半别住了劲,套不进去,“对了,我这真是拖泥带水的走了一路,还不知道你名姓。”
“萧也韫。”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苍竹缀之,怀珠韫玉。”
“你呢?”
“黎江楚。”
“(笑)难怪和水有缘哈……”
“(无奈)哎,我夸你你就这么打趣我?”江楚穿好了萧也韫的衣服,他俩一齐高,身材也相仿,萧也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别扭来。
“(翘着嘴角)欸不是道过歉了吗,回头还你恩情昂……”他帮江楚理好了衣角,“你刚到学府?”
“啊对,刚到。先生还没见着,倒是先在湖里沐洗了,要是再吃顿素的,这下可心诚了。”
萧也韫笑笑:“杨先生是如今学府前院的主讲先生,也是学府主事。根据入学成绩,居前者可以可入他门下。今日正好是杨先生讲学,你若有意向入他门下,我或许可以帮个忙。”
“你有妙计?
“(一笑)妙计可谈不上。我是前院斋长,或许能帮你引荐一二,不过能不能成,只能看你自己。”萧也韫推开门看了看太阳,“哎,差不多了。走!带你去见见以前庙堂里的光禄大夫——”
学府沿承先贤的教学理念思想,老师讲少,学生思多,功在老师引到,学生刻苦钻研领悟。杨先生升堂会讲结束,学生陆陆续续出了讲堂。
萧也韫与黎江楚就站在门侧侯着,后者杵在那跟个标杆一样,感受着出来的姑娘们各异的神情眼色,而萧也韫则忙活着对那一声声“萧斋长”应和着。
江楚歪了歪身子探着脑袋往里瞅了几眼,发现这学堂四周环壁皆山水画,立着屏风,上书笔墨诗篇。中顶开敞通天,中间植古槐树,先生便坐于树下讲学。
二人待学生七七八八出个差不多,就往里进。萧也韫让江楚先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的消息。萧也韫走到杨先生旁,等着问学的书生问完,开口道:“先生,今日学府又来一新生。”
“今日才到?”杨先生抄起了桌子上的书,起身要走。
“他慕先生之风来此求学,奈何只是路上书籍掉落如失玉丢骨,寻了几天未果只得放弃,这才来晚几日,断非有意迟来。学生觉其气度不凡实为佳才,先生您看……”
“唔……让他来见老夫吧。”先生手中的书抖了抖又放下,抄抄袖子坐了回去。
萧也韫一拜,而后转身给江楚使了个眼神,见后者会意踏步而来,才往后退了几步老老实实站在一旁。杨先生扫了江楚一眼,就闭上了双眼,不再看他,上下褶皱频翻的眼皮一合,还真像那湖海上的波纹。
江楚看了眼萧也韫,心中暗苦,嘴上恭恭敬敬道:“学生拜见杨先生。”先生倒是不开口,俩眼闭的比棺材里的人还死。
江楚见杨先生半天不作声,桌上一壶一盏,碧烟还缭绕着茶韵,便微微上前一步,斟了盏茶,双手端在先生面前:“先生,请茶。”
杨先生一听,眉头隐隐跳动,偷摸睁开条缝,看了眼半满的茶杯,又闭上了眼,凭着脑子里的画面伸手去抓杯盏。万料想不到,江楚故意把杯盏往后稍收,让他抓了个空,就这么来回二三,逼着杨先生睁了眼,江楚也不再收盏,把茶恭敬递上。
门外,两个姑娘路过学堂大门前,一个是沈付情,另一个,南昭卿。她俩都是随眼往里一瞅,竟都停了步子。
沈付情:“诶,学府里什么时候来了个新公子?还生的这般俊俏!以前萧斋长是孤芳一枝,现在好了,有伴了。”她自顾自说着,打算上前追南昭卿,可目光挪向前才发现人没在前路,反而停在自己身边,也往学堂里望去。
“思顾,思顾?”
