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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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皮二奶奶

    没多久赵同福还是下岗了。老婆张杏在机械厂食堂做杂工,不属于正式职工,也被一起辞退了。

    下岗后,赵同福不再是机械厂职工,不能再住租在机械厂家属院里,他一家三口必须尽快搬出去。

    赵同福在前梁镇西南小街的偏僻巷子里找到了一个小杂院,院里还空着两间东面的配房。他去杂院里瞅了瞅,刚进院就被一股恶臭味道熏的捂住了鼻子。他看了看东边那两间房,发现是在一米多高的旧青砖墙基上用红砖加盖起来的,显得寒酸而又不伦不类,不过屋子面积倒还不小。杂院里的北屋、西屋和南屋都已经有租户了,北屋两间房住的是推自行车串街卖豆腐乳和臭豆腐的老夫妻和他们瘸腿的儿子。西屋住的是个街头修自行车的老光棍儿,南屋住的则是捡、收废品为生的老两口子。杂院里摆满了烂纸壳、破自行车、废铁件、成堆的玻璃瓶子和废电缆等破烂儿,院子地面上流淌着黑褐色的污水,院子西北角还堆着几个油腻恶臭的塑料桶,桶壁上面挂满了一层绿头苍蝇,院子的恶臭味就是从这塑料桶里飘出来的。

    赵同福看完了院子后决定租下来,毕竟两间房一月租金才四十块钱,整个镇子很难再找到租金这么便宜的房子了。下岗后自己一没手艺二没本钱,手里不到两千块的积蓄也就足够买个三马车在镇上卖菜,希望能糊口就好,哪还顾得上挑剔房子。

    不过欣慰的是这几天赵同福为了下岗后的生计奔波挣扎,小粉鞋、王友喜和孙小鸡儿那三只“鬼”反倒不再骚扰他了。

    自从赵同福下岗后,张杏的脸上便笼罩了一层冰冷的阴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冲赵同福破口大骂,而是赌气一般沉默。从家属院搬到杂院那天是张杏第一次来这个新的“家”,踏进杂院那一刻,赵同福看到张杏的脸冷的像结了冰碴,眼神里满是怨愤和嫌弃。但她终究没有吵闹,而是麻利的帮赵同福卸下了细碎的家当,收拾停当后住了下来。

    住进杂院的第二天,赵同福便开始张罗买车卖菜的事。说来也巧,住在西屋的修自行车老头儿说认识一个熟人正好有一辆旧三马车要卖,让赵同福去看看。赵同福跟着老头儿去看车,三马车车况不错,赵同福很满意。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竟以八百多块钱的低价买来了这辆二手的“巨力”三马车。这可是天大的运气,让他欣喜异常。当他回杂院里兴高采烈的告诉张杏这个好消息时,张杏却只是不咸不淡的哼了一声,说了一句让赵同福凉了半截的话:“跟我有啥关系?”

    这句话让赵同福瞬间明白了张杏这些天沉默不语的秘密。这个陪伴了自己九年的女人,给自己生了个孩子的女人已经决定离开他了。

    下一瞬间,他看到小粉鞋依靠在屋角,就在那块斑驳的黄褐色墙皮底下站着,直愣愣望着自己,半边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你啥意思?”赵同福脑袋有些发麻,恍恍惚惚的感到整个脑子一阵钝疼。

    “没啥意思。”张杏似笑非笑的说。“我受够了。”

    小粉鞋突然嘻嘻的笑出声来,声音尖的像发春的老鼠。

    赵同福突然爆发了,他冲墙角的小粉鞋大吼一声:“你他妈的臭婊子笑啥!”

