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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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血王

    “我的大人!”教师叫道;孩子回头时,他正从一具尸体下穿过。血滴在他额头上,而他拨开那具断成两截的尸体,像拨开丛林中落在他身上的藤蔓,身后跟着一队士兵。他们从树林入口光线明亮开阔的地方走来,光明自侧面点亮他们的面孔,一半在阴影中,显得更光滑,平静,而另一半,孩子则看见上边和污渍样的血迹和灰尘。北方人常穿白衣服;据说这是北方人的特点,浅色衣服配浅色头发,下面是张同样白的脸——这也正是他的老师,现在他走在那个女士兵旁边,显得分明极了,而孩子也从来没看见过他的白衣服像今天这么脏的。“您回来的真是太及时了。”孩子见他走到自己父亲身前,弯下那具高大的身子,向他行了个礼。“显然救了我们的命,”他解释方才的情景,“我猜我设法拖住了他一会...也许没有?但幸好,胳膊还在身上,除了有点疼...”

    孩子注意到他肩膀那在渗血;他盯着他有些久,显然被他发觉,转而对他眨了眨眼睛。但这场合显然是没时间同孩子说话的,他只见他抬起那只冒血的手臂,向上指,往云门上方,堡垒的方向,说:“他现在上去了。您刚刚见到他了么?”父亲摇摇头。“您的手臂要不要紧?”他这么问,北方人只一个劲地摇头;他额头上有一层汗。士兵在身后等着,他转手将这女士兵轻轻让到身前来:“简短为您介绍一下,大人。这是阿奈尔雷什文大人的女儿。刚才多亏她协助了。”

    “您好吗?”他听后说。“有没有哪里受伤?”而她对他低下头;她原本就比他矮上不少,现在显得,更小,更谦卑了;血从她的手上往下滴落。

    “多米尼安。”女士兵说。

    他们向上走;多米尼安的儿子走在父亲身边,身后走着教师。女士兵,在和这个城市的领主,这个前代多米尼安行过礼后就去后边找她的哥哥了;她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下落,他有没有在刚刚的动乱中受伤。城市正在惊慌一场中气喘吁吁,草木皆兵,人好像能听见这恐惧在烈日下的呼吸一样,沉沉地回响在队伍中间的士兵口中:南方的,北方的,以及本地人。这是一只临时构建的队伍,沉默而苦于纪律地在森林的腐殖里穿行,又过了林冠的庇护,到草地中的阳光里,有的像那个北方人一样拖着自己手上的手臂,有的则捂着腹部;他们的脚下,躺在草地里,手指张开,露出一截白骨。

    女人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这些女人都很好,孩子能听见她们的笑声。

    但他听不见她的。

    “你还好吗,孩子?”多米尼安就是在这个时候问他的孩子的;孩子转过头来,对上父亲的绿眼睛;他自己的那双眼睛装着惊恐,而他父亲见到了,则面露忧愁。他的手臂轻轻握着他的肩膀,好似想要抚慰他,或者像传递些亲昵一样,似乎他这么久不见这个孩子,他回像什么小猫小狗一样不再认得他了。“你被吓着了?”“我没有。”哪一句话让他反应这样大,孩子不知道;他忽地别过头,上臂的那个圆骨头在他父亲的手里转了一下,让他似乎也在他手中滑开了似的——他看上去多小啊!他父亲一下就笑了,血还在他手指上,而他的衣领袖口,沾满了尘土,汗液和肉的味道,但即使这样了,这孩子想到——在他别过头,而看到了阳光刺目的时候,他还是认出来那下面他最熟悉的气味。多少年在这怀抱里他安然无恙,几乎使人痛苦了?他的眼角被光线刺得发酸,他的鼻腔闻到那血腥气味,也堵得发涩。

    “我没有。”孩子转过头对他说。“我没有。”“你疼不疼?”多米尼安轻声问他。“你母亲有没有让你很疼?”

