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风物长宜放远量
在巴黎的第二天,他们的安排有点松散,先去乘船游塞纳河,在河上看了巴黎圣母院和自由女神像,这一圈就两个多小时。然后又去了埃菲尔铁塔,也是必打卡的地方。
“埃菲尔铁塔算艺术品吗?”季行突然向黄维问道。
“算吧。”黄维回答到。
“全钢铁制造,胳膊粗的螺丝粗鲁地硬生生连接,算现代艺术品?”季行问道。
“你别问我,我现在对艺术开始没有嗅觉。”黄维耸耸肩。
黄维望着远处,用手指向那边,说:“那个方向是巴黎新城,那边有一栋建筑,现代化的,两边是直立的办公副楼,然后顶上架着横过来的横梁似的几层楼,整个建筑就是倒过来的U字形,但都是直角,像凯旋门,他们把这建筑叫新凯旋门,是著名的建筑设计。当然我们没必要去看,上海那么多新建筑的艺术水平,也都是顶级的,比巴黎新城好看多了。”
“现在的楼是越造越漂亮,设计感很强。”黄维说到。
“建筑设计不容易,那么大的楼,要考虑美观,还要考虑结构受力,还要考虑功能,一个设计失误,就是灾难,不仅是经济,还有无数生命。”季行说,“其实学建筑设计挺有意思的。不过听说现在项目不好拿,小项目,像住宅小区,竞争激烈,挑战性差;大项目,很多都被国外公司抢走了。哎,我好像兴趣太广泛了点,恨不能什么专业都去做做。像我这样的人多好,干一行爱一行,还盯着另一行。”
“跟你出来这趟,我发现我也有这个倾向了,觉得以前的世界真的太小。”黄维回答。
“不过建筑设计这一块,我很有兴趣,但如果真学了那个专业,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去承担一个大项目。我父亲有个同学,他的父亲是个建筑设计教授,那时国内开放不久,各地造游乐园,有家公司请他去设计游乐场设施,他拒绝了。因为那时国内都没那个设计经验,他怕出人命。”
“哦,现在这种算是小项目了,万事开头难啊。”黄维说。
“不如说是落后一步就步步落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工程学院,有一座大桥的模型,1900年,工程专业的一个毕业生,承接了一座大桥的设计,有个设计上的失误,桥塌了,死了75人。所以工程学院就把这座桥的模型放在工程大楼,告诫所有工程学院的学生,他们身上所承担的责任。同时,那座倒塌的大桥的钢铁,被拆下来,融化后做成戒指,每个工程学院毕业的学生,都会拿到这枚钢铁做的毕业戒指,一直到今天都是。哈,一座大桥的钢铁,足够做几百年的戒指了。你看人家大学的教育理念,比我们早了多少年。”季行继续说。黄维却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
“作为科研工作者,除了兴趣之外,使命感和责任感,是促使不断研究的内在动力之一。有时候一些看上去无关的研发,看上去很低级,只是为了减少点成本,材料成本或人力成本,就可能会有新的发明,而影响到其他重要的行业。你肯定知道我们国家芯片被卡脖子的事,这不是一下子堆人力堆钱就能堆上去的,取决的因素非常复杂非常多,我也理不清楚,电子、控制、物理、材料、精密仪器、化学、环境等等。你听说过生化环材四大坑吗?你看其中有三个专业和芯片有直接关系,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四个专业是著名的找不到工作。”
“好了,不说了,说起来都是泪。”季行拍拍手,“找个地方喝咖啡去。”
在巴黎大学的一个小广场上,季行和黄维做在路边椅子上。舔两口冰淇淋,咪一口咖啡,季行漫无目的地望着来往的学生,当然主要还是看女学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黄维聊着天。
“其实法国女学生也不怎么样啊!”季行说。
“你家陈老师看多了,胃口被吊高了。”黄维开他玩笑。
“巴黎大学是欧洲大陆最早的大学之一,13世纪就建立了,大概是在南宋末期,襄阳之战的时候,就是射雕英雄传里面郭靖帮着守襄阳那一阵。后来襄阳失守,长江天险没了,南宋就基本亡了。别人已经有大学了,中国还是书院系统。”季行感叹到。
