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爱但没办法
舍不舍得?
皭呆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任由他人剪掉头发,发丝跌落在地上会不会痛,皭不管,他只觉得扎眼,满地的狼藉。
破碎的留恋,舍不得。
他突然想用剪刀划破面前的镜子,就是用来剪头发的那把。
这样才般配,一片一片,一丝一缕。
但镜里的那个人,好像被钉住,浑身被钉住,剩牙关咬得紧。
羡慕,羡慕屋外的鸟,羡慕大海,羡慕冬日里的风,羡慕拔地而起的青山,羡慕散落一地的头发。
你们好样的,你们都是自由的。
只有他困在一件一件碎事中,阴差阳错中,如严刑般逼他睁大眼睛看着时间从钟表上挪着那该死的步子,被捆住手脚,被堵住嘴无法发声,只有眼睛在反抗,挣扎着就死。
是不是只有成为大人才能自由地做事,翻过青山是不是只有成为大人才可以做到?
我翻过去过,又翻回来,我是不是离不开这?
好像有手攀住皭的脖子,他觉得呼吸都费起劲来。
他不去纠结为什么,他纠结怎么快点长大。
头发剪到和之前一样的短,男生样出来。
她们什么都没等到,什么都没。
口袋里软化掉的巧克力,一声道别,一句舍不得。
还有头发,皭日盼夜盼着的,会为之窃喜的。
昙和宁的身影突然消失,在那个普通的夜里,那个皭思念母亲的朦胧的梦里。
宁被牵着走的时候,还望着孤儿院的方向,她又抬眼看一眼大人,什么也没说。
昙的病加重,这个小镇子实在没有能力救她。
他们立刻地走了,永远地走了。
好像是想榨干皭的眼泪一般,悄无声息,无一句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
至死都是。
樾也闷闷不乐,眼泪不时滑下来,他想,这样的离别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皭早就把故事写好了,一直等你们来。
不来,就低头一天。
还是不来,就抓着栏杆巴巴地望。
我也陪他等。
头发是宁抢了先,在最后皭什么都没能给予。
终于在他把头发剪完后,他开始大哭,把院长妈妈的衣服哭湿一片。
源源不断的眼泪涌出来,她们这次是真的走了,就不回来了。
没办法,晚一步走昙就活不了,不能奢求所有的情在一次告别中就能放下。
院长妈妈轻轻拍着他的背。
樾的眼泪不同皭,一会儿冒出一颗一会儿冒出一颗,颗颗饱满。
都在离开,你们都在离开,昙,宁,靳医生,六爷,爸爸妈妈。
被落下了怎么能笑着说没关系。
皭几乎是哭到缺氧,睡过去。
樾开始恨起来,恨那三声庙钟,恨秋天,它带走身边的人。
皭做了梦,他梦见自己是宁。挣开大人的手,用尽全力要跑向孤儿院,为什么,平时那么短的路,现在这么漫长。
用不上力气,腿像用糖糊住一般黏在一起,地面起伏坑洼,算定宁是通不过这条路。
月亮孤傲地看着,那么吝啬它的月光,不曾给宁带来希望。
无声地吼,没有一人听见,没有人帮。
平矮的楼房突然变得高大,竖起来投着它们的阴影,像囚笼一般笼罩着宁。
我要去见他们,我说我舍不得。
在梦里也哭得稀里糊涂,却感受不到泪的滚烫和冰凉。
不真实又太真实,宁蜷缩在那块地上,手指抓住地面,拼上恨死了的心,要把地面扣出血来。
大人们来拖,他们的力气太大,被捂住的嘴里咬牙切齿,喘不上气,眼睛睁得好大,仍看不清这么昏暗的天地,模糊的景,心里想见的人。
我说我舍不得。
梦的底色原来同夜一样,是让人抓狂程度的摸不到,看不清。
他在煎熬中睁开眼,天花板恍然进入视线,一次次被泪浸湿,又一次次清晰,全身躺在那里,丝毫没有动弹,只有胸腔里含着的血好像吐不出咽不下,熏着他的大脑。
再次闭上眼睛,只有那一道道泪痕还证明眼泪存在过。无力感打来,他满身疲惫,被苦痛折磨地失声。
又是一场梦,自己是昙。
更甚,他明白宁只是舍不得离开,而昙舍不得永远地离开。
昏沉的天色,机器检测心跳,昙睁眼,浑身不能动,呼吸机供着氧气,竟觉得这氧气是苦的。
不似人间的鲜活,不似现实的真实。
世界颠倒,昙就坐在镜子前,皭剪头发坐的位置上。无数的人手扯着昙的头发,但不疼,一扯就掉了。
昙看着镜里的自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无法挣脱桎梏,
不要哭,皭的头发给你,为你而生长的。
没用,昙已不剩一根头发,皭的话落空。
世界再次颠倒,昙被人抱在怀里,宁被牵着,昙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拖沓,缓慢地流动,随时可以静止。
心跳声微乎其微,但我还想说我舍不得,最好盖过世间的一切声音。
呼的气息一下消散掉,留不下痕迹,不是冬天里的雪人,但昙正在融化。
终于化成水和泪融在一起,皭再一次睁了眼。
晚间,夕阳如画。
皭艰难地起身,头痛欲裂,周遭一片寂静。
樾也躺在床上,背对他,被单一起一伏,轻轻的,没有声音。
他下床,浑浑噩噩地左歪右倒地去了书房。
樾听见声音走远,转过身坐在床沿,望着外边的景,那棵树尖顶上早就又冒出叶片。
可是秋天已经到了,你还能坚持多久?
