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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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中奖

    又一轮夏天,是宋樾在孤儿院的第三个夏天。

    樾一直缠着皭说把那个故事给他看看,皭总要笑着推辞:“长大后再看,为你一直留着行吧。”

    以前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和昙,宁追风筝,演戏剧的日子慢慢消散,聚不回来。

    樾没有再为夜里妈妈的残影哭泣,皭的心里装满的是他那杏树。

    总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又没改变。

    那天闷热烦躁的很,日头晦暗,黄沙漫天。

    热啊,无尽的热折磨着樾,他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衣服被汗水浸湿黏在身上,另一只手拿着扇子不停地扇,不时用点力,让旁边皭也吹到点风。

    “樾,心静自然凉。”皭盯着手里的书说道。

    樾看他的头发湿到贴在额头上,也不嘲笑他,继续扇扇子。

    外面小杏和渼真的不嫌热吗,一直在叫唤。

    偏偏这个大热天,吹不了风扇。

    实在受不了,小朋友都挤在水龙头旁边争抢着冷水。

    皭终于不能心静,“樾,我们离开这吧。”

    “去哪?”

    “凉快地儿。”

    樾就跟着他,跑到了院中的树下。

    “这也不凉快啊。”樾面对着热浪,和在屋里的感觉比较,反而是更热。

    小杏和渼的叫声穿透着耳膜。

    “不是这儿,我们待会一口气跑到那。”皭指着院后的那个坡上,高一点的地满是空房子,树荫不分四季地盖着它们,樾去过一次,那里确实凉快。

    因为危险,所以不能住人,原来住的都被遣下来。

    只图那一时的凉快,他们就真的奔向那。

    但其实坡不好走,很多尖锐,细小,扁平的石子和瓦片,绊脚,陷脚。

    皭还非得带一本书到那去看。

    皭一屁股坐在房屋里,喘着气,身上衣服已经湿透了,樾也没好到哪里去,满脸就像泼了水一样,头发也像刚从水里拔出来一样。

    但他们都没说放弃,硬是坚持到了。

    这里的风是凉的,哈,来对了。

    从这里看,小镇能看个大半,哪家的衣被晒在外面,哪家的屋顶冒着炊烟,哪家的花草种在哪。

    凉过一阵后,又觉得热了,但并不厉害。

    天的热倒不是来自炙热的阳光,夏天总有莫名其妙的高温。

    樾又热得扇扇子。

    得亏扇出的气流不再是热的,不然樾就要奔溃了,费那么多精力竟然是跑到另一个地被烤着。

    院长妈妈去修电器还未回来。

    要变天了,天边飘来黑压压的云。

    “皭,咱得回去,要下雨了。”樾摇了摇皭,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汗滴在手上。

    他抬头一看,果真如此,把书合了,站起身。

    此刻,世界开始动荡。树上晃下树叶,群鸟盘旋着离去,各种动物古怪地叫着,房屋开始坍塌,四处掉下灰尘。

    砖瓦,玻璃大片大片地坠下来,皭没站稳,就又倒下。

    墙壁,天花板出现可怖的裂痕,扩大着,延伸着。

    皭还痛得疼惜着自己的半边身子,睁眼之际,就又见上方有大块的柱子残体砸下来,他瞳孔顿时变大,把头往旁边一偏。

    樾看见镇上的人大多惊慌着跑出家门,地面猛烈地震动,目光所及之处乱成一团,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就听见身后的巨响,他在混乱中又回到屋内。

    “你没事吧!”樾连忙上去搀扶,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屋里所有的灰尘都扬起来,呛得他们不断咳嗽,他们急忙逃离。

    没等跨出一步,前面又砸下一块巨物。

    两个人都愣在原地。刚刚那一步要是跨过去了,就都完蛋了。

    窗棂裂开,玻璃破碎,所有的动静在此时都为他们的惊恐添砖加瓦。

    “是地震!”皭喊出声。

    他以为只会在课本上出现的东西,只会发生在灾难片里的东西。

    他们匆忙跑出那个屋子,瞬间整个屋子倒塌。地面还在剧烈地晃动,晃得人头晕目眩。

    皭本以为得救了,松了口气,谁料想房屋倒塌剩下的废墟压住他的脚。

    那一刻,简直就像刚从上吊的绳索里下来,一个没站稳,又掉下悬崖。

    樾托着他,此时同他一次摔在地面上,手掌,小臂被摩擦破皮,渗出血来。

    “你的脚!”樾回头看,心里停了一刹,喊着。

    但皭尝试了一番,不是很严重,稍微变动变动位置就能拔出来。

    “没事,樾,你别怕。”