    张杏被赵同福突如其来的这一声吓了一激灵,吃惊又迷惑的看着赵同福,终于崩溃的尖叫道:“精神病!你他妈就是个精神病!”她怒目圆睁,眼泪也扑簌簌落了下来。

    赵同福好久没见张杏流泪了,此刻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楞楞站着。

    “你去死吧。”小粉鞋笑着对赵同福说。“死了我给你当媳妇,咱俩当鬼夫妻,我可会伺候男人了。”

    赵同福晃晃悠悠的走出屋子,看到王友喜蹲在院子西北角,和那些绿头苍蝇挤在一起,正在用苍蝇一样的长长口器吸食塑料桶里的泔水。孙小鸡儿则蹲在地上用玻璃瓶嘴儿往外掏自己嘴里的煤。

    “老子不是精神病。绝不是!”赵同福恨恨的想。他突然决定要回老家大芋子村去找皮二奶奶。皮二奶奶很“神”,会降神驱魔,现在她可能是唯一能救自己的人了。

    前梁镇西南四十多里是丘陵地带,大芋子村就藏在那些丘陵起伏的沟壑里。因为路途难走,赵同福三四个月才会回老家一次。最近的一次就是上个月送放暑假的女儿赵梦回老家住。

    赵同福的父亲在他十五岁那年病逝了,现在老家只剩下老娘金翠喜一人,不过金翠喜身体还蛮硬朗,不但自己种着二亩地和一小片菜园,还独自带大了赵梦。因为赵同福和张杏工作很忙,所以赵梦在一岁半的时候就被奶奶带回了大芋子村照看,一直到两年前赵梦六岁时才被赵同福接回前梁镇上小学。

    第二天中午十点多,赵同福便把那辆蓝色的二手三马车开了回来,停在了小街口垃圾堆的旁边。他回到杂院,发现张杏在杂院东南角的夹道搭上了石棉瓦,还生起了一个蜂窝煤炉子,正在炉子上炒萝卜丝呢。

    中午吃饭时,赵同福和张杏沉默着扒拉着饭。赵同福先开口了:“你昨天的话啥意思?”

    张杏头也没抬,低声说:“没啥意思,不想跟你过了。”

    “那你咋还不走?”

    张杏把半拉馒头放下,抬头看着赵同福说:“你刚下岗,又得了精神病,我现在撇下孩子走了,别人说我张杏不是人。等你这安顿好了我自然会走。”

    “我不是精神病。”赵同福捏紧了手里的馒头用力的说。话刚说完,他便瞥见王友喜突然冒了出来。他挺着酒桶一样的肚子,正用苍蝇一样的口器吸吮那盘炒萝卜丝。赵同福假装没看见。

    张杏猛的将右手的筷子“嘭”的一声砸在了菜盘上,因为力气太大菜盘被砸的蹦了起来,褐色的萝卜丝洒满了破旧的折叠餐桌。

    “我是精神病行了吗?我是!我还是瞎子!傻子!嫁了你这个囊货!阉猪!”张杏的脸因激动而涨红,紧接着举起右手扇了自己三个嘴巴。

    赵同福胸腔里一股气升腾起来四处冲撞,手里的馒头也猛的摔在了餐桌上。他刚想发脾气,却见小粉鞋那半张脸突然贴在了自己眼前,血肉模糊的创口吓得赵同福猛的抽搐一下倒在了地上。

    赵同福抱着头痛哭起来,叫道:“你们别缠着我了!求求你们走吧!求求你们……”

    第二天天不亮,赵同福便开着三马车载着张杏出了镇子。他们先由东向西沿着省道走了十多里,接着朝南拐进了乡道。从乡道走了十多里后,他们从路边一个不显眼的岔路口拐进了一个土坡,紧接着就是崎岖曲折的丘陵土路。这条土路虽然被回安县政府派人拓宽过,但依旧很狭窄,而且路况极差。经过最近连日的阴雨,路上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沟壑和烂泥坑。三马车在这条山路上艰难的颠簸了许久,最后右轮陷进了一个半米深的烂泥坑中,任赵同福如何拧油门轮子都在打滑空转。赵同福和张杏不得不找来石头一点点垫住轮子,折腾许久才终于把三马车开了出来。

    赵同福他们到大芋子村时已经快中午了,村子里到处飘着烧柴禾的烟味和饭菜香味。三马车停到老家院门外时,赵梦听着三马车的轰鸣声已经蹦跳着跑了出来。金翠喜端着粗瓷大碗跟在后面,见到赵同福和张杏有些惊讶道:“妮儿开学还有几天呢,咋今儿就来了?还买了个三马子?”