“嗯?”南昭卿在小舟上竟睡熟了,被沈付情薅了半天才薅起来,整个人有些飘飘悠悠,眼里带着说不出的倦意,连哼出来的声儿都带了些有气无力的飘忽。
沈付情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大上午的能在小舟上睡得如同死猪,可昭卿转嘴倒出来一句——我年轻,觉大。
南昭卿脑袋没动,眼睛微微斜向她去。
沈付情:“(有些震惊)你在看什么?”
“看男人啊。”也不知道她真心里风轻云淡,还是睡迷糊了这还没清醒。
沈付情被她这简单的四个字噎住了,瞪圆了眼问道:“你以前不是从来不会……我也没见过你停下来看过哪个男人啊。”
南昭卿又把眼睛斜过来睨着她,伸出手指勾着她下巴,淡淡问道:“我看男人犯法么?”沈付情身子一僵,把脑袋从她手指上挪走:“……不犯法。”
学堂里面,杨先生吹开了凑到嘴边的茶叶,“(喝茶)不打算向老夫介绍介绍自己么?”说完他掩袖偷偷把吸进嘴里的茶叶吐了回去。
“先生方才看学生一眼就闭了眼,学生怕先生满脑浩如烟海之博学,容不下学生面孔,学生又怎敢言草草名姓,希冀先生记住呢。”
杨先生听罢,轻笑一声,随即招起袖子,居然将杯中剩茶倒在江楚站立处前,茶水洒落在地,溅起些烟尘。
杨先生白花美髯似乎是翘了一下,抬起眼皮看了江楚一眼:“(捋着胡须)老夫将茶水泼在地上,你看这,是对是错?”
“先生为人师,学生以为确有不妥。”他顿了顿,看了眼头顶上参天的古槐,“但若今日地上茶水滋养缝下萌种,百年后其茂参天,庇荫学子,学生不知,这算不算功德一件?”
杨先生没说话,仍是捻着胡须,似乎在等江楚下文。
“茶水经日曝,而后成云雨,复归江海溪流山泉,终一日又成杯中清韵。那先生手中这茶,泼还是没泼?”
“哈哈哈,妙哉,妙哉!”萧也韫站在一边,连声叫妙笑得开怀,没成想被杨先生那满是褶皱凹陷进去的双眼斜斜一瞥,立马把吐出去的笑声吞了回去,险些没把自己噎死还差点咬着舌头。
杨先生又把眼睛偏回来,“(轻轻点头)为何来此求学?”
江楚心道:“因为要来这求学啊,这问的什么话?”
可他把这话掰开来捋了捋,这老先生想问的可能是自己为什么要求学。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愿为天下止兵戈,愿为天下谋福祉,愿为天下留福音,这都是常年泡在边关的黎江楚在年少时的踌躇壮志,也许也是每个寒门学士最初的心志。
可他却不是这么答的,而只简简单单给了两个字。
“为,道。”
“道?”杨先生像是听了个新鲜,都快被白眉挤丢了的眼瞪大了些,“老夫倒想听听,何道?”
江楚抽了抽鼻子,拜道:“学生不知。”
“(哂笑)不知?不知岂敢言道?”
“先生消气,学生所言不知,是不知先生所问的,为何道。”
“哦?愿闻其详。”
“观宇宙寰宇,星移斗转;顾山川草木,四季更迭;览尘埃蜉蝣,朝生暮死。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天道隐无名。”
萧也韫愣了愣,想以前这来学府的学生全是酸儒,怎么今儿来的是个“老庄”?
