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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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意外

    夜里十一点二十分,赵同福骑着大二八自行车从前梁镇的家里前往启新机械厂。出发时张杏蜷缩在堂屋躺椅上在看电视,电视里成龙正在一个摆满电视机的商场里和外国人打架,动作很刺激。县里电视台只有在午夜里才会放些好看的电影,可惜他没机会看。赵同福看了张杏一眼,见她没搭理自己,便拿起桌上带饭用的塑料袋离开了。

    他家住在前梁镇的启新机械厂家属院里,骑着自行车出了院门后从镇上大街往西走,也就十来分钟就能到厂子。因为启新机械厂是老汽车配件厂改建来的,所以周围人习惯叫其为老厂。他将车子停在抛光车间北门门口的车棚子里,从车把上解下了装饭的塑料袋后走进了车间。

    抛光车间里几盏黄色大灯亮着,照着整个昏暗的车间。因为透风不良,再加上电机设备的运转散热,车间比外面温度高了四五度。车间里满是极细小的铁粉,到处雾蒙蒙的。铁锈的味道随着呼吸不断闯进赵同福的鼻腔和胸腔,那股生铁味刺激的他脑子疼。没交班的工人戴着厚厚的口罩和护目镜还在埋头苦干,砂轮片打磨发出的刺耳噪音和机器运行的沉重轰隆声夹杂在一起,让赵同福有种喘不上气的压迫感。他已经在这里工作十年了,从老厂翻新后不久便来到了这里,但他从没适应过,每次进来车间还是会感到憋闷难受。

    赵同福眉头紧皱的环视车间一圈,犹如看一间十年没打扫过的厕所,眼里满是厌恶和无奈,随后他朝车间西北角的一间狭长的铁皮屋子走去。那间铁皮屋是工人开班前会的地方,里面满是脚臭味和呛人的烟味。铁皮屋正中是一张五米多长的破烂黄色实木会议桌,桌子两边摆了七八张同样破烂的椅子。上夜班的其他五个工人已经到了,赵同福像往常一样坐在了赵白眼的身边。

    “孙小鸡儿死了!”赵同福刚坐下,赵白眼就冲他小声说道。

    赵同福吃了一惊。“咋死的?”

    “连着下雨,把煤洞子压塌了!跟他一块干活的十几个都埋里头死了!煤窑老板也跑了!”赵白眼压低着声音,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嘬了一口,眼球习惯性的朝上翻了翻,露出白眼来。赵白眼的眼有点小毛病,每过一会儿就会像犯癫痫一样翻白眼。

    赵同福还在消化着这条吃惊的消息,铁皮屋的门子被拉开了。长着方形脑袋的班长老钱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在会议桌的一头坐下,擦了擦脑门的汗,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骂道:“娘的,天热哩要开锅!”随后挪了挪屁股,开口道:“开会了啊,抽烟的先把烟掐了,说话的也别说了。”接着就开始说生产上的事。

    赵同福没心思听老钱说了啥,心里默想孙小鸡儿下岗的事。

    孙小鸡儿是过完年后三月份被下岗的第一批人,距离现在已经四个多月了。孙小鸡儿今年三十六七岁,身子瘦长瘦长的,脸却又圆又白的像张面饼,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跟娘们一样。他从来都是单独上厕所,而且从来不在厂里的公共澡堂里洗澡。听说孙小鸡儿八九岁那年出过意外,自那以后虽然身体正常发育长高,但胯下那活儿却再也没长大过,依旧是八九岁时的模样。所以工人们当面叫他大名孙有礼,背地里叫他孙小鸡儿。

    孙小鸡儿是继承他爹入的厂,他爹是老汽车配件厂的工人,得了肺癌死后厂里就让孙小鸡儿接了班。赵同福本不认识孙小鸡儿,大概五年前,孙小鸡儿和赵同福分到了一个班组,慢慢的两人便熟识起来。赵同福发现孙小鸡儿不但身子瘦不怎么长胡子外,皮肤更是罕见的又白又嫩,简直像豆腐做的一样。孙小鸡儿力气小的可怜,用书里的词叫“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力气小,孙小鸡儿还有个大缺点,那就是热点冷点他都受不了,热了身上起湿疹子,冷了身上掉白皮。赵同福见过孙小鸡儿在夏天起湿疹的样子,他的胳膊和大腿内侧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疙瘩,疙瘩连成片有点像丑陋的橘子皮,也有点像豆腐脑上飘着的豆酱。痒的难耐时,孙小鸡儿总忍不住“咔吱咔吱”的去挠那疹子,脸上短暂的露出解脱的模样,但紧接着便是龇牙咧嘴的疼痛,因为这时的皮肤已经被挠的血淋淋的。而一旦停止挠痒,瘙痒感便更强烈的反扑回来,继续和酷热联手一起折磨他。

