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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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女孩

    沃特林的龙王登上山中堡垒,结局竟在片刻喧哗后带来阵阵诡异的宁静——孩子记得他是怎样骑着马走进大门,阳光闪耀在头顶上人心头血似的红王冠上,他父亲低着头跟在后面,倒像是他确实是这地方的主宰,而他父亲是个扈从了;人们叫他,“血”;血龙王,像他那顶王冠和艳丽的红头发一样。队伍行进庭院时,佣人屏息凝神地来往大门内外搬运货物,不敢抬头看他的样子,至于他的马蹄踩在地上醉汉的身上,后者也一言不发,迅速爬到一旁的墙角去,只用余光轻轻瞄着他。他的名声正是到了如此,而又有清晰特征,容易被人认出来。宅邸的夫人已经下来迎接他了,他见了她也微笑,下了马,到她跟前,吻她的手,又吻了一下脸,最后将她抱在怀里。

    “好久不见了,亲爱的。”血龙王说道,“我来这地方,与其说是来看这些石头,不如说是来看你的。我从来就没有想明白过,像他这样的木疙瘩,怎么能赢得一个这么有魅力的女人——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

    夫人笑得美极了;丈夫一言不发,在旁站着。孩子忍不住四处看的时候,教师在他身后发出呻吟——他好像突然就觉得痛了。他回头看他,见他满头的汗珠泛着光。“...我来帮您。”他只好说,而教师的手指现在掐着他,让他有点疼。

    “让我也来帮个忙,好吗?”那女孩——那个做士兵打扮的女孩,血龙王的女儿,就是这时候说话的。他们侧过头,就看见她站在那。她已经将头盔摘了,但汗还是将头发黏在额头上,那发丝的颜色和她父亲一样红,眼睛也和他一般蓝。只是她皮肤色深,盖着尘埃,就像个很年轻,也很狼狈的士兵,但精力充沛,对万事万物都还抱着好奇和期盼,因此无论多累,脸上都是笑盈盈的。

    他没有点头;教师点了头。他用另一只手,像捞水中的一片落叶一样,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好。”他喃喃道,“当然好。来帮帮我,孩子。”她见状则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用那双没有猜忌也没有残忍,因此似乎有点愚笨的眼睛看着他汗如雨下,嘴角因疼痛而抽搐。“父亲!”她叫道,对着血龙王。“我陪这个受伤的人去处理伤口啦!您要是招呼我,我没有来,可别打我。”

    孩子从侧面看见她的眼睛;她有明亮的眼睛,她是怎样能做到让它闪亮,却没有意图的,他说不出;“你滚吧。”她父亲则回复,“去哪都行,小姑娘。别给人吃了。”——谢谢您。她说。虚无;仍然是虚无,在她眼睛里,任谁看都要说是服从和蠢笨的。但她跟着这个孩子和他的老师走了,一蹦一跳,像只小鹿,他们于是都知道她正在从其余方向赋予她的行为以意义;给予自由以蠢笨的外衣。她非常聪明——他们很快就此达成共识了。

    “我好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了。”当孩子将他扶到房间后,教师几乎跌进了床上,手指在空中晃悠,颤颤巍巍地指挥这两个孩子去倒水,洗毛巾。“我还没照顾过伤员呢。”女孩说,对他的痛苦和呻吟,腹部和手臂的伤口都颇感新奇。她接触过的尸体。“考虑到您父亲的情况,这很好理解——噢。”这会,教师开始皱眉头;当他将外衣脱下来后,学生发现他的手臂几乎都要掉下来了。

    “我没有事。”对此,他同他说,“就这样将我晾在这就行。它会好的。”他说话声音飘忽又低沉,学生得靠近,才听得见他说话;他靠近了,仔细打量他,感到他想问他一件事。那件他没回答的事。——他有好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了。那很正常。他不是士兵。所以为什么,他要来这呢?

    他要问他: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这?教师,见了他的表情,却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在他脸上刮着。一下,两下。

    孩子吓了一跳。

    “你前些天是不是也这么痛的,孩子?”他对他笑,疲倦至极地。“我差点都忘了。我得和你道歉,孩子...”

    他的手垂下去;声音低了。“他睡着咯。”女孩说,“听说血流多了,人就像喝醉酒了一样呢。”

    他抬起头看她,她却仍然是笑眯眯的。“来吧。”她见他愁眉不展,便用那种阳光和风才有的无情,乐天的声音劝他,“来吧。我们出去。你带我看看这个地方,怎样?这是你的家,对不对?”