“基础教育,中国历史上是很差的,识字率很低,都是通过家族的私塾,这倒也不能完全怪教育体制,汉字太难学。拼音文字有一个长处,就是只要会说话,然后学会字母和字母的拼读,就能识字,而汉字不行,近代中国识字率的普及,实在也是要感谢老外发明了汉字的拼音。欧洲的识字率要高于中国,早期也是通过教会的教育,但是,他们的大学也建立得太早了,令人感叹。当然汉字也有它的优点,就是简洁,几十页英文的文章,用汉字写来大概只要几页;但简洁的代价就是不够精确,不够精确就容易被某些人利用,说话云里雾里,深浅莫测。”季行继续自顾自地天马行空。
“其实有件事很可惜,你知道《墨子.下》,里面已经有明确的对概念的定义,我背不出来了。所以墨子学派可以对一些科学现象进行观察和研究,比如光学,他们的制造技术也很高明,胜过公输一派,就是以鲁班为名的那一派。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紫砂艺人,属于匠人,应该属公输一派。可惜墨家不够开放,以至于最后覆灭,他们有点像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是发明勾股定理的那个数学学派。至于儒家,真有点他妈的,孔子一点科学都不懂。”
好几次,黄维是欲言又罢,他本是因为好奇猫的博客,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有了担忧,本想和季行聊一聊,没想到被季行搞大了,这么马不停蹄地欧洲兜了一圈,而季行却只字不提,搞得他也不好意思提。前几天都忙不迭地接受新鲜信息,倒也让他忘记了这件事。今天倒是空闲,明天就要回国了,不免又想起了这个话题。
“你想说啥就说呗,想说紫砂?机车王?”季行说到。
“嗯。”黄维嗯了一声。
“其实呢,如果要我一句话回答呢,还是常说的那句,做好自己,不要管别人。”季行说到。
“我问你个问题:这次欧洲行,你有什么感受?”季行问道。
“第一个感受,亲眼看到欧洲的建筑艺术,以及建筑的装饰技术,包括雕塑,感触很深,的确比中国的传统艺术要高上一筹。”黄维回答。
“第二个感受,技术的发展,每次都让艺术上升一个层次。比如几何透视学的发展,在绘画中带入了透视原理。化学调色的增多,使得写实绘画的层次增加,先是服饰,再是头发、皮毛,然后是人的面部表情。然后光学的发现,出现了印象派,他们在两种颜色之间,让人的眼睛不知觉的产生中间色彩,从而变化万千。而照相机的出现,使得写实的意义降低,从而带来了写意的追求和实用装饰的追求。”黄维说。
“补充一点,还有降低了对静态画面的追求,更加追求动态感受。你继续。”,季行说。
“第三个感受,一个地方哺育了一种审美观,欧洲人喜欢丰富、热烈的情绪,而中国人喜欢淡雅素净的情绪,造成欧洲人更加奔放的性格,而中国人更加内敛的性格。但是,不妨碍中国人能够体会欧洲式的美。但是,对于现代作品,似乎没有审美教育的话,还是比较难以欣赏的。”黄维解释道。
“越是发展到后来,则越是需要教育。但是人的本能还是基本的,我曾经有个画画的朋友,那时我家里要装饰,去家具城的画廊买画,虽然都是低端画,但我也想买性价比高一点的。说实话,以我这样的水准,我是看不出好坏的,所以我请教他。他给我出了个点子,让我天天到画廊去,对着看中的那些画看,看熟了,看到要吐,剩下的不想吐的,就是好画。我真这么做了,为了买画,更为了验证他的说法。果然很有效,那些没有吐的画买回来,这么多年下来,我都没有讨厌过。这就是人的本能,虽然发掘需要花点时间。然后这么多年对着这些画,我倒发现了这些画的优点到底是什么。你继续。”季行说到。
“还有你给的东西方文化的那个比较的列表,真的让我非常惊讶,我没想到其实我们中国落后了不是两三百年,而是一千年。给我最深刻印象的是,欧洲建立现代医学和人体解刨学的时候,李时珍在采草药,而紫砂刚刚开始的时候,欧洲已经建立了现代代数系统,感叹啊。呃,暂时就是这些。”黄维说到。
“我所罗列的,基本都是科学技术和文化上面的比较,我还没有罗列其他方面的比较。其实根本上是个思维方式的问题,王阳明为什么看了七天竹子就放弃格物了?当时欧洲的火器已经超过中国了,为什么他不去格一格?困难嘛。搞个玄之又玄的传统学问多容易获得学术地位?你看现在网络上很多人半懂不懂的都会来两句莫之所谓的话,这多容易学,别人听了还觉得你水平很高,大师也很容易当。”
“就举现在的例子,你对你的发展方向有困惑,我可以这样给你解惑呀。黄维同学,你所说的,都是空相,你不要着相,要学会放下,要舍得。怎么样?有水平吧。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百无一用。你不觉得你们对器型说的那几个词,也很神叨叨吗?”
