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殉道者的铁盒
雨水打湿了绿叶,叶子打了个转转,掉落在积水的走廊,倏忽散射出一道彩虹。
14:08分,还有40多分钟才上课,整座校园静悄悄的。
路听早早来到了VR计算机室。今天是他和童珦负责开教室门、打扫卫生,以及调控环境音效。
但童珦没有来。临出门前,他看童珦睡得跟猪一样沉,纠结了一会,还是开不了口叫醒他。
玩了游戏后,路听头晕目眩,一下课就直接回宿舍睡觉了。
谁料睡不熟,舍友们的话断断续续地跑进他耳朵里,心痛了一下,手臂像被一股电流电了,麻麻的。
他叹了口气。这么久了,还是无法做到刀枪不入。
生病以来,他摸出了一些规律。如果受到语言攻击,或情绪波动,病症也会表现在外在。有时候皮肤突然出现一小道划痕,有时候是发霉般的斑点,有时候是脚趾烂,有时候眼睛充血通红……严重的时候,会皲裂大出血。
他不想再大出血一次,很痛,也很烦。
初二刚开学的一堂早操课前,他发现他的铁盒不翼而飞,慌张和心痛瞬间涌上心头。这次,他实在控制不住情绪。
那个铁盒,是他去虚拟歌姬综合症患者聚集地——他们自嘲为“殉道贫民窟”做木工时,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爷爷送他的。
谁也不知道老爷爷的真名,他逢人嘿嘿笑,大家都叫他“阿喜木”。
在虚拟歌姬综合症侯群中,这种老年得病的人,基本上没救了,所以他们几乎是混吃等死的典范,没事打打牌吹吹水,聊聊年轻时的风光伟业、痛苦往事,劝诫年轻人趁早躺平,日子就这么无趣地过去。
但阿喜木不一样,他移居殉道贫民窟后,每天都在做木工,除了木凳木床、八仙桌、石墨这些家具用品,他还巧手做了很多木制、铁质和铜质玩具,机关鸟、地动仪、铜三轮鸠车……像再世鲁班,活得津津有味。
路听一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小学四年级那年暑假,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阿喜木的工坊。
老爷爷锯木条的声音震耳欲聋,飞舞的木屑中,一个仙风道骨的身影若隐若现。他银发晖晖,长髯梳得一丝不苟,身穿一身褪了色的道士服,翘起一条腿,全身心沉迷工作,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也丝毫不像生了病的人。
这一幕,在小小的他心中,打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病痛,没有折磨,没有束缚,永远荡漾着欢声笑语,明媚又梦幻。
老爷爷比想象中慈眉善目,性格也十分温和,笑着同意路听来做工,每次100块钱。
“正好缺一个帮手。”阿喜木笑嘻嘻道。
于是,路听每周都会来打下手。他们交谈的话题仅限于手工,却其乐融融,很快成了忘年交。
做工两年半后,阿喜木第一次教他做一件作品——机关铁盒。
那时候,陈黛书站在旁边边听边帮忙,成了另一个帮手。
她是他读初一大半年,交到的唯一一个好朋友。
“我能去帮忙吗?”女孩诚挚的眼神令他无法拒绝。
“我问问。”路听回道。
“爷爷,我能带我朋友来吗?”又一个周末,他小心翼翼地问。
“男孩女孩?”阿喜木露出八卦的眼神。
“……女孩。”路听坐在刚钉好的木登上,不自然地晃荡着双腿,低了头,耳根不自觉地红了。
“好好好,来!”阿喜木哈哈大笑。
于是,路听带了他人生第一个小伙伴,去了他的“秘密基地”。
铁线穿针引线,穿过特意做旧的小拇指,将整只铁手串连起来,指关节灵活运动,栩栩如生,比一些病人的手还灵动。
铁盒开关处画了一只同样逼真的手,上面开了五个小孔,下面开了两个大孔,尾部还有一个中孔。路听把铁手手掌凸起的两根小铁管道插进大孔中,与画好的手完美重合,然后左手拿起锤子,将铁管上螺丝,敲紧,固定在开合处。
接着,拉出五根手指的铁线,分别穿进铁盒上方的五个小孔,木偶戏娃娃的丝线一样,依次排列,像数列一样有序交叉,绑紧,构成错综复杂的连线。再穿过铁盒尾部的中孔,绑成几个蝴蝶结,五根铁线长短不一。
大功告成!
