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见鬼
赵同福回过神时,车间里已经被灰尘遮盖了。吊钩砸落引发的震动将车间钢制顶上的陈年老灰震落了下来。他眯着眼捂着鼻子朝外逃去,逃跑时透过浓浓的灰尘瞥到小粉鞋那张畸形恐怖的脑袋。她仅剩的那只眼还在直勾勾的望着自己。
赵同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洗去了身上的血渍和脑浆,但那股血液腥臭味却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掉。当他蜷缩在床上时,他感觉身上沾满了脑浆、碎皮屑和骨茬,就像一群密密麻麻的苍蝇,紧贴在自己身上却无论如何也驱赶不走。
他紧接着发烧了三天。这三天里,派出所和厂里都来了人,专门来询问这场意外,不过见他魂不守舍的痴傻模样后,也只能象征性的问过几句便走了。毕竟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他们早就通过围观的人知晓了整场意外的所有细节,赵同福的笔录显得不那么重要。
除了录笔录外,赵同福在这三天里全都躺在床上,不断在失眠和噩梦中度过。醒着的时候他像死尸一样沉默,眼神空洞的像在梦游。无论如何难受或者渴、饿他都不说话,只会蜷缩在床上不停打着寒战,像只在寒夜冷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猫。张杏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她没有再骂他,而是找来诊所大夫。大夫背着破烂的黑色皮质药箱走进那间闷热的卧室,看了看床上蜷缩着的赵同福,又凑上前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皮,看看他的嗓子,皱起眉头说:“这咋看着不像是感冒发烧啊?不行送县里医院吧!”
张杏为难道:“去县里太麻烦了,大夫先给吃点退烧的吧?兴许退了烧就好了!”
大夫犹豫一下点点头,说:“那就打一针吧,吃药不顶用。”说完他打开皮箱,从里拿出玻璃针管来,小心的把针头装上。
“听说你们机械厂死人了?”大夫一边把盐水打进青霉素的小瓶子里,一边开口问。大夫显然刚刚听说这事,不知道当事人就躺在床上。
“呃……”张杏被这突兀的问题难住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大夫把注射完盐水的小瓶子递给张杏,让她摇匀。然后冲床上的赵同福轻声道:“裤子脱了吧。”
赵同福毫无反应。张杏用力摇着小瓶子,苦着脸低声道:“是有个女的被天车吊钩砸死了……就在他眼前边。”张杏指指赵同福:“他就是被吓到了以后才发的烧!”
“啥?”大夫正拿着针管从安瓿瓶里吸安痛定,闻言吃惊的打量了床上的赵同福一遍,啧的吸了口气,冲张杏埋怨道:“你咋不早说?”
“我觉得他只是感冒发烧,跟那事没啥关系才没说……”张杏尴尬的解释。
大夫把空了的安瓿瓶放在桌上,叹气摇了摇头说:“他这情况打针也不见得管用啊。不行先送县城医院吧?”
“先打了针退烧吧。退烧了再看看。”张杏又央求道,她边说边把摇好的青霉素瓶子递给大夫,双手麻利的解开赵同福的皮带,帮他把裤子往下褪了褪。
“好吧。”大夫把青霉素瓶子里的液体吸到针管里,给赵同福在屁股上打了一针。
“这药不一定管用,他这情况太特殊。”大夫一面收拾药箱一边说。“我劝你还是抓紧带他去县城看看,别耽误了,否则后悔都晚了。”
“行,明天不退烧我们就去县城。”张杏给了两块五的药费后客气的送大夫出了家门。大夫临走前突然凑到张杏一边,低声道:“实在不行就找个人看看,你那口子怕是撞了邪!”