    明明是自己的脚,却要让别人不要怕。樾的眼泪一下子就冒出来,身上也急出汗来。

    天旋地转的感觉,樾狼狈地抬着那块石板,却也只是杯水车薪,皭咬着嘴唇,甚至咬得发白,忍着痛,使了劲,救出自己的脚。

    他拍了拍紧闭着眼睛还在努力上抬着重物的樾,樾一睁眼,就看到他在微笑,嘴唇上还残留着牙印,只不过这地震晃得他聚不了焦,看不真切。

    皭一直安慰他说没事没事,可樾的目光落到他的脚踝上,汩汩地流着血。

    樾脱下衣服,包住他的脚踝。

    地震地更猛烈了,天地都在颤抖着,天上的乌云已经遮住天空大半,开阔的视野染上阴森恐怖的氛围。

    后来就剩一片安静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樾扶着皭回去,在这片安静中,皭耳朵尖,他听到什么动静,一动不动,连忙把食指放在嘴前,樾连气都不敢喘。

    他们都听见了有声音,在旁边的那个废墟中,有类似于哭声的声音。

    他们对视一眼,就过去。

    樾不知道那个时候到底是谁搀扶谁,他突然觉得皭很高大,不需要搀扶也能走完剩下的路。

    找到声音的来源,他们搬开掩盖在上面较小的石块,瓦砾。

    幸运地与下方的空间有了个连接的口,光和尘都透下去,樾看到了一个,弃婴。

    血污,只有肮脏的破布包着他。

    樾心脏像被挖空了一样,呆滞地看着孩子。

    哭声引得皭上前,“你咋不说话?看到啥了?”

    他也朝里面张望,“哟,中奖了。”

    皭晃了晃樾,“发啥呆呀,等着我把他弄上来。”

    樾回过神来,说:“我来吧。”

    他竭力地把手伸进去,却如同幼时够不到桌上的糖那般无法触及他。

    他甚至换了另一只手,仍是相同的结果。

    “不行,够不到。”樾呼出一口气,对皭说。

    皭看他的眉头紧皱,就又上前,把那个口的周围继续扩大。

    掰不动的两个人就合力。总之,口是更大了。

    皭说让他进去把小孩举起来,

    “可你脚上还有伤。”

    “你手上不也有?”

    樾也没再说话。看皭艰难地挤进那个所谓的口,其实也就是缝隙。

    好不容易下去,皭连转个身都费劲,他本想把衣服脱下,裹着婴孩,但做不到,无奈只能等到出去后。哭声渐渐地停了,婴孩睁大着眼睛看着皭,皭小心翼翼地把他举起来。

    樾在外面笨拙地伸着手。

    他接过孩子,从那唯一的缝隙中接过,彼时,下面的光被遮住了大半。

    但皭清楚地感受到有东西在坍塌,灰尘簌簌地下掉,他歪了歪嘴,又笑着说:“樾,我不后悔。”

    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闷着。樾仿佛透过了孩子的笑脸看见了皭的笑脸,那么天真,他真切地听到了那句话,又装作没有听到。

    他虔诚认真专注地捧着孩子,双手离开缝隙的瞬间,樾的眼里只剩那个孩子,生命在他的手里是那么光鲜亮丽。

    天地间灾难的气息并没有完全消散,周围的废墟失去肃重感,天空阴沉,大地狼藉。

    紧接着,樾听到巨响,身子也没来得及站稳,紧紧护住孩子,跌在石块上,衣服被裸露的钢筋扯坏,擦过身上细嫩的肌肤。

    樾再睁开眼,他疼得咬牙,艰难地抱着孩子翻身。

    那场坍塌,那场崩坏发生在瞬所处之位置——樾认识到这一点时,就已经忘记了周身的处境,他一个劲儿地眨眼,使劲挤掉生理痛带来的眼泪,极力看清那堆废石,上面还腾起一阵灰尘,细小的石子正四向滚落。