可杨先生这大儒没有丝毫生气,反倒是点着头平静道:“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他顿了顿,继续道:“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江楚一拜而言:“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为治国经世,各有其道。后继亚圣大道滥觞,漱流至今,君王群臣黎民百姓,人人心中皆有己道。故学生不知,先生想问的,是何道。”
老先生没有再多废话,三字了了:“你的道。”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乱世风云,沧海横流,经纶济世,虽千万人吾往矣。”
杨先生眼睑微颤,撑着桌子缓缓站起了身,用手撑着坐久酸痛的老腰,然后背过手转过身,昂着脑袋望着古槐间的辉光。在这样一个贪腐的国家底下,他见过太多的学生,也了解过太多的学生,他们或为光耀门楣,或为功名加身,可却几乎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道出为天下的话语。
这是一个“狂”字,但也是一个“仁”字。
他自顾自的点了点头,良久未言。他记得,上一次有如此底气站在他面前说这话的,还是现在那站在一旁的萧也韫。他回过头,轻轻颔首,“好……那你告诉老夫,你都看到了什么?”
江楚被杨先生问得一懵,以为这老先生一辈子的学识,思维跳跃的太快,自己跟不上。可他与老先生一对眼,却看到了那双略微凹陷下去的眼眶里的一双炯炯,他怔然一瞬,明白了这老先生是想问自己看到了什么才有这般回答。
朝堂贪腐的奸佞逍遥天外,戍边征战的将士尸骨无还,饿殍遍野哀鸿连天。他虽年少,却有着边塞经历,看到的要比同龄人多,想到的也要比同龄人多,可这些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清楚的,他也不能回去写篇三纸无驴的长篇大论。
他想了想,对杨先生道:“学生请先生手中杯盏一用。”他从老先生手里接过了杯子,高高举起,忽然倾倒。杯中仅剩的水珠顺着杯壁滴落,在被古槐斑驳的光下,在碎碎尘埃中,直直坠落。这一滴,便是天地万象森罗。
“这便是,学生看到的。”
杨先生捋着胡须,那板的比木头还直的脸居然挤出了丝笑容。他连连点头,看向一旁的萧也韫,后者也早已是目光灼灼。
杨先生抄起书夹在腋下,对着江楚说道:“回去把《学府教条》认真看看。下堂课,不准缺课。”
南昭卿在倚在门外喃喃道:“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扬了嘴角)有趣。”
……
“虚也道,实也道,有也道,无也道。”萧也韫道。
“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
“儒生,老庄,佛徒,(笑)你到底是哪一个啊?”
“(笑)信的杂罢了。”
“三教汇通是应该的,杨先生他老人家也是,什么都会研究,集百家之所长。”
江楚捎捎鼻子,看了眼萧也韫,“你好像对杨先生非常敬重?”
萧也韫笑笑,“这么说吧,暗室逢灯。”
江楚点点头,肚子咕噜一声,“也韫你有吃的吗?”
萧也韫怔了怔:“太阳还没顶头呢……早上没吃?”
“我靠着野果子跟溪水捱上山的,快饿趴了。你是不知道,那老先生刚刚把那水倒地上真是急死我了。不喝也别倒啊,给我垫垫肚子也行。”
萧也韫:“(失笑)你刚刚在斋舍怎么不说?膳堂这个点估计也没吃的……走,我带你去长街碰碰运气吧。”
自前院涉一段山路,得见一石阶,宽敞足够五六人并排而行,唯独是险了些,缘口被岁月磨得光滑,不小心是要栽跟头的。
山路两侧尽是荫林,多飞鸟走兽,或间泉流坠落成瀑,泠泠山涧。再往上,地势变得平阔,中间一条溪水横流而过。脚下这边是木制平台,边缘围着栏杆,上面缠绕着植株。平台开三个口,与三座木桥相接,直通溪水那边的,一条长街。
三座木桥,以中间一座最为宽敞,为柳溪桥,两侧护栏悬挂着方形小灯,在夜晚可以照亮来来回回的学子们。而过了桥,便是长街。青石板铺到了尽头,而两侧全是……摊位?
“诶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新鲜的水果,山上刚摘下来的啊!不甜不要钱啊!”
“漂亮的小首饰,路过的姑娘们都来瞧瞧!绝对物美价廉!”
“卖伞了啊,卖伞——可以定做图案花纹,价格翻倍——”
江楚看了萧也韫一眼:“也韫,这……这些该是学府里有的吗?”