风在疾驰,扰得一阵阵绿色的浪潮,那么利落,那么不留情面。
你不是厉害吗?你怎么吹不开皭紧皱的眉头?
明明和我一样无能,却虚张声势。
碗是盛刷的,他非要耗到最后。
院长妈妈不是伤心,她更多的是担忧昙的病情,其实还有靳容的离开。
靳容在郁非珛婚礼结束后就离开了。
他没有坐上郁勿玦说的位置,他就是孤身离开。
人的精神就是这么脆弱不堪,睡了许久的皭还是一沾枕头就着,一夜沉沉的没有虚幻的梦境。
太累了,哭的人累,守的人更是一边哭一边守。
樾的梦也消失不见。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看着对方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沉默了一阵。
皭突然笑出声:“樾是爱哭鬼。”
樾一愣一愣的看着他蜜蜂蛰过一般的眼睛,
到底谁哭得更猛啊。
樾回他说:“对,皭是被蚊子咬了好几口,这蚊子真可恶。”
烦恼算不上烟消云散,就像暴雨后的天上还要挂着一两朵的乌云。
一天也不见消肿,只能盼着时间的治疗功能再厉害些,不然明天怎么上学见人。
过些时日又去草园看了看,幸好那里没有关于昙和宁的记忆。
偷闲,寻乐,找点东西盖过眼泪就行。
樾看清自己种的是花,确实美,不知道是不是最美。
回去的路上,宋樾也终于看清那个小镇子。
错落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水泥地粗糙,有这有那的裂痕,如同摔碎的镜子,青山横在那里,那么绿,镇子上却是黑灰一片,就好像青山扎着很深的根,吸收着它的营养,所以它如死灰不复燃。
真的像囚笼,囚住鸟儿欲展的翅,囚住樾要回家的梦,囚住一个个孩子贫穷的未来,囚住大人们的眼界。
又像坟墓,埋葬不为人知的梦想,埋葬少不更事的青春,满眼是粉身碎骨的苦痛。
想起梦想,宁还没说昙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就离开,不讲义气。
而樾的梦想仍是那句“我没有梦想。”
如此不见踪影。
“皭,你为什么会来孤儿院呢?”是樾在心里盘旋了许久不曾落下的疑问。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但一扭头看到皭的睡颜。
睫毛长长的,鼻尖一吸一吸的,唇珠红润,恰有余晖照在他的脸上,如同画。
樾噤声,把话咽回去。又转回头看着小朋友们的皮闹,扯一扯嘴角,就说自己也要加入。
皭啊,你不该在这里。
“那院长妈妈,皭为什么会来孤儿院?”樾还是想知道结果,找了空闲时间问郁勿玦。
郁勿玦先是没料到,顿了顿然后说:
“皭的爸爸妈妈都去世了。”
其实那个时候郁勿玦看他的眼神是复杂的,
“他爸爸殉职了,五岁以前都是他的妈妈带着他,后来为了救一个孩子被车撞了。”
“院长妈妈是不是认识皭的妈妈?”
“对的,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是大学同学。”她又接着问:
“樾是怎么知道的?”
“院长妈妈有张合照摆在房间里,里面还有靳医生。”
樾早见识过皭枕头下面的照片,又在院长妈妈家里看到皭看到的。
“那皭刚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很伤心吗?”
“那倒没有,我也很奇怪,他竟然没怎么哭。”
“最后一个问题,院长妈妈。”
“问吧。”
“妈妈是不是不来接我了?”
是不是,不是为什么。
“不是。一定会来的。”
刚出口,她就后悔了。
无望的等待比残酷的现实好不了多少,何必为他织造这么干瘪的梦呢?
樾想的是,如果妈妈不来接他,那他就陪着皭长大。
如果妈妈来接他,他就央求着把皭也领走,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再失去自己。
这么久,他已经有了决断,比大人决绝。
如果妈妈不同意,他宁死也不走了。
他亲眼看着皭在梦里哭了一遍又一遍,只因为失去。
他被困在这里,那么,妈妈,我也会困在这里。
他不像昙和宁,他还有得选。
这次,我会选皭的,妈妈,你别伤心,我托月亮给你祈福。
樾的梦又陷在一场大雨里,拔不出来。
妈妈,你给我生命,给我姓名,我感激,我想报答,但我没机会,你不要我。
妈妈,皭一次一次地救我于噩梦中,我不能忘恩负义,我也忘不了他。
妈妈,你原谅我好不好,生我却不养我的是你,爱我又抛弃我的也是你。
可妈妈你知道吗?我不恨你,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不能让你开心。
妈妈,让我选一次自己的人生行不行,让我因为自己活一次行不行,我不能丢下皭一个人。
所以妈妈,我现在竟希望你不要来接我,你的人生可以因为弃我有新的开始,我也因为被弃有新的开始。
妈妈,对不起这话要说多少遍管用。
妈妈,我爱你,但我没办法。
我没法抛弃,我没法转身就离去。
没办法,我爱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