张杏微微一愣,有些诧异的点了点头。
张杏并没有带赵同福去县医院,更没有找人驱邪。她只是每天去找那个诊所大夫。在张杏的央求下,大夫三天里一共来了三次,每次都给赵同福打一针青霉素和安痛定的混合液,但赵同福的烧却依然没退。第三天大夫走的时候,他严肃的对张杏说:“你以后别找我了,让你去医院你不去,再耽误下去你那口子就离死不远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这天夜里十点多的时候,赵同福蜷缩在床上又睡着了。他仍发着烧打着冷战,他梦见小粉鞋躺在自己身边,她的身子很凉——太平间的温度。
小粉鞋慢慢爬起身来骑坐在了赵同福身上,两眼温柔魅惑的看着赵同福。
赵同福感觉腹部热鼓鼓的,他仔细去瞧小粉鞋的脸,却怎么也瞧不清。他再努力瞧时,小粉鞋的左半个脑袋突然掉了下来,夹杂着温热的鲜血和脑浆,狠狠砸在了赵同福脸上。
赵同福“啊”的惨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苍白的脸上满是冷汗,全身也被冷汗湿透了,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他剧烈的喘了一阵气,感觉轻松了一点。烧竟然退了。张杏被叫声吓到,来到门口默默看着他。
张杏低声问道:“你还发烧吗?”
赵同福摇了摇头:“不烧了。”声音像是干锯末摩擦发出的。他的嗓子疼的厉害,像卡着一块烧红的焦炭。
张杏的冷淡的说:“不发烧明天就不让大夫来了,厂里不让上班,你去找点零活儿干吧。”
赵同福点点头,希望张杏给自己倒杯水,他口干的厉害。但张杏已经去另一间屋子睡觉去了。
赵同福打量了一下自己睡了三天的屋子,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屋子里有一股浓浓的汗臭味,像是发酸的死耗子发出的。他低头闻闻自己的衣裳,发现味道就是自己身上飘出的。他慢慢爬起来下了床,刚踩在地上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自己脚下简直像是踩着棉花垛,而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气球一样被两条腿拖拽着飘动。
赵同福就这样身子轻飘飘的、步子却很沉重的扶着墙走到了外屋。他一步步蹭到外屋门口去拿暖壶倒水,但当他抓住暖壶手柄一提,发现小小的暖壶居然像几十斤的杠铃一样沉重,自己差点没提起来。
他把暖壶里的白开水费力的倒进油腻的玻璃杯里,不顾水里漂浮着的浑浊水垢,仰起脖子贪婪的一饮而尽。接着他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了躺椅上。
屋外还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滴打在窗户的挡雨棚板上,发出微弱单调的“哒”声。
赵同福心里松了口气,这场高烧似乎让他淡忘了小粉鞋的死。虽然意外刚刚过去三天,但此刻在他脑海里却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甚至有些窃喜,如果一场高烧就能让自己摆脱那钻心的恐惧,这简直是上天对自己的莫大慈悲。
想到这,赵同福松了口气,嘴角都难以察觉的咧了咧。他喘着粗气缓缓从躺椅上站起来,摸到门后的灯绳后一拉,熄灭了外屋的灯。他准备回床上再睡一觉,明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就会变得更好。
但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当外屋的灯熄灭时,他清楚的看见屋外门口站着小粉鞋。他隔着纱门,在潮湿闷热的黑暗里,无比清楚的看到了她。
随后的短短七八天,赵同福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他几乎不吃东西,也极少开口说话。他并没有出门去找零活,而是每天蜷缩在床上。奇怪的是张杏既没吵也没闹,她下班回家后并不来赵同福的床上探看,也不给他留饭,晚上就去女儿的屋里睡。她淡漠的态度似乎就当赵同福已经死了。
八月八号的早上九点五十,赵白眼骑着自己的破二八自行车来到了赵同福家门口。他见赵同福家半开着院门,就一面喊道:“同福兄弟在家吗?”一面推车进了院子,把车子靠墙支住了。
没人回应。
赵白眼把车把上挂的编织篮取了下来,提着篮子朝屋门口走了走,又喊道:“咦?没人?”
终于,一个很低的沙哑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谁啊?”
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吓了赵白眼一跳,他虽然听出声音是赵同福的,但感觉却更像是一个年迈濒死的老人发出的。
“我!你老赵大哥!”赵白眼提着编织篮推开了外屋的纱门,见外屋没人,便朝里屋探了探头。他看到床上坐着的赵同福后吓了一跳,叫道:“兄弟!你咋成这样了!”