萧也韫笑笑,慢慢给他解释道:“岳崖学府不比其他学府建在城内,这建在山上,上下来回快也得半天。学生待久了,总想找些地方逛逛散心,或者一些东西少了,也得补缺。杨先生接手学府的时候,便筹金修建了这条街,准许山下一些商贩来着开摊。”
江楚若有所思点着头,一笑道:“还真有他老人家的。”
“这条街上其实不止是山下的商贩。有些摊位,是学府里的学生开的。”
“嗯?杨先生不管?”
“这是先生默许的。”
“默——”江楚顿了话,心道这老先生是真有意思。他眼睛一边顾盼,果然见有些学生样的人坐在摊位后面,吆喝着自己的东西。
他在街上走马观花,萧也韫突然转了头说要去置些东西,剩他自己在这地儿瞎转悠。他盯着摊里摆着的花簪,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摊主叫卖推销,继续往前走去,眼里便突然是小火炉与正在煮着清酒了。
他怔了怔,抬眼看清摊主——南昭卿。
她挽着袖子,露出左腕上盘戴着那串珠链,玉臂在太阳下格外白净。她葱指在水中清洗着青梅,旁边还有一碗已经腌出糖浆的青梅,那边的小火炉洋洋沸腾,清韵酒色跟她那琥珀眸子一样透亮,里面芡满了故事。
江楚环顾了下这一整条街,基本上所有摊前都有人光顾,就算是不买也会看上两眼,唯独她的摊前一个人没有,冷清的像不属于这条街。
她用木勺浮去酒沫,看着壶里的酒色,手指在桌子上依次递敲,随手在一旁盛着新鲜青梅的碗里取了一颗含进了嘴里,继续盯着炉子。
江楚抱着胳膊立在她摊前,嗅到了已经飘开的酒香,便觉得这酒怕是煮的差不了,果然见她熄了炉火,把炉子取下,静置待温凉,而后便提起酒炉,让酒从炉嘴儿中一汩一汩流进杯子。
江楚站在摊前没说一句话,怕扰了这方清雅,单留一双眼睛,欣赏着一方美景。直到青梅酒煮好落入杯中,江楚才不禁轻声道:“谩摘青梅尝煮酒,旋煎白雪试新茶。”
昭卿一直敛着的眉目这才抬起来看了他一眼,淡淡扬了嘴角。江楚今日才发现,她这寒山冷艳的绝颜上绽开的笑容,真像是山巅的红梅盛放,落落大方又扬着孤傲。
可这样的微笑,像是一种共有财产,属于每一个人,也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她眼里好像映着所有人,但好像又什么人都没映。他知道,那是种看谁都一样的目光,不会有半点偏向。
“胳膊没事了?”她瞥了眼他右臂,晃了晃杯子里的酒,声音清清冷冷像是立在雪山岚的云袖中,噙了口寒烟,再徐徐吐出。
“半个月前的事了,无碍了。”江楚看着她,嘴上没话眼里有话。
昭卿指尖敲了敲杯壁,“公子不会还惦念着那木盒吧?”