    家。他该如何回复?他跟着她出去了,将门关上,之后,她站到他身后,偏着头,打量他,好像他是个掉队的人,而她是野兽,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好好观察他,也没有任何危险了。她在她站直的时候仍然比他矮一些,而她的五官也比他柔和;仍然,人不感到他对于她来说像一个成年人,而她的笑容也是这么说的:这么看,她已经确定了,他确实是个孩子,而这个地方则一个监护者也没有,她得以稍稍说话。“实际上,我听说过你。”血龙王的女儿说,她对面的人已经开始皱眉了,“你其实很有名呢,虽然你不知道。你就是黑龙王的儿子。”

    这是多长的一天;他想到。“你挺高的。你的头发像是你父亲的头发掉色了。你确实不怎么像他。”她说,“有人说你是个畸形儿呢,但你不是。”

    他笑起来,将头低了下去,把脸埋在那蜷曲的金发里。

    “我一般不和人谈这个问题——畸形,我父亲,这一类的。谢谢你的关照,女士。让我送你回去。”

    她跳到一边——像只猫一样,摇摇头,仍然是那样的表情面对着他。“不,不。”女孩说,“我不回我父亲那。我可以在这屋子里转几圈,还能去山里面,虽然这座山也死气沉沉的,没什么趣味,但为什么我要回他那里呢?你想要回你父亲那里吗?”

    他看着她;但有点像是,瞪着她了。这表情逗得她绽开笑容;多漫长的一天。他感到和母亲吃饭像是昨天的事,而走过云门又更早,以至于他父亲回来,还像是梦似的不真实;这屋子的气氛,也不像是他父亲在家里的样子,而他也不知道该怪罪谁,士兵,军队,龙王,还是他自己。

    “好吧。”不知是他怎样的表现,又或者是她自个思绪纷飞,忽然使她对他面露理解,放缓了姿态;她的手指在空中放松地画了个圆圈,“我大概是能理解你的——大概吧!”她飞快地说道,“当我想到没人的田野,只有动物的牧场时,我或许会和你有一样的表情;当我想到,却不能得到它。但总得来说,让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有什么样的感情是很困难的。我还从没爱过什么人呢。爱,你知道吗?”

    她面露唏嘘;碰这个词,让她觉得遗憾。为他,为一切接触到它的人。

    “啊。我真抱歉,”她只能这么对他说,“我们从小就被教育,不要靠近它。你一定是疏漏了。”——他一言不发,只看着她。“那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论述者宽慰他道,“但无论怎样,因为我父亲在这——你就算回到了你父亲身边,你也是见不到他的。”

    他或者它——她说,然后他就扶着额头,别无他法地微笑,轻轻摇着头。——你非常睿智,也非常正确。他最后抬起头,对她说,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我们不回去了。”孩子提出,“让我带你在屋子里走走。这是个很好的天气。”

    诚如此言,这是个美丽的夏日晴天。又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觉得从清晨开始的一幕幕,虽然混乱,但回忆起来又有那样炽热明亮的清晰,让他觉得朦胧,疲倦,又塞满了整个脑海,让他清醒?上午,他好像已经在屋内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遭,现在则再一次地在他的石墙下漫步,只是多带了一个人。当他们不说话,而她的手在和透过墙垛的阳光玩耍时,他们的影子显出他比她高了多少,而他的步子又怎样轻而易举地比她要大;这时候,任谁也很难说他仍然是个孩子。他看起来不像了,甚至在她开口,同他说话的时候,他也显得不像个孩子,反而,像她自己提出的那样——黑龙王的儿子。

    “你是个多米尼安的儿子。”血龙王的女儿说,“一个真正的王子——我永远不会成为的王子。那是什么感觉?”

    他只是笑笑。他带她经过内环的走廊,又穿过外环的高墙;他们见到城墙下荒芜的泥地,显出这座堡垒是怎样在短暂的使用年间里也被花木所拒绝。一切都和她的故乡大不相同;她来自沃特林,是整片土地的最南端,草木热爱阳光,又同样热爱血。那儿有超乎寻常的繁盛花园,而她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它们,乃至它们对她来说几乎再也没有吸引力了。当他们走着,偶尔说话时,堡垒中十分寂静:一种奇妙的寂静,被这个女孩的父亲带来。奇妙在于他的到来逼迫人人都严守岗位,乱转不休,竟制造出此类繁忙的宁谧,让他们自始至终都不受打扰,只在离风暴这么近的地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当他想到这寂静的源头时,也不免从脑海深处察觉它的奇妙,因为它毕竟是在离战争最近的地方,被最知晓战争的人制造出来的。