    他看着他;阳光点亮了这双绿眼睛。这是他想到的,不是他的痛——他能有多痛呢?“别哭。”他眨了眨眼睛,眉毛弯了下去。他拿有鳞的那只手擦拭他的眼泪,倒像是用刀去盛落下来的水,于是他自己也笑,颇有歉疚,那些刀刃似的鳞片也就移动地非常慢,非常小心,“别哭,孩子。我的孩子。”

    我很抱歉我不在你身边——他说。孩子只是摇头。队伍还在前进,但阳光炽烈刺目,笼罩在这绚丽白光中,人也仿佛被隐匿了;他或许内心希望这么觉得,终于慢慢地放软了力气,靠进了那双环着他的手里;到他父亲的怀里。“我不痛。”他小声说,在这里,好像一个人也没有的地方,他这么说,似乎是被允许的:“但我很想你。我很想你,父亲。”

    “我也很想你。”多米尼安说。那双手,就在刚刚,捏碎了一颗心,掐断了多少手臂和脖子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因此,一方面,那些瞬间的极痛夺走了生命,手主人的孩子无法觉得,痛,倘若他还有选择,他就无法觉得痛——但如果他因为想念他而流泪,他应当被原谅,因为这是无可避免,而他也不能选择的。

    我也想你。那声音像阵风一样,又或者刚才逝去的亡灵的手臂,在摸着他的脸颊呢?眼泪在他的睫毛上绽开色泽绚烂的光晕,刺目遥远;我的宝贝。我的宝贝。他听见他说。我也想你。

    “好感人的画面。”一个男人说道,“这就是你的儿子?”

    ——孩子抬起头;这样,他就看见他了。

    他站在云门下面;他们已经到这个位置了。

    他的头发非常红。但那不像火,更像血。

    “你的孩子?”男人说,“噢。不像,不像。要我说,倒像是你背后那个北方佬的。”

    他父亲没说话。

    “我记得你。”他既然不说话,他就向另一个人说了;向着他们身后,拖着手臂的教师。“是的,您刚刚差点扯掉了我的手臂。”教师,则不辜负他的期待,很快地回话了,惹得他面露厌烦之色。“啊,北方人!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以前就见过你。你是那白佬一个亲信的儿子。你变节了?”

    “我转变了工作岗位,过去在北方工作,现在,来了中部...”

    “我不理解。”他打断他,“什么让你做了这么疯狂的决定?你以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我是。”北方人回答道,精神饱满,声音愉快,“但这边待遇也不差,陛下,就在今年之前,账务年年都是盈余的,资产情况非常稳健,城市稳步扩张。今年虽然势头减弱,但好歹还是干干净净——没有负债....”

    “噢。”他皱起眉头,“我不在乎你那满口胡言乱语。但我要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我已经说了,陛下,那是因为...”

    “我不觉得我们有回答你的义务。”多米尼安打断他,“这是你的新宣战方式吗,陛下?在阵前闲聊?”

    这男人皱起眉头;即便如此,他仍然是笑着的。人人都叫他,陛下,而他也好像看上去是个了不起的统治者。一顶华美的王冠待在他头上,样饰精美,倒更像一顶编制在他如酒流淌红发上的花冠。人见到他的微笑,展开的手指,感到自己好像在哪里已经见过他;在这人间走过的每一时间,每次犹豫和恐惧里;血流过他的身体,流到他心里,整个世界的纹理便也像刻在了他身上,注视他等于注视这人间的肖像。

    “别叫我陛下。”这男人对多米尼安说道,“要说前一代多米尼安是谁——那该是你才对。你何必屈尊这么叫我呢?你误会我了。”

    孩子看着他;他一个人站在云门之下,面对着一整只军队。

    “你误会我了。”他继续说道,“我不是你的陛下,朋友——我这个人也从来不宣战。当我想要了,我会直接去。良辰短暂,没时间耽搁。”

    他们长久对视——他父亲,和这个男人。他们都很高——这男人没有他父亲这么高,但他不像其余人一样,低头看着他。他的下巴是扬起来的,时刻将那张艳丽,尖锐的面孔对着阳光,让他看起来像一尊面带讽刺和威慑性的雕像,既美得完满,又充满坚固和强硬的气质。他的轮廓清晰,但没有他父亲那么坚硬。那感觉是很奇怪的:当他抬起下巴的时候,他的下颔有女人似的精致和锋利,虽然任谁看,都要认为他是个男人的——他是个真正的巨龙。他的手,在那具黄铜色的铠甲下面,指甲长而尖锐,变作的爪子,刚刚刺破了层云;那骄傲地挺直的脊背里藏了他如刀的翅膀,修长的颈脖里装着曾撕裂雷霆沉沉音声。他们站在那,就像两只巨龙隔着平原互相打量似的。

    这男人扑哧一声笑了。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受了委屈却没地方说的废物一样。”他提出,“你有话要对我说,我沉默寡言的朋友?我们这么多年没见过了。”

    “你来是为了什么?”

    多米尼安问。

    他好似受了一个一目了然的古怪问题一样忍俊不禁:“那不是很明显——那不是很明显吗?”他在那笑着,“我来做客的。我还从来没来过这。你出去了,我找不到人通知,就直接来了。一目了然。你去干什么了?”