“我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
“(浅笑)抱歉,木盒扔了,里面的东西也给出去了。你若执意追究……”她把手里的青梅酒推到江楚身前,“这杯酒,算做我的赔礼。”
江楚垂着眼睑扫了眼杯子,又抬起眼看着她,“我不喝酒。”
昭卿愣了一下,旋而笑道:“这里前后,可从没有人拒绝过我。”
“那我真是荣幸。”江楚挑了挑眉,用手指轻轻将酒杯往回推,却被她用手背抵住,“酒没喝,哪有还杯的道理。”她说完手背发力向前推去。
江楚手臂微微回缩,卸力的同时开始发力,手掌搓着杯壁向前推去。昭卿握住酒杯酒杯,用手腕缠住他的手腕一勾一送。江楚手腕一翻睁开缠缚,抬指敲在杯底,酒杯直接脱离昭卿手心旋飞在空中。
二人同时都伸手去够酒杯,酒杯在便在二人手中、臂上、掌间来回游动,却平稳到一滴不撒。两人的手从空中一直推到了桌面,直到最后同时握住酒杯,重重砸在了桌子上。溅起的一点梅酒在酒面上方一滞,而后滴落回去,漾起整个酒面,斑驳着二人的相对的面容。
“(笑)歉也致了,礼也赔了,公子不愿,那我别无他法,自便吧。”她挽了挽落下来的袖子,继续手上的事情。
江楚看了眼那边走过来的萧也韫,又看了眼南昭卿,用指甲盖弹了弹杯壁,一笑道:“告辞。”昭卿稍稍抬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望着杯子里的酒,嘴角扬了抹饶有趣味的弧度。
……
长街后又是岔口,左边往上是后院,右边往上便是学生书斋与膳堂。这书斋在白墙黑瓦围起的大院中,东西各一斋,西边女斋,右边男斋,中间是一片园林。
竹影在杯中尚温的茶水里婆娑,遮掩着月亮。棋子清脆落在棋盘上,与那叫的欢畅的蝉鸣混在了一起。江楚与萧也韫对坐斋舍外的竹林闲亭中,在下棋也在谈心。
“王上沉溺酒色,不理朝政。朝政大权三分,一分在宰相王剡手中,一分在皇后与几位皇妃手中,还有一分,在宁王赵昱手里……不过好像皇后与宁王该是同一窝里的猫狗,政权实际上只有两分。”
江楚看了眼萧也韫,“也韫想说什么?”
“(叹气)我不想说什么,说了也没什么用。你我这些书生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啃书吃册,鞭长莫及……”他捻起棋子落下,又淡淡道:“王上往宝座上一躺,双手一撒,朝中就是贼子的天下。王剡跋扈横行,党羽众多,又深得王上信赖,大小生杀几乎全凭他一人做主。世家贪腐的蛛网自上而下蔓延整个萧宋,哪有我们说话的地方。”
江楚听他这话,刚想落下去的棋子又稍稍收了回来,在指尖转了转,沉默半晌最终落了下去,“总归有高风亮节之士……”
“高风亮节之士……是,或许确实有,但对王剡来说,排除异党犹如捏死蝼蚁。不是今日被贬谪蛮荒,就是明日铡刀斩首。”
“也韫,你我路都还长,总会有办法的。”
萧也韫盯着江楚的眸子,发现他那天青瞳如碧澄江海缭绕云气,陷进去竟能涤心,“(温笑)好,不说了,下棋。”
“(长叹)下不动了,这边我进不去那边你攻不来,咱俩这么下,天亮了都未必下得完。搁在这吧,看看有没有人能接你我的手,把这局下下去。”说完他双手抱在脑后靠在了亭柱上。
萧也韫点点头,看了眼江楚,总觉得像个十几年未曾相逢的朋友——可他也才没活十几年,“江楚,我们之前见过吗?”
“(一怔)你也有这种感觉?”江楚偏头看着他,发现明月半亮不亮的却正好把清辉洒在了他身上,“之前听说黄山谷嘴里常常飘着芹菜香,也许你我也一样?”
“三生石存不存在我不知道,(朗笑)可你我是相见恨晚啊!”
江楚笑了笑,盯着天上寒宫,从腰间掏出支竹箫,抵在下唇吹了起来。
萧也韫:“月冥清幽管洞箫,在你口中倒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江楚顿了声,借着清辉看向萧也韫那双眼,如清潭一般,却倒影着江山百代,烽火硝烟。他是个书生,但这双眼,却更像在边疆看破苍凉的老将,深底尽是愁绪。
“虽千万人吾往矣……”萧也韫垂了眸子呢喃着,从腰间摸出个竹笛,清明的声音却给这书斋的竹林潇潇添了孤寂。
一箫一笛,两位少年,命运从此刻开始了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