    “那并不奇怪。”对此,她对他说,“如果他希望自己是风暴,那在离风暴近的地方往往最平静;而即使他不希望,在他身边,人们也不随便说话;别在离战争太近的地方说你的愿望,免得被他给听到了。”

    “您又在告诉我一个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了。”他笑道。而她偏过头看他:“但你并不啊。”她说道,当时,阳光——正坠落,赤红,仍然浓郁地洒落在她的红发时,而他也才意识到,他已经带她走了很久了。他并不意识到这点,因为在她身边,他的身体变得高大,他的精神就不免僵硬,这一切都像是在片刻呼吸间,他恍惚地将时间交了出去——他没有选择。“...我没有。”他承认;一次性对于两件事,而他的坦诚显然让她很满意。“你是没有。但我觉得不能怪你,如果你对很多事情显得陌生了。”不能责怪他,即使他是个男人;这句话让他抬起头,但只看见她在夕阳的光彩中队他笑着,理解,同情,而不是不感到趣味地:“你曾经去过这山下面吗?”他点头。“这城市之外呢?”

    他摇头。她咧开嘴:“是啦。我猜你也没有什么愿望,能给战争说,所以就算见到了我父亲,也是像纸人一样沉默的?”

    “我猜没有。”他颇有无奈——而这时她倒凑近,挽起了他的手;她拉近他,她的声音也就近了。

    “很自然。”她在他耳边说,“因为你还从来没去过世间呀。哪里来的愿望,要到宝座面前诉说呢?”

    他注意到黄昏结束;太阳落了。没有?

    他心想,在一阵突然的绝望里。

    但他有。

    他没有说话,只是企图挣脱她;但现在,她挽着他的手臂,他就能感受到了,她的力气比他大上多少;她穿的那件士兵的盔甲不是打扮。她身上,像所有士兵一样,有股汗水和人体的气味,但更浓烈些,当他忍不住吸气时,感到那像酒一样,而他耳中泛起阵阵泡沫的轻盈破碎声,也像她的血在烧。

    月亮早就升起来了。上弦。她对他眨眨眼,那眼睛已经变成了深蓝,此时正幽深,血腥,又温柔地盯着他。“让我们回去。”他低声说,而她仍然挽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向前,不听有关方向的任何劝告。

    “我父亲想让我和你结婚呢。”她说道,“这对他来说也挺少见啦——他不是来打仗的。他想和你父亲结盟。”

    他们互相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于是她又继续了。“但你觉得婚姻像是结盟吗?”“我不知道。”他说。“你父母怎样呢?”她问道。“人们说她是他很好的盟友。”他回答。“但你怎样认为呢?”她不放过他。“我没有看法。”

    他只好说。而她仍然是那样对她笑着的;奇怪他之前从未想到他自己的母亲。

    “但我有看法,”她同他说,“我觉得婚姻和吃人也没什么两样。食物。我父亲所有的妻子都已经被他吃了。”

    我很抱歉——他说。而她说,别,别,别。世间到处不都是如此吗?“你曾经去过学院吗?”她自语道,但很快自个回答了:不。你没去过别的地方,自然没去过那里。

    “让我们回去。”他劝说她,“晚饭快要开始了,我们去宴会厅。”

    “但我去过。”她仍然只是说,“一两次。终究不是给女人的地方,人人都说。”

    有一会,他们没有对话了;她只是拉着他往前走,沿着城墙,见到下边的庭院越来越黑,寂静的人群川流不息,被他们甩在后面,而似乎上上下下都没有活人,因为众人都不发一言。他闻到那阵香味的时候,已经迟了——她不会听他的,往回走,而那阵香味浓烈,又不至于让她错过;血龙王的女儿闭上眼睛,闻这空气中的芳香,而在头顶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所以还是有花的。”她同他说,“在哪?”她催着他,“别说没有;晚饭还没好呢。血味还太浓了,这是在准备,不是在招待。”

    在那儿,城墙的底下,一个挖了几条水渠的庭院里,他们就看见她了。奇怪他看见她的瞬间他就失去了那些从容——如果他甚至有的话。他甩开了她的手。“我告诉了你要回去。”

    孩子抱怨道。“你为什么要来看她?”

    他意识到自从军队出现,他还没和她说一句话;她本人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退回去,在队伍后面,一言不发地跟着,然后在众人静默地忙乎时,到了这里。她有堡垒里最舒适的屋子,而她还有这个。“这不就是花园吗?”血龙王的女儿说,“为什么你没有给我看呢?”

