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江旧事
世人所说的“江柔玉的师姐”正是海棠月,陪着她的侍女乃韩翠翠。当阎歩治与皖波入得门来,见到侍卫围困之下的女子正是今日三原茶馆门口所遇之人,不得不感慨“魏都太小”。
此刻,醉丹辉一反常态,昔日里络绎不绝、热热闹闹且有歌舞作伴的大堂如今像是泛着凉气,宾客虽多,确是无人敢言。他们大多闷头吃饭,偶尔抬头,或瞟一眼门外,或偷看一眼被困的主仆,或默默观测侍卫的阴晴。小二与跑堂则立在账房先生身旁。整个酒楼,就只有郑文清一个人横在过道上,死死盯着海棠月的方向,沉溺于昔日回忆,不可自拔。
阎歩治与皖波二人寻了一个纵览全局的酒榻落座,唤小二点了五六道菜,等待之际,阎歩治略感无趣,便寻了郑文清探话。
“秀达,好久不见。”
阎歩治走到郑文清身边,压了音量说道。
郑文清愣愣的,丝毫没有注意到缓步而来的阎歩治,良久才大梦初醒一般猛地一激灵,收回了目光。
他终是从往事中抽离,清醒了片刻,却又被“突如其来”的阎歩治吓了一跳。
“水台!”
他带着震惊脱口而出,复而恭敬知礼,欠身作揖道:“是小弟失礼了。恩兄别来无恙啊!”
“无妨。”阎歩治挥手道。
这算是阎歩治不喜欢郑文清的一个重要因素:他年长郑文清一岁,帮过他几个小忙,就被这酸文人叫了半年的“恩兄”。唉,每每遇上他,阎歩治就要和他一起“迂腐”起来。
“我近来一切安好,贤弟不必挂怀。方才见贤弟一直盯着某个方向,口中喃喃有词,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
霎时,郑文清惨白的小脸一红,借作揖掩面答道:“男女之事,实难以启齿,让恩兄见笑了。”
“男女之事?”
“唉,”郑文清叹了口气,似有回避之意,可他又看了一眼海棠月,便想着脱口而出了。
忽然之间,郑文清像是变了一个人,言语急切,神情激动,双手颤抖,看着阎歩治的眼睛尽是渴求。
“此等小事本不应占用恩兄时间,可小弟实在是……实在是……有求于兄长!恩兄可否、可否,可否帮我问一问被困女子的姓名?就是那位身着浅红色襦裙的小姐!”
浅红色襦裙?阎歩治抬眼望去,身着浅红色襦裙的海棠月正饮茶静思,从容的样子就像身旁站着的不是围困她的侍卫,而是她的看家护院。
女子的目光始终落在自身的方寸之地,哪怕是郑文清与阎歩治交错凝视,她都不曾偏移丝毫。
寥寥几眼,阎歩治忽觉身处炎夏凉湖,海棠月周身散发的清冷之气像是凉湖畔边温热的熏香,温柔的疏离感席卷醉丹辉里无声的“惊涛骇浪”。
“问名之事不难,贤弟如有此心,何不亲自上前?恕愚兄妄言,男女之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这……”
郑文清略显焦灼,好一番犹豫才决心“和盘托出”。
“此事说来话长。去年清明,小弟殿试败北,失望而归。途经三江之时,闻‘江山’美景天下闻名,欲登高望远,一扫心中阴霾,故而绕路登山。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风和日丽的午后忽而大雨临盆,小弟伞落客栈,大雨中奔跑,周身雨水泥泞,不幸跌落低洼坑地,狼狈不堪。那一瞬,小弟百感交集,落榜的心痛与大雨浇注的酸楚郁结于心,情绪崩溃,泪水滚烫。恰在此时,我抬头,看见了光!”
这一刻,郑文清文弱的眼睛升起日出,射出万丈光芒。
平生第一次,阎歩治在一个书生眼里看到了潮起潮落的磅礴士气。
“她绝对是神明投射在人间的光彩!雨雾中,屋檐下避雨的她美好如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让她年迈的家仆扶起狼狈的我,送至她的身边。屋檐下,她落落大方、言语如诗,我自惭形秽、结结巴巴。”
“她问我:‘公子可是殿试落榜的进士?’我低头说‘是’,声音如蜂鸣,不敢问她是如何得知的。她冰雪聪明,似是猜到了我心所想,轻声解释道:‘此乃四月天,观公子衣着气质像是从京城而来的读书人,然孤身一人,神情低落,故有此猜想。登高望远,追忆往昔,重拾凌云志,路过三江的学子多半如此。公子好福气!十五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公子弱冠年华便有如此成就,实在令人羡慕。我二哥两次会试未中,至今还在家里生闷气呢!’”
“她的话缓解了我的尴尬,也给了我挺直腰板的勇气。我想和她攀谈,心急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答谢小姐谬赞。那日,她上山给她二哥求了上上签,心情很好,言语轻快。她说:‘花开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等到心平气和的时候,好事才会来。’”
“她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想问她的名字,却沉溺于描摹她的样子。很快,接她的马车到了。离别之际,她将家仆的蓑衣赠予我,祝我一路顺风,来年必当金榜题名。我不忍别离,追着她的马车闯入雨中,再次跌倒……”
“我想,我大概是入了她的痴。”
“自此,她的样子镌刻我的心头。我逗留三江数月,想与她重逢,却无缘再见。于是,我原路折返,回到魏都,怀揣祝福重整旗鼓,为二次殿试苦读。夜间有幸,也曾梦回那日大雨,黎明梦醒,一枕苦泪。”
“我日思夜想,只求再见她一眼。可真的再见,我却如当年一样胆小、无用!”
“恩兄知道的,小弟此番殿试,再次无果……”
郑文清说着,卑微入尘。荥阳郑氏出身的他,自恃清高了十七年,却因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失去所有骄傲。
十五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十六岁的郑进士,哪怕之后接连两次的殿试败北,都是大魏盛朝闪耀的神话啊!
阎歩治军旅数年,虽无法体会郑文清的心境,此情此景下也无法不生怜悯之情。他再次看向海棠月,为她此刻不闻不问的清冷感到心寒。
他不知道郑文清口中冰雪聪明的她为什么会出言顶撞城防侍卫,也不知道昔日里平易近人、善解人意的她为何今日一身清冷疏离气,更不知道鹤羽上的蝶恋香与这个害皖波昨夜登台献舞的“罪魁祸首”的家人有何关系。
他困于重重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的疑虑之下,无有头绪。
郑文清看着阎歩治,恳求道:“恩兄可否替我问问?趁着侍卫还在,她尚未消失于人海!我打听过了,‘百鸟朝凤’是吉兆,她不会有事的。恩兄在魏都城防军中威望甚高,和他们打个招呼即可。”
阎歩治若有所思,想到或许可借此机解开心中疑问,便主动问道:“只问姓名吗?”
“若恩兄不嫌麻烦,可否帮我多问几句:她家住哪里,有无婚约,可还、可还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