床上的赵同福明显消瘦了,脸色惨白透着蜡黄,两个黑眼眶里是满布血丝的眼球,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屋子里满是酸臭的汗味和尿骚味,就像藏了十多坛臭了的酸白菜,呛得赵白眼连翻了三个白眼。
“赵大哥咋来了?”赵同福脸上没半点笑容。
“我来瞧瞧你咋样了。”赵白眼把编织篮放在地上,看到地上散落的方便面袋子,惊讶的说:“你整日的就吃方便面?张杏呢?她不给你做饭?”
赵同福眼神直愣愣的,没说话。
赵白眼的编织篮最上边盖着件浅墨绿色的雨衣,他把雨衣拿下来放在地上,露出下面两小袋用粉红色薄塑料袋装着的鸡蛋糕。他又把鸡蛋糕拎出来放在了赵同福床上,露出篮子最底下的五斤鸡蛋。
“你都病成这样了,该多吃鸡蛋补一补。”赵白眼把鸡蛋从篮子里小心拾出来,放在了床边的一个塑料盆里。他见赵同福不开口,又说道:“班长老钱本打算跟我一块来,但他家里突然有事了来不了,就让我给你捎了点鸡蛋糕。”
赵同福还没说话,不过微微点了点头。
赵白眼拾完鸡蛋,又细细的看了看赵同福的脸,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老天爷!你说这出的叫啥事!谁能想到吊钩早不掉晚不掉……”
赵同福低着头,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想事。
赵白眼拍拍赵同福的肩膀,语气轻松了点说:“想开点。我来这还有个好消息,厂里让你养两天,差不多了再回去上班。”
赵同福有了反应。他抬起了头,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上班?”他原以为在这裁员下岗的大环境下,自己出了这事工作肯定丢了,没想到厂里居然没开除自己?
“对!厂里没开除你!知道为啥不?”见赵同福终于有了反应,赵白眼又来了劲,咧嘴笑笑后,把自己知道的都慢慢说了出来。而赵白眼所说的,也是他从厂里许多传言中拼凑出来的。
七月三十号也就是小粉鞋死的那天清早,厂安全办公室主任杨海的老婆张桂芳来到了启新机械厂的门口。她听说了自己老公和小粉鞋的传闻,是专门来堵小粉鞋的。张桂芳长得一副柔弱白净模样,约摸三十七八年纪,还戴着一副时髦的无框眼镜,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响屁都羞于放的文明淑女。
小粉鞋骑着一辆粉红色的女士坤车刚出现在厂大门口,张桂芳就像老猎狗闻到狐狸的骚味一样锁定了她。张桂芳径直走上前拦住了小粉鞋的车子,开口问道:“你叫韩丽吗?”
小粉鞋打量了一眼张桂芳,似乎猜出了她的来意。不过她并没把张桂芳放在眼里,而是先嗤笑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说:“是啊,咋啦?”
张桂芳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啐在了小粉鞋脸上。不等小粉鞋反应过来,张桂芳的一只手已经揪住了小粉鞋长长的波浪卷头发,用力往下扥拽着,疼的小粉鞋尖叫着弯腰从自行车上爬了下来,自行车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张桂芳这一套啐唾沫揪头发的动作麻利老练,简直像是经验老道的厨师在收拾一只鸡仔。
“破鞋!烂货!公交车……”张桂芳一开口便是接连不断的恶毒咒骂,不但声音洪亮而且吐词清晰,各种下流难堪的话翻着花样被骂出来。
此时正是上班的时候,不一会儿厂子门口就聚集了许多围观的工人。人们越聚越多,都饶有兴致的看着热闹,纷纷赞叹没想到外貌娇弱的张桂芳居然有如此高超的泼妇骂街和打架本领。
张桂芳揪着小粉鞋的头发用力往下压着,小粉鞋弯着腰起不来身,一反抗就感觉头发被张桂芳揪的更紧,头皮都快被撕裂了。那疼痛像是一把熨斗在烫自己的头皮,疼的她呲牙咧嘴,却根本无力摆脱。张桂芳就这样足足骂了十几分钟,直到后勤部的副主任郑伟赶到后才挤过人群,好说歹说的劝着张桂芳撒了手。
小粉鞋终于站直了身子,她的脸憋的通红,头顶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随着心跳一下下的直冲她的太阳穴。她终于认清了张桂芳的厉害,那简直是条披着羊皮的母狼!周围人群的目光像无数条冰冷的水蛭一样吸附在她身上,贪婪而又热切的吸食着她的尊严……她扶起地上的自行车一言不发的进了厂。她听着身后张桂芳的污言秽语,听着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声,强忍着杀人的冲动默默离开了。她选择了忍,一是她打不过也骂不过张桂芳,二是张桂芳的身份比自己的高的多,自己惹不起。但她感觉自己的肺快气炸了,一股冤气憋在自己的胸膛,撑得她的心脏、肺和五脏六腑都隐隐胀痛。她必须发泄!