    “因为它通常不会给任何人看。这是私人的地方——跟我来,女士。”

    他开始试图挪开她的肩膀,让她不再看眼前这方向,但显然是和妄图使她目不能视一样徒劳无功;她的力气非常大,而她在这件事上心意坚定:她要知道这是什么,而她是谁。“这是她的花园?”她问,但他不会回答;月亮缓缓爬升,随夜色渐深,已经升得很高。

    她拥有的是一个简陋的花园。水渠的通道裸露在中央,于是这儿没有美,而只有直白而犹豫地生长的意图,极力想要破土而出,又谨慎,恐慌地问着天空:我可以这样做吗?她背对着他们,在月亮底下,手埋在水流里;它们流过她的手,清洗她手上的工具,再埋没进土壤中,而又因为地势向他们这一边倾斜,它们往这方向蔓延,她于是像块白色的石头,从埋在下头的水源中,流出一条河。

    她没有注意到他们。

    血龙王的女儿看着这个女人;而她不是一个人。当她转头时,就能看见在庭院的入口中,那像藤蔓一样石墙的阴影里,一个靠在墙边的人,在向里面看着。这情景登时让她笑了:一种见到奇闻异事的笑容。孩子觉得非常糟糕;那看起来像个黑色的影子,但比那更黑,因为在这沉沉夜色中,他的衣服仍然是黑色的。

    他转而注视她的笑容。这难道不奇怪么?第一次,他发现她同她的父亲其实那样相似。

    “这不是你父亲吗?”她轻声说。轻盈,愉快,有点漫不经心的。她的手撑着自己的脸颊,看着眼前这一幕,将身体慵懒放松地靠在城墙上。他不能回应;一会,她也回头了,那在花园中的女人。迟疑而缓慢地她回头,水流从她手中跌落,她看向墙边的阴影,要确定那是幻觉,还是无害的陌生人,又或者是黑夜里的危险,而此时他见到这龙王的女儿的笑容变得如刀锋利。她用指节敲打着城墙的石砖,对他说:“这是个多漂亮的花园。”藏在音节中的含义,好像催着他的心跳;他不能回应,而听着它加快,而他的时间流动,流动,流动;她的手打着时间的节拍,一步步那女人走到月光的正下方,而她看着它照亮这女人的眼睛,比太阳更能使它闪耀。

    他看见墙边的那个影子也站了起来;他见到它拉长,打在背后的墙上。当月光照亮这人的脸,孩子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悚然的。他见到一个这样温柔愉快的微笑,让这张脸变得有点陌生了。

    手抬了起来;影子向这女人伸出手。而血龙王的女儿宽容地对这场景微笑。

    “啊。”她感叹道,“我知道她。她非常有名。一个女神一样的奴隶。你对婚姻没有任何看法吗?”

    她松开了手上的器具。那器皿掉到水里,好像针刺伤他,让他闭上了眼睛;女人跑过去。

    当他睁眼时,他正抱着她;她将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我没有相信,当我父亲说,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奴隶,卖掉了自己的军队。”血龙王的女儿说道,“但如果那是你父亲,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他是个非常幸运的男人,他的军队就像沙子一样,总能再堆起来。我真羡慕他,可以像对待个女神似的,对待自己喜欢的奴隶。我想象过许多次,如果我是他,我也要这样对待我喜欢的奴隶。但是我永远也不会是他...”

    永远,永远不会。在他们下方,那拥抱只是越来越紧密了。她抬起头来,那眼睛仿佛能说话;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嘴唇只是颤抖着,颤抖着,靠近着另一对,但怎么也不碰到它。她只是笑着,用手轻轻环着这男人的肩膀,而孩子用了全部力气,才在这月光下,能认出,去承认,这男人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他:月光下这男人像是幅非常久远的肖像,雕塑和刻画得那样生动,终究也只是模造了死亡。他原本应当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许是记忆的拼接作祟,又或者是他想象,因为他自己也知道那声音的样子,他像是能听到,能摸到她嘴唇中说的话,曾在阳光下被他自己说出,被他自己听到:我真想你啊。她靠在他身上——我听说她像个女神一样被对待——此刻显得无比脆弱可欺,无力如同萍草,但这个男人的孩子想到,不仅如此;他早想反驳那些流言蜚语,嘲笑它们的浅薄自傲:因为她不正是个女神?他父亲从未对待她有如她是个女神;他这样对待她,因此她就是他的女神;而他知道这一点——从他第一天见到她开始。

    月亮升到极致了;她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