    “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是他娘的地狱!”孙小鸡儿总爱在车间里这样说。当凌晨三点哈切连天的时候、当夏天车间温度飙升到近四十度的时候、当冬天他的手上满是浅灰色冻疮的时候、当他身上的疹子又被挠的血淋淋的时候,他总看着雾蒙蒙满是铁粉的车间这么说:“这儿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是他娘的地狱!再干两年老子就走,再也不来了!”但他连说了十几年也没能离开。因为他还有个六十多的痨病母亲和一个智障的妹妹等着他养活。孙小鸡儿曾以为自己永远离不开这里了,但没想到下岗终于让自己离开了这里。他更没想到自己接着去了黑煤窑这个更残酷的地方。

    孙小鸡儿下岗后没几天他母亲就住了院,医生不得不开出很大剂量的药来维持他母亲的呼吸。他母亲有很严重的肺病,病根要从二十八年前说起。那时孙小鸡儿的母亲怀着他妹妹刚五个月,刚开始时每天在傍晚的时候开始发烧,随后开始止不住的咳嗽。她吃了好多西药,喝了好多草药,但病情却越来越严重。等到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她的呼吸变的异常困难,枕巾和床上沾满了咳出的唾沫星子和血点子,肺里像是塞满了浸水的棉花一样憋闷。她整晚倚坐在床头一边咳嗽一边像濒死的鱼一样喘气,每次喘气胸口都要忍受针扎的痛苦,却虚弱的连呻吟的力气都没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和她腹中的胎儿都没希望了,孙小鸡儿的父亲也悄悄联系了棺材铺。然而谁也想不到孙小鸡儿的母亲竟在一天晚上突然生下了一个的女婴,也就是孙小鸡儿的妹妹。据说孙小鸡儿的妹妹生下来时全身都因缺氧而泛出青紫色,身体也一动不动的。他父亲以为是个死婴,刚想把她拎出院子到林子里埋了,没想到这个丑陋孱弱的婴儿居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哭声,那声音小的像是从半里外传来的猫叫一样。幸亏他父亲耳朵好使才听见了。虽然如此,他父亲也并不认为这个婴儿能活下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忙将这婴儿用棉布裹了放在一旁,剩下的只能看她的命了。

    像是奇迹一样,孙小鸡儿的母亲不但生下了女儿,而且母女两人都成功的活了下来。不过这场奇迹的代价是孙小鸡儿母亲再也没有畅快的呼吸过,她无时无刻不像漏了气的风箱一样大口喘气,肺里却永远像溺水一般憋闷,以至于就连正常走路都很困难。而孙小鸡儿的妹妹则因为在母胎中长期缺氧和早产而成了智障。

    为了母亲的医药费和妹妹的活命钱,孙小鸡儿去回安县西南三十多公里的尚乡挖煤去了。尚乡周围有很多黑煤窑,没本事又缺钱的男人最后总会聚集在那里,就像苍蝇会聚集在垃圾堆一样。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带着洋镐去地下一百多米的煤洞子里把煤敲碎装进竹筐里,然后用扁担背着一百斤的竹筐沿着坑道爬上来。

    赵同福脑海里浮出孙小鸡儿在逼仄黑暗的煤洞子里扒煤的画面: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那张糊满煤粉的脸上流下,他那张白饼一样的脸此刻黑的像锅底,眼眶被煤灰熏的血红。扒完煤后,孙小鸡儿单薄的肩上担着百斤重的竹筐,像古稀老人一样佝偻着身子,手脚并用的慢慢的向上爬。他口里不停喘着粗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只吃了毒鼠灵后快死的狗。

    如果车间是地狱,那黑煤窑则是更残酷的炼狱。“他本该投胎当个女人,哪怕当个卖的也比现在强很多!”赵同福想。

    “今天天热,大家多喝盐水。散会。”老钱已经说完了,他擦着脑门的油汗站了起来。随着木椅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其他工人也一起站了起来,排队走出了这间桑拿室一样闷热的屋子。