    樾呆滞地停留在原地,上一秒是对生命重见天日的喜悦,下一秒是对生命的敬重。

    滑进宋樾心里的不再是生与希望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长满尖刺的死与绝望的痛苦,他心里一片鲜血淋漓。

    胸中含着的血吐不出咽不下,与他的眼泪黏糊在一起,那么悲痛。

    他正要起身,却发觉怀中的眼孩尚且闭上了眼宋樾又是惊慌,莫不是碰着了哪。

    那一刻宋樾太想长大了,大人总是能解决这样那样的事,而填满他的是只有无措。

    天上滚来的阵阵乌云遍布,使得天色霎时变暗。

    对了,他还有声音,他还可以呼喊。

    “你别怕!我会救你出来的!”

    宋樾站在废墟上,遥望镇子,又回望那乱七八糟的石块,低头又看着婴孩。

    他大喊,却没有动静,他甚至不知道在喊什么。

    或许是镇上的大人们,或许是被掩埋的皭,或许是怀里不谙世事的婴孩,却无一回应。

    砖块瓦砾钢筋石片,全然没有一块安全的地方。

    肌肤与肌肤的触碰,变得滚烫起来——这个婴孩连襁褓都无。

    无处安放,如同宋樾的灵魂无处安放。

    他焦急,眼泪已是不受控制,模糊了视线,这样的感觉比跌倒更痛嘛不是。

    他挣扎,他仅用一只手推着那顶上的石头,“拜托拜托,像那片叶子一样,落了吧。”宋樾一滴滴的眼泪替他祈祷。

    “皭——”

    “你也推啊!”

    “你快出来!”

    “你别——”

    他歇斯底里,几近绝望。

    他想狠下心,放下那个孩子。

    任其肌肤被划破吧,任其自生自灭吧。

    其实他的泪比刚才要更凶猛。

    其实他颤抖着,弃不开手,

    他不能!

    内心挣扎之余,他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目前状况是大石头压着皭,石头卡在那里,他不能动弹,动一发牵全身。

    皭仍石头,朝着那条透进光来的缝隙扔着石头,抓着什么什么,划破了手指,划破了手掌都没让他皱眉头一下。

    那声音一下一下的,微小但穿透着石壁,穿透着樾的大脑,振聋发聩。

    宋樾离开皭,他第一次感觉没有当逃兵的离开皭,

    对,大人,大人肯定能救他,尤其是院长妈妈不会不救他的。

    一路上,磕磕绊绊,摔了好几次跟头,到院长妈妈那里的时候已经满身是伤,甚至伤口处还沾着玻璃碴和碎瓦片。

    但他把孩子护得很好。

    镇上都忙作一团。

    天黑,欲雨,伤痕累累,无一不是悲剧的设定。

    一批人和樾上坡去找皭,小杏也跟着。

    樾哭着披上院长妈妈的衣服,他冲上废墟,却有些模糊,分不清是哪个,崩溃的情绪瞬间席卷他,他跪在地上,不顾刺进膝盖的石片木刺,哭得绝望。

    院长妈妈把他扶起来,安慰着。

    天像浸在黑水里一般。

    小杏疯狂地朝着一片废墟中嚎叫。

    樾连忙看向那边,不顾一切地奔过去,“皭在那,在那。”

    天上的雨终于下了下来,拍打着樾,让他走的路更难走,越急越难走。

    一场暴雨。

    宋樾刚离开的时候,皭就知道他撑不到樾来救他了。石头在一点点下坠,给人带来精神上的压迫。

    皭躺在地上,双腿撑住石头。

    重量增加,给他的身体也带来压迫不适感盈满全身。

    樾,你快点来,我就和你一起长大。

    皭的头偏向一边,雨水滑进缝隙滴在他的眼角。

    他无法再哭,所以上天替他哭。

    人们齐心协力搬开石头,雨水瞬间打满皭的脸,樾痛哭流涕。

    还有心跳!他们说。

    樾的呼吸一下子停滞,眼泪也不再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