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母亲
皭忆起与自己妈妈的时光,嘴角总是要挂笑的。
他就是很奇怪,可以为六爷的小鸡哭,可以为六爷哭,可以为昙和宁的离去哭,就是不肯为自己的妈妈多掉一滴眼泪。
很多时候想起的不是房间里充斥着温暖的阳光,甜蜜温馨这种东西已经荡然无存,或许几句对话就能勾起关于一个人的所有回忆,声调也是被刻在心里的。
没有关注风吹得有多么惬意,没有关注青草一点点生长的痕迹,没有关注雨打在窗户上的力度,没有关注周遭的一切。
那时候妈妈做饭,他就在旁边看着。
“宝贝怎么不去玩?”妈妈腾出余光容着皭。
“要和妈妈在一起。”皭傻傻地笑着说。
是真的,想和妈妈永远在一起。
妈妈捧着他脸时的手冰冰凉凉的,隔着皮肤也能感受到生命的相似,皭始终忘不了妈妈的笑。
冬天冷,妈妈就用被子把他裹起来,漏出一个头来,又被抱在怀里。
紧紧的,有点上不来气。脸又泛红。
“我们家的宝贝怎么这么可爱。”妈妈揉着他的脑袋。
他努力地呼吸,不愿动用一丝的力气去挣开这次暖和的拥抱。
打雷的时候也是,妈妈把他搂住,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可惜总有声音钻空隙,扰一扰皭,让妈妈的心思落空。
“皭,妈妈爱你。”妈妈说,伏在皭被挡住的耳旁,伏在轰隆隆的雷声下,所幸,皭听见了。
可是,妈妈,你从来没有听过我说爱你。
我怕我一说爱,你就满足然后离开我。
但其实没说爱,你也留下我一个人。
郁勿玦和靳容当年也在现场,看到这场悲剧。
那天下雨,阴雨濛濛,他脚下的水溅到了他的裤腿,她雨伞上的雨滴滑进她雨伞上的轨道,他为为她倾伞,她为他擦去脸上水珠。人生如此交错,每个人都像水滴一样融在一起,断不开。
宋樾孤身一人走在路上,他害怕周身高大的人影,愈恐惧愈高大。雨水打得他狼狈,睫毛上挂足了晶莹剔透的珠子,睁不开眼,看不清前方。
即便如此,他还要寻,寻找妈妈的身影,寻她的脚步,他又恨着自己,为什么松开妈妈的手,为什么跟不上妈妈的步伐。
恨也没用,别人要抛弃他,他要怎么做才能改变人的心意。
他看着灰蒙蒙的世界,嘈嘈杂杂,云雾缭绕一般,不见天日,好沉重。
一根又一根的细针扎着他的肌肤,如同赴死的蜜蜂非要同归于尽。
他被脚下的台阶绊倒,摔在地上,磕得狠,胳膊肘和膝盖都流出殷红的血,沾着污泥,很快又被雨水冲刷掉。
不顾疼痛,不顾他人的搀扶询问,他站起来。
终于他找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大喊着妈妈,
“妈妈!你别不要我!”
原来他也懂啊,也明白自己是被抛弃的,可还是恨着自己。
他拖着腿跑起来,越跑越不怕疼,穿着人群,一路喊。
最后一个行人没拉住他的手,他直直地冲到马路上,那一瞬间有人叫喊,人流好像停止,时间好像也停止,就连空中的雨滴也仿佛定格。
宋樾只觉得车的灯光打过来,那么近,那么刺眼,他仍是看着妈妈的背影。
后来有人抱住他,受了强烈的撞击,他被箍在怀里,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随即又翻滚了好几个圈,那个人说:
“没事,孩子,不要怕。”
大雨滂沱,如同野兽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的血迹。
宋樾在人群中终于看到妈妈的转身,不知道是自己流了泪,还是妈妈哭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对抱住他的人说谢谢,还是对不起。
郁勿玦惊叫,靳容连忙一边上前,一边叫救护车。
后来,宋樾平安无事被带回去。
好友死亡的信息还萦绕在郁勿玦的脑中,一滴泪没流,靳容抱住她的时候她才恍惚着哭出来。
“去找皭,他还在等。”
郁勿玦赶到皭的家,皭还坐在那里自娱自乐,看来人,和漫天的雨说:“郁阿姨好。”
郁勿玦满身是水,跪倒在皭面前,搂住他的脑袋,安抚他,顺着他的头发一下下地摸,时重时轻。
“郁阿姨,妈妈什么时候回来?”郁勿玦什么也没说,身上仍滴着水,眼下也滴着水。
皭面对着门外的风雨,他就知道,妈妈会有一天留在风里,妈妈爱自由。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说没哭就真的没哭,不管是有人在还是没人在,都不曾为妈妈掉眼泪。
“多绝情的孩子。”
“真可怜。”
原来置身事外的人可以随意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就以为自己是高尚的。
妈妈,我不哭的话,你会不会不甘心地回来?
所以皭仰着头,闭上眼。
他很快从“郁阿姨”转换到“妈妈”,不留犹豫。
妈妈,如果你的位置被替代了,你会不会不甘心地回来?
