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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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湖边渔人

    沈飞星望着她冰冷的神情,心肠大动。暗道:“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这毒性压制不住时,多活一日,就多受一天罪。何不用不值钱的脑袋救她一命,还落个美人惦记。也叫世人看看沈飞星绝非是薄情寡义之人。”他却没想到,自己死在这里,任谁来看也不过是一具无头皮囊,跟昔年的名侠没有关系。

    沈飞星笑道:“两位不需再害别人了,这颗头颅拿去吧。”

    那两人只道是沈飞星消遣之话,怎会当真。那大姐随口说道,“再敢说笑,舌头给你割下来。”

    沈飞星双手一摊,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大姐似乎真是怒到了极致,连发三声冷哼,嘴里道:“好,看看你的手掌如何接刀?”

    怒气冲冲的走到周成俊跟前,将匕首一下子从手臂拔了出来,鲜血也随即迸出。再不多话,一招“横扫千钧”,向沈飞星脖子砍去。

    沈飞星果然不躲也不避,凡将眼睛闭起来。那大姐只道他另有盘算,焉能真的坐以待毙?这一招只是虚招,实招乃是砍他躲避的位置。所以,刀一到沈飞星脖子三寸处,立即变换招数,却不料沈飞星身子丝毫未动,这一刀竟是砍偏了。

    那大姐颇觉诧异,随即又恍然:“我若是真砍下去,他就该用掌打我腹部了,让我不得不回刀自救。”

    更觉此人在戏耍自己,轻喝一声,将刀插向他胸口,心道:“你闭着眼如此托大,看你听得出来我是刺得哪里吗?”她右手执刀,左手在胸前做个起手式。以防这人有后招。

    但她既不相信沈飞星会真的一动不动,手上刺得那一刀本就做好了回撤的打算。是以,沈飞星没有后招,她仍是又将刀收了回去。只因她跟随师父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也跟许多习武之人交手过,哪怕是只有一口气,敌人也会顽抗到底,如此这般一动不动等着人家来砍脖子,实是生平未见。

    沈飞星淡淡道:“怎么砍了两刀,我还未死?”

    那大姐暗赞他耳力好,眼睛不睁已听出是两刀。忽地想到:“我出手快,他自然能听到。这次须慢出手才好。”便站定身形,屏住呼吸,缓慢将刀移向他脖子,果见这人毫无反应,她登时欣喜,望了小月一眼,眼神似乎在说:“这就有人头了。可以给你解毒了。”她却未注意小月眼中竟似也有些不忍。

    眼见这一刀就要割断沈飞星脖子上的动脉。沈飞星依旧表现的气定神闲,那大姐虽十分不解,但也未多想,在刀离沈飞星脖子三寸处,忽然发力。此时,即便沈飞星想躲,也躲不开了。

    忽听小月叫道:“不要。”

    那大姐正全神防备,小月一叫立刻吓了一跳,以为是这人又动了什么手脚。随即跃开。她与沈飞星交手十几招,已知他武功深不可测,纵然刀就在他脖子上,也怕他脖子上忽然长出两根手指将刀捏住。

    沈飞星也睁开了眼。但他脖子上既没长出手指,身上手脚也没有丝毫动弹。

    那大姐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小月,不知她为何出声阻止。

    却见小月自床榻下来,望着沈飞星,她绝不信眼前这个视死如归的人会是个负心汉。道:“你为什么要伤那女孩的心?”

    沈飞星一怔,本不想说出儿女情长,但被这双眼睛看着,他只觉心神极是动荡。这双冰冷的眼睛后似乎隐藏的是一种极复杂的感情。

    他竟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我已是将死之人,何必让那女孩留恋?”

    小月‘啊’的一声叫出来,此刻离得他近了,才发现他脸色不但苍白,竟也跟自己一样,皮肉下一层黑气。“你中了毒?”

    沈飞星点点头。道:“这毒是无解的,姑娘应该懂得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小月道:“所以你才激走那姑娘?”

    沈飞星又点点头。那大姐道:“小月,莫听他胡说。”小月道:“他的眼神跟师父一样,不会骗人的。”

    沈飞星笑道:“我若是不把她伤的狠狠的,只怕她会越陷越深。小女孩家的,万一在心上留了伤疤就不好了。”他笑的也颇为苦涩。“你也该看的出来,那随着冯连清一块来的公子,与柔儿站在一起不是很般配吗?”