季行停下观察了一下黄维的情绪,见没有太刺激他,接着说:“我来把你的几点引申一下,可能有些话不中听,你耐心一点听。”
“你的第一个感受,就是西方艺术高于中国艺术,这要看时代。商朝的青铜器艺术,是当时世界上最高水平。宋朝的瓷器艺术,是当时世界上的最高水平。中国的书法艺术,很难和西方书法比较,但无疑从魏晋到两宋这段时间,也是非常辉煌的。注意前两者,青铜艺术和瓷器艺术,都是建立在技术的基础上的。有一个倾向,就是中国从秦汉达到辉煌,之后整体实际上一直在走下坡路尤其是哲学思想上,最后两次被灭国,又两次复国。”
“你的第二个感受,就是技术的发展,让艺术提高一个层次,对我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是想当然的。所以,对于每次技术的进步,艺术界,尤其是传统工艺界,不能排斥,而是应该拥抱新技术,一方面,利用技术提高自己的艺术表现力,另一方面,可能会创造新的艺术,比如钢铁的埃菲尔铁塔。相反,如果排斥的话,一定有人会超越你,然后把你淘汰。”
“你的第三个感受,就是审美观的发展。我还是强调审美是天然的,虽然发展到一定程度,需要一定的教育,但是,如果一定要通过很复杂的‘高深’的教育的话,那么,这艺术差不多走到头。我跟你说个例子,书法,中国人都懂的,需要一些教育,一些教育之后,你读二王的贴,会不觉得美吗?你读欧柳颜的贴,会不觉得美吗?你读宋四家的贴,会不觉得美吗?还有很多很多,黄庭坚、赵孟頫、董其昌,数不胜数。但是,你去现在的书法展览,就会发现自己可能需要一些‘再教育’,至少我是这样觉得,很多作品我实在看不出美来。我有个朋友,租了一套房子做小生意,隔壁那套是同一个房东的,租给了一个教古琴教书法的‘大师’,留着长头发和小胡子的家伙。他的书法都是草书,看上去还不错,就是我认不出上面的字,反正我也不懂草书。后来我看到他给房东的协议和签名,钢笔字,简直把我颠覆了。这钢笔字,丑得一逼,难怪他只能写草书,要他写正楷,立马原形毕露。然而,如果我说他的草书丑的话,他一定会说:你不懂字!”
“所以,回答你因机车王而发生的一些顾虑,你可能需要这样考虑,首先,让自己跳出紫砂这个圈子,在更高的角度看待紫砂这门工艺,它究竟在什么位置,在江南的范围内,和缂丝、苏绣、云锦等传统工艺品相比,紫砂在什么位置;在文人器方向上,和端砚、歙砚、徽墨、宣纸、湖笔相比,在什么位置;在陶瓷方面,和汝瓷、青瓷、JDZ瓷相比,在什么位置。定位清楚,就不会因为潮起潮落而受影响。”
“其次,不要拒绝机车壶,这是必然的发展,你家吃饭的瓷碗如果不是工业品的话,你现在用啥吃饭?如果玻璃还是吹制工艺的话,你们家还在用纸糊窗。然后,你要考虑,你怎么去利用机械上的发展,提高你的艺术,比如,为机车壶做设计。当然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坚定信念,做一个传统工艺的守护者,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但即便如此,千万别和工业产品硬扛,比如要把工做得比机器还好,那你要被碾压成渣渣的。你要考虑,我做什么东西,是机车壶做不了的。简单的选择是做花器,但简单的做花器,单纯选繁杂的方向,而放弃简约的方向,至少我是不太喜欢的,能不能两者结合,简而不约?回顾一下百花教堂,有没有什么提示?”
“至于吃饭问题,紫砂界都教育了客户几十年了,以你的手艺水准,这辈子还不用发愁吧。但是如果选择做一个传统工艺的守护人,需要信念,要有吃苦的觉悟。”季行停了下来,看着黄维。
“你要我来欧洲,就是希望我跳出紫砂圈子,站在更高的角度,用更开阔的视野对吧。不过的确,如果跳出这个圈子,会觉得心情好很多,而且会觉得自己会有更多的事可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黄维说。
“还有一些其他的,比如让你看那些街头艺术家,看看他们的生活状态。对了,如果有一天要你在街头现场做壶卖壶,你会干吗?”季行开起了玩笑。
“呃,街头太丢面子了。”黄维苦笑到,“可以在工堂里供人参观,这没问题。”
“再有,也让你看看高端商品的设计和价格,我不知道你计算过没有,高端商品的价格与它的目标客户月收入的比例,是多少?这个你以后自己多观察多思考吧,经济学问题我没资格说,原则就是,一切被扭曲的价格体系,一定会重新修正的。”季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