    金翠喜还不知道赵同福下岗的事,赵同福下车抱起女儿,只说道:“娘,先给我俩再弄点饭吧。”

    等吃完午饭,赵同福才把下岗的事告诉了金翠喜。金翠喜瞪大眼愣了一下,叹气道:“难怪你瘦了也脸黄了,好端端的咋就下岗了呢?”

    赵同福苦笑着不说话,张杏低着头沉默着,而赵梦则追着问爸爸什么叫下岗。

    “娘,还有一件事。”赵同福看了张杏一眼,冲金翠喜说:“我想让皮二奶奶给看看,最近我身上不干净。”

    “你到底咋了?啥不干净啊?”金翠喜被赵同福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你先别说,我领女儿出去了再说。”张杏说着站起身来,领着女儿去另一间屋子玩去了。

    张杏和女儿走后,赵同福缓缓冲金翠喜吐露了自己被三个“鬼”缠上的事。金翠喜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她一屁股坐在炕上定了定神,突然又起身站了起来,口里嘟囔着:“不得了!不得了!我这就去求皮二奶奶!”边说边从窗楞边上取下挎篮,从墙角放鸡蛋的纸箱里拾出了满满一挎篮鸡蛋,用毛巾盖住后拎着挎篮急急的朝外走去。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金翠喜提着空挎篮回来了。赵同福正坐在当院的矮杌子上发呆,忙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皮二奶奶说等傍黑了去吧。”金翠喜脸色比去时缓和了不少。

    赵同福心里的希望燃了起来,难得的露出了微笑。金翠喜又凑过来,压低声音怕张杏听到:“皮二奶奶要一千一百块钱,不过不用上贡了。”

    赵同福吃了一惊,没想到皮二奶奶要的价这么高。他强忍着心疼,点了点头说:“行。”

    金翠喜皱起眉,两腮耷拉了下来气鼓鼓说:“这老婆子真是敢要!一起住这么多年了,张口就要这么多!我说了半天,她一分钱不给便宜!”

    没等赵同福说话,金翠喜又絮叨道:“本事越大价越高!不论花多少钱,能把事办好也行!人家能通神,会降神,应该差不了!同福你放心就好!”

    赵同福点点头。

    “就是钱要的太多……唉!”金翠喜忍不住心疼的叹气道。

    天擦黑时,赵同福和金翠喜便一起往皮二奶奶家去了,留下张杏带着女儿在家做饭。

    暮色昏黄,村道两边偶尔有几个老人热情的朝娘俩寒暄,金翠喜和赵同福回应着,脚步却丝毫不慢。两人走到了村南头的一道缓坡处,这缓坡上树木高耸野草繁密,一圈石墙小院便建在坡脚,院里是并排的两间砖瓦房,这就是皮二奶奶的家。

    皮二奶奶家的院门朝北,正冲着坡脚。金翠喜领着赵同福来到院门前,推了推发现院门插着闩呢。

    “村里就数她家怪!不管白天晚上都插着门!”金翠喜低声说着,抓起门上的锁门铁链拍了拍。

    赵同福心里有些紧张,他已经忘了皮二奶奶的模样,记忆里上次见到她还是自己小的时候。皮二奶奶深居简出,就连村里人一年都难见她几次面。

    不一会儿,赵同福透过门缝看到有人影走过来。门闩打开后,皮二奶奶朝二人笑道:“老姐姐带侄子来了?快进来吧!”

    皮二奶奶刚刚五十岁年纪,瘦高的身材透着硬朗。虽然脸上皮肤因久不出门而微微泛白,不过面色很好,温和的眼神里还透着股慈祥。她头发包在脑后的网髻里,穿着一件略微掉色的紫色确良短衫和黑色粗布裤子,看起来普普通通的。

    金翠喜笑着寒暄着,领着赵同福进了院子。院子里东边是片菜地,还搭着木架子,架子上爬满了黄瓜、丝瓜和豌豆。西边靠中间位置是间砖头垒起来的简陋小房,小房顶上盖着石棉瓦。小房南面则是旱厕,旱厕旁是几个铁笼子,关着几只鸡鸭。

    “咱是先进屋坐会儿,还是直接办正事?”皮二奶奶笑着问。

    金翠喜忙摆手道:“不坐了,咱先办正事!”说完看向赵同福:“同福你说呢?”