    小月长叹一声,似乎替陆柔十分惋惜,又望了望沈飞星,心道:“你何尝又与那姑娘不般配呢?”心里又在想,“这人武功那么高,中了毒尚且解不开,可见事实自有定数,我也不必强求。”她心性冷漠,听了沈飞星的话虽总觉有根蚊蝇小刺扎在心上,但与沈飞星不过是江湖相逢,也不必说些什么。

    那大姐走到小月身边,道:“咱们离开了这庄里吧。免得明日又引起麻烦。”小月答应一声。

    那大姐冷冷对沈飞星道:“我们要走了,你让不让开?”

    沈飞星既想出手试试能不能逼出小月的毒,又恐再被人骂是下流之辈。便不敢再提。只觉得她们若是走了,还会再背条人命,欲出言相劝,又觉得她们似乎有理由再杀个负心汉,张了张嘴,就什么也说不出了。顿觉十分萧索。转了转身,让到一边。

    那大姐用脚踢开周成俊,打开门,两人径直穿过院子,奔到马场的方向,牵了两匹马出来,各自跃上马背,在原地扑腾几下,就打开大门疾驰而去。惊得众马长鸣。

    沈飞星对着周成俊道:“还要装吗?人已经走了。”

    那周成俊闻言果然醒转,发出呻吟,用手一抹脸上,具是鲜血,只觉鼻子上似乎耷拉个什么东西。又摸了几下,方察觉是整个鼻梁,又是怪叫一声,十分疯狂。只因他勾搭少女靠的就是这张自认英俊的脸庞,如今断了一臂事小,毁了容事大。以后再也担不起‘薄情郎’这个称号。

    他被吓晕之后,过不多时就已醒转,眼不见物,耳朵里却净闻掌风连连。不敢动弹,只盼装死逃过一劫。那大姐在他手臂上抽刀时,已疼的他差点将舌根咬断,才没发出声来。此刻听沈飞星道人已走了。才用怪叫将全身痛苦发泄出来。

    片刻后,冯连清赶来,他先是听到马叫异常被惊醒,又听客房里亮着灯,传来阵阵怪叫,便即跑来,见到周成俊模样大吃一惊,来不及询问,急忙拿来治伤药物,给他抹了,才问清原委。更觉胆战心寒。冯连清要遣人将周成俊送到附近郎中那里,但周成俊最在意容颜,恐别人看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一边怪叫,一边推辞,等后来竟是一个踏步走出房外,离开了万马山庄。

    冯连清离去之后,沈飞星回到客房里后,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陆柔与小月的身影,便想走出门外吹吹凉风,来到院里,仰望天上月明星稀,颇觉开怀,好似烦恼都已散尽。他忽地想到昔日自己在皇城墙头,望着明月大口喝酒的场景。心道:“我何不也离开?去寻个能够看清明月的地方。”

    在堂屋中拿了一坛桃花酒,心道:“来时的三匹马换你一坛酒,你也不亏了。”便跃上房顶,放眼四望,看见东方隐隐有团亮光,离得甚远不知是什么东西。沈飞星正要放足狂奔,这亮光是个好目标,他提一口气,身形化作白影,在房顶纵跃,凉风袭来,满面清爽。将身上所中之毒忘个干净。也不知奔了多久,离那亮光近了,才看出竟是一轮明月在水里的倒影,他更是欣喜,轻声道:“果然没来错。”

    但见好大一片湖泊出现在眼前,水面波光粼粼。四望空阔,映着周边群山,真是一番美好夜景。

    沈飞星忍不住仰天大叫,极感抒怀。忍不住心道:“若是有条船能够划到湖中心,喝着桃花酒,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不经意间一瞥,顿时喜出望外,只见一个渔人坐在岸边石头上正在垂钓,旁边还有一叶扁舟。舟头用绳子绑在了岸上。竟然还没有怪他出声惊鱼。

    沈飞星知爱垂钓者多喜夜色降临之时垂钓,鱼儿最容易咬钩,也不觉意外。这渔人在岸边垂钓,搭配着湖泊,又给夜景增添不少雅意。沈飞星陡然觉得在这渔人要比朝堂上赋诗唱词的人更担得上一个雅字。