    从十二点到八点,这八个小时的夜班在酷热和肮脏的粉尘中仿佛被拉长成了八天。整个夜班,赵同福的身上都不停冒着油汗,厚厚的工作服早湿透了,后背上结了一层白色的汗碱。他和所有工人一样一晚上都在不停喝水,喝的肚子胀了却还是渴,流出的汗水已经不咸了,整个身子黏糊糊的像粘了层糖稀。

    赵同福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随着汗水流失了,一晚上打磨出的工件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但今晚的生产任务却还没有完成。他实在干不动了。口罩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像块酸臭的热年糕糊着口鼻,让他每喘一口气都十分吃力。他把手里的抛光机扔在地上,扯下了那块沾满铁灰和汗液的棉口罩,让车间里肮脏的空气畅快的深入自己的肺里。空气中的铁锈味儿呛的他头疼,他能想象出无数微小的铁粉正顺着自己的气管钻进自己的肺里,然后在肺的深处粘上厚厚一层。这些铁粉会永远粘在肺里,直到跟自己进火化炉。

    “老子的肺里估计早被铁锈长满了了!”赵同福想着,用手捅了捅鼻孔,掏出许多褐色的铁粉来,这些铁粉和鼻涕混在一起,黏糊糊的粘在了他的手指头和指甲上。

    “呵颓!”赵同福咳了口痰,狠狠地吐在地上,痰同样是黑褐色的。赵同福虽然有口罩,但口罩只能阻挡颗粒比较大的灰尘和铁屑,那些细小的铁粉却能轻易的穿透棉口罩的缝隙。他已经见多不怪了。

    “娘的!这热天!还不如光着腚干活!”赵同福冲身边的赵白眼大声嚷嚷,一边朝车间饮水房门口瞧去,门上方有块脏兮兮的表,显示着还有十分钟就该交接班了。

    赵白眼停下手中的抛光机看了眼赵同福,呲着黄牙笑道:“光腚?火星子不把你卵子燎了?你回去拿啥配种!”

    “滚逑!”赵同福也咧着嘴笑了,脑子里却出现了张杏那张冷冰冰的脸。

    “没点**用!没点**用!没点……”张杏的声音开始在赵同福脑子里一遍遍的机械重复。

    赵同福的笑容消失了,他干脆把工作服的上衣脱了下来,一丝难得的凉意袭来,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像块被煮熟了的红薯,在这四十多度的车间里冒着腾腾的蒸汽。他叹口气,拍了下赵白眼的肩膀,虽然没到交班时间,却还是朝车间外走去了。这车间现在在他眼里犹如蒸笼地狱,他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娘的!忙了一个晚上,最后生产任务还没干完!本来工资就少,这再扣点……”赵白眼哭丧着脸,嘴里唠叨着放下了抛光机跟在了赵同福身后。他边走边把工作服也脱了下来,掂在手里骂道:“娘的,这工作服浸了汗沉了二斤!”

    两人快要走出车间时,突然听到车间外花坛那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你俩咋不穿工作服!说你俩呢!”那声音又尖又高,就好像被火星子烫到了发出的尖叫一样。

    赵同福抬起眼皮瞅去,见一个女人气鼓鼓的,正从低矮的花坛旁边快步朝这边走来。赵同福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小粉鞋”。小粉鞋烫着时髦的波浪卷长发,纹着柳眉擦着口红,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虽然看得出模样底子很好,但浓妆依旧无法掩饰已经到来的衰老,她看起来已经有四十左右年纪,穿着一件极薄的黑色连衣纱裙,透过纱裙可以看见她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短款吊带小背心和一件黑色短裙。

    他的眼不由自主的瞄了一眼小粉鞋吊带背心下那撑得鼓鼓的胸部,随后视线朝下转到了黑色纱裙里藏着的半截白色大腿上,一时无法转移视线。这打扮根本不像工厂的工人,简直像是电影里的香港女星。

    “小粉鞋”是厂里人给这个女人起的外号,她本名叫韩丽。赵同福早就听说了她的大名,但因为自己整日埋头在肮脏的车间干活,所以极少能看到她。她现在在厂安全办公室里混了个白拿钱的闲差,多少算个小领导,平日里很少出来,没想到今天撞邪,偏巧从车间门口经过时被赵同福两人撞到。

    “小粉鞋和厂里好几个领导都有一腿。”赵同福脑子里想起那些有关小粉鞋的流言来。在工人的流言里,小粉鞋简直是个厂妓,她和许多领导有许多不同版本的风流事,每个故事都有绘声绘色的细节讲述,好像当时大家就在旁边围观一样。