所有招都使尽,风还是吹不过来。
那妈妈,我求你,你回来再叫我一声宝贝。
我求求你。
什么东西都化掉,声嘶力竭的呼喊,朝思暮想的思念,一句妈妈我爱你。
青山脚下也住着一位母亲,她也爱自由,爱晚风,爱肆意的夕阳一去不回。
但她被困在青山里,出不来。
眼看着孩子被狼咬死在面前,手里的棍泯灭了它的用处。
即使后来有保护的能力,但却丧失了要保护的对象。
那片住着很多猎人,冬时会上山猎一猎,不时响起的枪声和他们回来时带着野味的骄傲神情都要为冬天增彩增趣。
日子是在流动的不是吗?
这位母亲总神神叨叨的,见着有孩子在青山旁转悠就要撵回家,好像是位守护神,守着山,守着人。
猎户都和她开玩笑说:“这还哪需要你这妇道人家,那狼听了枪声都吓跑没影,上山逮都逮不到了。”
她硬要较真:“要没有我,你就等着看你肠子悔青的。”
“得,大家伙不能没有你。”话一说,大家都笑。
她是疯人,但不害人。
那天夜里,他们聚在一起喝酒,春时刚到,酒也如同火舌舔着心尖,他们约着上山比试一把。
也就是一时兴起,还能全部出动。
一猎户家的小女孩噩梦醒,看家没了人,出来寻不见父亲,啜泣声吵醒山间无数猩红的眼睛。
野兽,蝙蝠,飞禽,草地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同样吓到她。
更是一阵枪声,惊起林中鸟乱飞。
那位母亲开了灯,怎么天这么晚还出来打猎,本事大得没处搁了这不是。
她也只好起身,他们不在,她就得守着。
出了房门,就明晃晃地看见那家的灯也亮着,小女孩家。
走恁急,门不锁,灯不关。
小孩不怕被拐走喽。
她走近看,看不见小孩熟睡的样子。内心暗叫不好,便疾走。
“糟喽,小女娃娃跑不见了!”
她寻,山上枪响,黑夜笼罩着。
镇上睡梦里的人,在吵闹中翻了个身,继续平稳地呼吸。
人会恨狼,狼也会恨人。
小女孩的父亲是猎人。
所以人杀狼崽,狼就杀幼孩。
那头母狼龇牙咧嘴地朝着小女孩,毛看起来坚硬,带着血,一步一步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地逼近,随时准备扑上来。
小女孩正尖叫着,母狼发起攻势,眼看就要扑倒,那位母亲出现拿着根铁管就一帮喝上去,当头一声响,用力之重使得铁管都在晃。
母狼挨得疼了,往后退了几步,甩着头。
没过一会儿,又张着嘴,牙齿上挂着一根根的口水丝。
她立即把小女孩护在身后,几年前她遇到狼时眼里全是惊恐和无助,但为了自己的儿子,她站住脚。
如今,她再次看到那该死的狼,她也褪去所有的惧,全然克服了生理上的不适。是仇恨蒙了她的眼。
她挥动着手里的棍棒,大喝,试图吓退它,或是吵醒镇上的人。
可惜夜里的静早就被枪声打死,她的叫喊没人听见。
她又冷静地不像疯了的人。
她说:“小娃娃,那头畜生一扑过来,你就跑回家里,把门锁起,灯也关喽,等你爸回来。”
“晓得不晓得?”
她没等回话,那母狼已经扑过来,她不能躲,为了给小孩争取时间,她又跟它打起来。
小女孩连忙按她说的做,哭着捂着嘴,躲在黑暗里看着一切。
她就放下心来,双眼仇视着眼前的狼。
刚刚它又挨了不少棒。当然,她自己的手臂也透过衣物被抓破,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闻到人类的血腥味,它好像有一种更猛的态势。它又扑上来撕咬,口水滴在她脸上,糊得她头发也是乱成一团,衣服凌乱不堪,肮脏地落满泥灰。
那才是真正的狼,它也以一个母亲的立场报复着,是傲的,是狠的。
它在她的肩头恶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
通常,野兽捕食猎物都是咬住其气管,待到其放弃挣扎,窒息而死,它们才开始慢慢享用,最先,最美味的是内脏。
这头母狼压根没把她当成猎物,只是一场殊死搏斗。
你死或我亡。
“对狼来说,痛苦是不能用眼泪来发的,而要把痛苦埋在心底发酵,然后凝聚到牙和爪上去。”
她痛苦地叫喊,使劲拍打它的面门,用可怜兮兮的指甲抓着它的脸。
小女孩见证这残忍血腥的一幕,她不停地干呕,眼眶红着。
她没把话听全,她跑出来,去敲周围住户的门,那时候她才明白,他们都去打猎了。
母狼看着她跑出来送死,放下眼前难缠的家伙,要扑过去。
那位母亲忍着痛,双眼血红,死死拽住母狼的大腿,狼毛也掉下来不少。
拖住,然后说:“跑!”
母狼又被抓得痛了,它又回头咬她的臂膀。
撕扯下一块肉。
小女孩不敢愣在那里,连滚带爬地跑去更远的地方叫人。
后来是很多人举着锄头耙子,举着火把,把狼赶走。
可是场面已经惨不忍睹,她断气了。
自此这位母亲没人再说她是疯子。
她被困在这里,也被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