    他走到跟前,怕惊了鱼,脚步极轻。那渔人闻到酒味,鼻子连啜,从头看向脚,又从脚看向头打量沈飞星,又指了指沈飞星手里的一坛酒。说道:“扬州的桃花酒?”声音倒也不如何苍老。

    沈飞星大喜,道:“正是。”那人示意沈飞星坐下,沈飞星搬了块石头,坐在他身边。借着月光看清此人,此人一张脸极其清癯,丰姿隽爽,眼露神光,颇不寻常。年龄约有四十岁左右,神色十分温和。

    这人手上拿着钓竿,道:“说到酒,还是山西产的竹叶青好多了,入口温润,不辛不软。那颜色也喜人,叫人一看,‘吆’,像是一潭湖泊一样。就跟眼前这湖似的。”忽又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若在白天,此处真是绿水青山。能在湖中心喝个酒,真是妙极了。”

    沈飞星喜道:“咱们何不这就到中心去喝酒?”

    那人嘿嘿一笑,道:“莫急,等我这杆鱼上了钩再说。”沈飞星看向他鱼竿,只见稻草做的鱼镖浮动,有鱼儿上钩了。那人将杆一甩,一条鲤鱼被钓上来。他伸手抄住,又笑了几声,忽地解下鱼儿,扔回水里。笑道:“我已钓上了鱼,就不需伤它性命了。反正也已收获自在。”又忽地轻声唱道,“这正是老夫垂钓不爱鱼,岸边清风唱一曲。”

    沈飞星听此人谈吐不俗,暗暗称奇,那人又道:“若是能喝口酒。再有人抚琴一曲,那才合了个妙字。”

    沈飞星将酒坛递过去,笑道:“虽无曲,却有酒,阁下请饮吧。”

    那人微微一笑,道:“初次见面,赠敢饮酒?”沈飞星白袖一挥,道:“同是酒道中人何必客气?”

    那人再不拒绝,拿过酒坛喝了一口,举止甚是儒雅,全然不似普通渔人。轻轻吟出一首诗“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这是唐朝诗人李白与朋友饮酒时写的诗句,此间虽没有山花,但诗意也合意境。

    渔人道:“我等虽无李白之词,却有李白酒兴。当真是风流不输前辈呢。”

    许多年来,与沈飞星交往的大多数都是江湖草莽,煮酒论武是常事,但与人谈起诗词,确实十分少见。是以,世人只知沈飞星武功高绝,却不知他文采也是不俗。被这渔人一引,也颇觉有诗兴,当即吟道:“一度春秋一场梦,一坛浊酒两相逢。”

    这是他年少时喝酒兴起所作的诗,只觉此情此景,甚是贴合,便脱口而出,那渔人轻笑一声道:“若改成一坛桃酒两相逢,才真是将我们写进了诗里。”

    又道:“古往今来,诗歌万首,但大多都离不开一个酒字,写了酒,也似乎是与愁这个字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如王摩诘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就带着离别之愁。读过一遍,令人不禁满怀惆怅。’”他说完,仿佛被诗中的萧索感染,长叹一声。

    沈飞星道:“不错,纵然昔年李太白才高绝伦,剑法无双。还得过天子的赏识,也难免有时郁郁不得舒。‘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像李白这样好酒的人,都会因壮志不得,而无心饮酒。那当真是愁到了极点。”

    渔人连连称是,道:“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世人大多愚俗。被情仇所困十之八九,终是做不到一壶浊酒笑谈中。”说罢又唏嘘不已。

    沈飞星听了心里大起共鸣,不由自主的想到陆柔。心道:“情之一物果然伤人。”但又想到人人若是无情,又不免令这世界冷漠的多。

    两人坐在一起,谈来谈去,尽是些诗词典故,不说什么江湖搏斗的事,令沈飞星大感畅怀。又觉这渔人不同凡响,出现在这里颇觉出奇。但他知江湖异人甚多,也不开口相问。

    聊了一会,这渔人道:“老夫姓成,就居住在湖对面,贤公子若是有兴趣,可到湖对面一游,那边才是亭楼水立,诗情画意,比此间更多了一些繁华清雅,少了些夜色凉寂。”

    沈飞星推辞道:“不敢打扰。小可能来此间,已觉甚幸。”那渔人道:“公子尽可去就是,老夫在那边也认识些朋友。不致亏待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