    赵同福感觉裤裆那活儿居然开始鼓胀起来,很快变得硬邦邦的,甚至想顶透厚厚的帆布工作裤的裤裆。

    “你俩不知道在车间里必须穿工作服吗?安全规定上怎么写的不知道吗?”小粉鞋指着两人泼妇骂街一样叫嚷道,愠怒的模样像是赵同福和赵白眼刚刚偷看了她洗澡。

    “这娘们怎么吃了火药一样!”赵同福视线从她的白腿上移开,心里纳闷嘀咕着。这一瞬间,他感觉小粉鞋的脸居然变得和张杏十分相像。他裤裆里那活儿瞬间萎了,一股烦躁混杂着怒气升腾起来。他努力压制住烦躁和怒气,陪着笑脸,一边披上工作服,一边低声下气道:“天儿太热,刚脱下来,这就穿上!”

    小粉鞋不依不饶:“穿上就行了?谁让你俩脱得!我给你俩说,一人五十块钱,工资里扣!看你俩还没记性不!”

    刚刚还在陪笑的两人一听急了,赵白眼急得结巴起来:“你看你这,这,这……”

    赵同福脑子则嗡的一下:那可是五十块钱!自己在车间卖一夜命刚挣多少?这个娘们一句话就把钱给夺走了!”

    赵白眼结巴着朝小粉鞋求情,模样简直像是要饭的在乞讨。赵同福木头一样楞在那里,盯瞪着小粉鞋那张扑满白粉的脸——她脸上那冷冰冰、不耐烦中暗含鄙视的目光简直和张杏一模一样。

    赵同福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快朝这个破鞋低声下气,向这个公交车点头哈腰!她没准能放过你俩!免了五十块钱罚款呢!五十块钱!

    赵同福几乎就要屈服了。一个声音却蓦地从心底冒了出来:“如果她是领导随便玩的破鞋,那我算什么呢?我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呢?”

    这想法就像火星子一样将赵同福心中的汽油桶点着了,他的怒火猛的爆发,将工作服往地上一摔,指着小粉鞋粗吼道:“你他娘扣我钱试试!扣扣试试!你是个啥玩意!狗娘养的破鞋!烂货!”

    小粉鞋听到这话后愣住了,似乎赵同福骂人的话是把铁锤,狠狠地将她锤晕了。等她回过神来,她的嗓音忽的拔了尖,哆嗦着指着赵同福道:“你骂谁哩!你骂谁是破鞋!”

    “就骂你呢!破鞋!烂婊子!”赵同福大声吼叫着,一种像摘了湿口罩呼吸的畅快感充斥了他的全身。

    “啊!”小粉鞋发出一声尖声哭喊,脸开始涨红起来,身子也因为激动剧烈哆嗦起来,竟朝赵同福一头撞来。赵同福虽然气急,却没有打女人的心思,只好转身朝车间里躲开。小粉鞋气疯了,哭嚎着撵在赵同福身后,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时候接班的人陆陆续续的来到了车间门口,工人们聚集在那里,笑嘻嘻看着眼前这场罕见的场景。虽有几个劝架的,但也只是口头里喊两句,无人真的上去阻拦。

    车间门口乱作一团,小粉鞋尖利的哭声回荡在偌大的车间里。而此刻,谁也没注意车间上方那辆尘封许久的天车正在起着极其微小的变化。

    那是一辆专门用来吊运重型加工件的天车,它就停在离车间门口不远处。自从故障后,它已经有四年多没有动过了,车间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可就在这时,随着“磴”的一声钝响,天车吊钩上的一股钢丝绳骤然断裂,那副重达数十公斤的吊钩重重的砸了下来。

    不偏不倚,砸在了小粉鞋的头上。

    赵同福只感觉头顶黑影一闪,便见一个硕大的重物砸在了身后的小粉鞋头上。下一刻,他的脸上溅上了许多红色和白色的浆液,整个人也楞在了那里。

    吊钩直接砸掉了小粉鞋半个脑袋,随后重重砸在车间地面上,整个车间都犹如地震般抖了一下。车间顶上的积灰也铺天盖地的被震落下来。

    赵同福离小粉鞋不足两米远,那只独眼瞪得大大的,仍满是愤怒和怨毒的盯着自己。

    赵同福感觉整个人的力气都没了,车间的铁锈味和血腥味顺着鼻子钻进他脑子里,钻的他脑子像炸开了一样。他想跑,却根本迈不开腿,就连闭眼都做不到。他瞪着眼看着小粉鞋的身子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