    他不回答。“你去找他了——我知道。”这男人便说,“聪明的白佬,你的老朋友。他赏了你什么吗?还是你又开始跟他干活了?”

    这时已经没剩下任何空间给多米尼安回话——因为那允许他们俩像此地只有他们两人一样说这话的安静和死寂被打破了;不是被夏日的鸟鸣,尘埃的鸣响,那类自然的声音,而是刻意,古怪,整齐到使人心慌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他们的队伍开始收缩,队伍的末尾,女人叫起来:呀!而教师扶住了他,用他那只晃荡的手臂。“嘘。”他同他说,安慰他。“你记得吗,孩子?”他轻声同他说——我曾经和你讲过的。这是一个有名的队伍。一个久负盛名的场景,就和岁月一样古老,一场来自最古老,最繁荣,也因此最嗜血血脉的演出。孩子抬起头,看见云门的左方,右方,下方的辅路,上方的山丘上,都出现了旗帜,上面绘制的红龙像水中弥散的血色烟雾;士兵整齐肃穆,千人一面,不发一言,只有马嘶鸣和风吹动那些旗帜的声音,笼罩在这队伍上方,而在队伍之下,这男人微笑着。他也像泛着那些旗帜的血色光芒,而那光泽饱满,仿佛他本人,也终于变得完整。

    “我从沃特林带来了我的队伍。”他说,“我重视这次会面。他会来吗?”

    “三天后。”多米尼安回答。“我原本和他一起回来。”

    “很好。”这坐拥万军的万乘之主说——他来自沃特林,血脉古老炽烈,从这世界睁眼的第一天就从未断绝。孩子知道他。书写着他的祖先,传闻诉说他的如今,他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无处不在,“很好。”他说,“这会是很盛大的宴会。我带来了我的礼物——聊表心意。我理解这些军队给你带来的供给压力;所以我带来了食物。”

    来;他拍了拍手,向着他身后的士兵。他们带来了一个血红色的布袋,他打开来,取出一个老人的头颅。伤口很新,血液很红,刚刚干涸。

    头颅的表情宁静。

    “我给了他一个痛快——他毕竟为我工作了这么多年,虽然有不少过错。”他解释道。

    孩子不知道这个老人是谁;教师松开了他的肩膀,而他的父亲握紧了他的手臂。他们都看着他——他不知道这个老人是谁,直到尖叫声响起,来自一个女人。

    女声低沉,只是不免被尖叫声撕裂了;他转过头,见到那女士兵滑落的头盔。父亲!她叫道。她滑落在地,手指垂下,不向着任何人。——君王啊。他听见她喃喃自语,同样不向任何人言语,仿佛这话中的君王不是任何人,而是上天的命运。怎能如此狠心?

    “我说了。”见状这男人只是笑道,“亲爱的朋友,我从来不宣战;我只前往。过去如此,像现在这样的时候更只会愈加如此了。”

    他将这头颅抛回给那个递呈给他的士兵;“送给那边那个女人。”他指挥道,像打发一条狗。这士兵听话地做了。他走向这一边的队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小步跑来,越过了这个多米尼安,到这个半跪在地上的女人面前。

    “给您。”士兵说,语气十分天真,“您的父亲。”

    孩子感到惊讶——他并不是独一个。听见这声音的人都抬起头;孩子的父亲看着对面的男人,而教师抬了抬眉毛。

    女士兵抬起头来;她接过头颅,用那双夜枭一样的眼睛看着她。

    “你是个女人。”她说,“一个女孩。”

    “——你的孩子?”

    多米尼安说;男人笑了:是的。为什么不是呢?“有时候,命运会和你开玩笑。当你用了十场战役,三具最好的尸体,最丰盛的床,准备迎接你的继承人...你猜上天会给你什么?”他说——有一具尸体,我是在你夫人这买的。我也许应该和她算算帐;他很高兴地笑着,声音清脆,嘴角弧度优美。他看上去并不生气;他看上去很愉快——“上天会给你一个女孩。敬一个女孩。”

    他作了个举杯的动作。

    “谢谢您,父亲。”这女孩说,眨了眨那对和父亲一样的天蓝色眼睛。

    “我带她过来参加这个宴会,因为我听说你有个年龄合适的儿子。好吧...”她父亲说,“看来我错了...”

    孩子低下头,看见这个女士兵闭上了眼,轻轻垂下了肩膀。她此前从没这样做过。

    “...他还是个孩子呢。”

    他说;这像是最后一阵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