后来,小粉鞋在经过抛光车间时碰上了违反厂安全规定的赵同福和赵白眼两个冤大头,便忍不住将气出在二人身上。然后发生了后面的事。
赵白眼把这事添油加醋的讲给了赵同福。赵同福才明白了那天小粉鞋为啥说话像吃了呛药一样。
赵白眼接着说道:“本来厂里开会,决定开除你的。不过后来有个人帮你说话,这才把你保了下来!你知道谁替你说话吗?”
赵同福摇了摇头。
“你肯定猜不到!”赵白眼说的高兴,连着翻了几下白眼,这才接着道:“是张桂芳的老公,杨海!”
这个赵同福确实没想到。
赵白眼得意笑道:“这都是我打听出来的!杨海为啥替你说话?还不是人家张桂芳想保你?你这等于替她出了气,帮她除了杨海的姘头,她能不帮你?别小看人家张桂芳,人家爹好像是雄州市的一个什么领导,说话挺管用,厂长都怕人家!”
赵白眼说完看着赵同福的脸,但赵同福的脸上既没有高兴的神情,也没有惊讶的神情,似乎刚刚说的都是别人的事,跟他无关。
“对了,小粉鞋的事你也别操心了,她家里也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小粉鞋离婚没有孩子,八月五号那天下午,她姐姐带着他娘来厂里领了她的抚恤金后当天就回去了,并没有闹事。小粉鞋的事到这就算完了。你放宽心吧!”
赵同福还是没啥反应。
这让赵白眼有些不知所措,话也不知道再说啥了。他擦擦脑门上的油汗,翻了一下白眼,琢磨赵同福可能是大病初愈所以精神不济,便站起身子,顺手提起空了的编织篮,一边把带来的破雨衣塞进去一边道:“兄弟,你再好好歇几天,等差不多了咱还一块上班!”
“行。”赵同福点点头,作势要下床送赵白眼。赵白眼忙扶住他说:“别送别送,你好好歇着!”
赵白眼转身朝外屋走去,临走时看了看床上呆坐着的赵同福,想了想道:“同福兄弟,别老自己在家憋着,没事出门串串门,有人陪着说话精神恢复的快。”
呆坐着的赵同福突然笑了一下,说:“这屋里一直有人陪着我啊!好几个人呢!”
“啥?”赵白眼一愣,没听懂赵同福的意思。
“没事。”赵同福冲赵白眼挥挥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赵白眼心里无声叹息道:“唉!还说胡话呢。”他摇着头慢慢走出了外屋。外面天色正阴,似乎又要下雨。这雨已经连续下了半个多月了。
赵同福独自坐在床上,解开了赵白眼带来的鸡蛋糕,拿了一个在手里,冲左边的空气一递,问道:“老爷子,吃一个不?”
赵同福能看到自己左手边的床上蹲坐着一个三尺高的瘦脸矮子,肚子圆滚滚的像个气球,长着长长的苍蝇一样的口器。正是和自己喝酒喝死的王友喜,赵白眼的老丈人。
王友喜摇摇头。
“你女婿来了,你也不说句话。”赵同福责备王友喜道。
王友喜挠挠头。
赵同福又朝墙角方向一递,他能看到一脸煤灰的孙小鸡儿站在那里。
“孙有礼,你也不吃?”
孙有礼笑笑,想说话,但张开嘴后从嘴里掉出的全是灰黑色的煤泥——他是被活埋死的。
赵同福知道除了王友喜和孙有礼,还有第三个人在屋里陪着自己,那就是小粉鞋。她就在自己身后的位置,但赵同福不敢去看。他甚至能听到小粉鞋粘稠的脑浆滴落下来的声音。
只要自己假装不知道,永远不去看,她会自己走的。赵同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