    赵同福忙点头:“婶子,直接办正事吧。”他说着从腰里抽出一个纸包来送到皮二奶奶面前,弯腰低声求道:“婶子,我实在是受不了了,那些东西白天晚上的缠着我,快把我逼疯了。”

    皮二奶奶接过纸包来,打开后数了数里面的钱,点点头道:“那行,婶子也不跟你客套了,你跟我去那屋吧!”她把钱塞进裤兜,抬头冲西边那间简陋的小屋努了努嘴。

    赵同福有些出乎意料,“去那屋?”他疑惑道。

    “对,你跟我来。”皮二奶奶领着赵同福走到那间小屋前,拉开狭小的屋门让他先进去了。

    小屋里很昏暗,墙角还挂着高脚蜘蛛的蛛网。赵同福环视一周,发现这里除了墙上裸露着的砖缝和地上的一块一米见方的厚木板外一无所有。

    就在赵同福迷惑之际,皮二奶奶走了进来。她拉上小屋门,指着地上的木板冲赵同福道:“把这块板掀开,这下面是地窖。一会儿你下去,我给你叫魂驱鬼。”

    “……行!”赵同福愈加迷惑了。不过他还是听话的掀开木板,果然漏出了下边一个黑洞洞的地窖。他低头朝地窖里望了望,除了洞口边有个木梯通下去外其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心里愈发忐忑不安起来,忍不住问道:“婶子,为啥叫魂驱鬼要下地窖啊?”

    皮二奶奶收了笑容,严肃道:“地底下阴气重,我才容易把它们叫出来。然后才有办法捉它们!”

    赵同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这就下去。”

    “等下,带上这个。”皮二奶奶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画儿来递给他,低声叮嘱道:“这个地窖连着地狱,你身上鬼气大能下去,但我不能下去,我要是下去了它们就不敢出来了。”

    赵同福接过画儿,发现是一张粗糙的画纸,上面印着一个身穿红袍,满脸虬髯的钟馗。这钟馗左手拿笔,右手握剑,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

    “下去你就看着这幅画,心里一直念‘钟馗大神请下凡,大慈大悲救命来!’一直念到钟馗大神出现!”皮二奶奶接着叮嘱。

    “行行行!”赵同福连声答应,牢记在心。

    “进去了哪里也不要动,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管。地窖里有张桌子,桌子上有手电筒,你要害怕就可以打开它。下去吧!”皮二奶奶说。

    赵同福被皮二奶奶一席话说的七上八下,喉咙里像堵了块湿棉花般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开始默念“钟馗大神请下凡,大慈大悲救命来!”一边扶着木梯缓缓的爬了下去。

    好在地窖只有三四米高,赵同福顺着木梯往下爬了没几下就到了底。

    “摸着桌子了吗?”皮二奶奶问。

    赵同福弯腰刚伸手便碰到了木头桌子。“摸着了!”他说着又摸到了桌面上的手电,顺手打开了。

    “啪”的一声,皮二奶奶又把出口的木板盖上了。外面传来皮二奶奶的声音:“我在外面给你念经,你放心吧,一会儿钟馗大神就来捉鬼来了!”

    赵同福被困在狭小黑暗的地窖里,连呼吸都觉得憋闷起来。他用手电照了一圈,发现这个地窖只有约五米见方,挖的很粗糙。面前的木桌上摆着一尊牌位,牌位用红布盖着,牌位前贡着一尊小小的瓷香炉。他凑上去发现上面刻着“赐福镇宅圣君”六个字。

    赵同福心中忙默念道:“钟馗大神请下凡,大慈大悲救命来!”一面朝牌位恭敬拜了拜。拜完后他又照了照别处,发现自己身后的角落还平放着一个很大的石磨盘,石磨盘上盖着一个厚木板,厚木板上有个葫芦大小的东西用一块黄布盖着,除此外便再没有什么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