开铁盒时,按照长短,依次拉扯铁线,铁盒就能开启,至于先拉哪一根,只有路听知道,相当于“密码”了。
“下次来做个更复杂的,带真正密码的。”阿喜木笑眯眯道。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踱步进院子,从大大的木箱里找出一只机关小鸟,一条机关小鱼,都只有巴掌大,送给了陈黛书和路听。
陈黛书和路听喜出望外,异口同声:“谢谢爷爷。”
要知道,阿喜木从来不白送任何人手工作品。
阿喜木挥挥手,又慢吞吞地踱步进了院子,准备烧火做饭。
“我来吧,爷爷。”陈黛书自告奋勇,到厨房打下手。
阿喜木做饭也很好吃,凡是能自己做的,他都亲自动手。
天色渐黑,月亮挂上枝头,七彩的霓虹灯装点街道,虚拟歌姬们的倩影闪耀大厦,一盏盏太阳能LED路灯如反光镜,照亮世界,倒映高新科技林立的时空。
唯有这处城市的角落,没有路灯,只亮起微弱的灯火,灯火昏黄,毫不起眼,却温暖如初。
三人的欢笑声在厨房回荡,构成坚固的幸福,这片天地,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炊烟袅袅,饭菜飘香,这次,他们聊了手工以外的东西。
原来,阿喜木已经患病30年,30年了,眼睛没有像素化,身体也没有虚化,还生龙活虎,简直是一个医学奇迹。
因为,目前在册的虚拟歌姬综合症病人,顶多十年,眼睛一定会病变。
“情绪稳定,保持心情愉悦。”阿喜木啃着鸡腿,看着路听的眼睛,笑语盈盈。
路听认真地点点头,对阿喜木的崇拜更上一层楼:“可是爷爷,快乐不起来怎么办?”
“都有小女朋友了,还有什么不快乐的。”阿喜木开怀大笑。
“爷爷,我们不是……”路听的脸“刷”地一下通红。
陈黛书倒是坦然,调皮地调侃道:“爷爷呢,什么时候交个女朋友?”
“哎一把老骨头了。”阿喜木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他摸了摸自己做的木摇椅,手大气一挥,指着院落里的木头,“呐,这些都是我的女友。”
“爷爷后宫佳丽三千人,博爱大师,甘拜下风。”陈黛书大笑着鞠了一躬,“请受小女子一拜。”
“不敢不敢。”阿喜木笑不拢嘴,认真地看向在一旁忍俊不禁的路听,“做手工时,快不快乐。”
路听一怔,吞下最后一口饭,连连点头:“快乐。”
“得咧,干脆不上学了,来我这儿当学徒。”阿喜木正经不了一秒,又哈哈大笑起来,他慢慢地收拾碗筷,开始“赶客”,“快回去了,不然你们爹妈以为老头子把你们扣留在这里做苦力剥削童工。”
“爷爷下周见!”提着机关小鸟,陈黛书开心地挥舞着手臂。
路听抱着铁盒,心想,今晚月色真美。
铁盒上的画还没画完,他打算带回学校画。
一下晚自习,路听就窝在宿舍里画画,断断续续,画了一周多时间,终于完工。
看着色彩斑斓的铁盒,路听怀着雀跃的心情,把机关小鱼放了进去,然后,把压在枕头底下的画也装了进去。
合上铁盒,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可这份幸福,不到一年时间,就被破坏了。
铁盒凭空消失了。
他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铁盒,心灰意冷之际,听到舍友的嘲笑:“破烂人做破烂东西。”
那铁盒,说不定是舍友藏起来了?毕竟,他们不是第一次乱藏他的东西了。而且,铁盒从没离开过宿舍,除非宿舍闹贼。
金黄草地,芦苇飘荡,露珠垂挂,在教学楼通往操场的小路,他拦住了舍友们的去路。
对于忽然出现的路听,舍友们见鬼了一样,实际上,他们确实大喊了一声“鬼啊!”
“你干嘛呢像鬼一样,吓死了。”童珦捂着心口,真的被吓着了,心惊肉跳。
“对不起。”路听脱口而出,随后恨不得锤自己的脑袋,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舍友纷纷绕过他,不再理会,往操场走去。
“等一下!”路听追了上去,他们闻声停下,惊讶地看着他。
头顶长空,枇杷树长了一树枇杷,成熟了,黄澄澄的,很好闻。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彩色的铁皮盒子?盒子上有一只手的。”趁着还未退缩的劲儿,路听问了对于他来说,很长的一句话。
他感觉自己喝了假酒一样,热血沸腾,期待着他们直接告诉他铁盒在哪儿,不再搞恶作剧。
“什么一只手,奇奇怪怪,吓死人了。”依然是童珦回应他,其他人直接无视,拉着童珦要走。
果然,不能抱有希望。
“在宿舍抽屉里的。”路听紧追不舍。
“你烦不烦!”荆楚明忽然转过身,骂骂咧咧,“没用的垃圾,要死的废物,恶心的魔鬼,谁知道你的东西啊,你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污遭邋遢,沾了都满身晦气,别把你的死人病传染给我们。”
说着,猛地推了路听一把:“滚开!”
路听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手掌磨破了皮,“呲”地冒出血。
相比手掌的小伤,他的手臂、双腿更如刀刮一般疼痛。
看着舍友们离去的背影,路听沮丧又无语:“不知道就不知道,骂人做什么!”
荆楚明再次停下了。他转过身,忽然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打了刚想起来的路听一巴掌,把路听又打到在地。
路听被他打懵了,其他人也被荆楚明突如其来的暴烈弄懵了。
下一秒,荆楚明抬起脚,眼睛瞪得如老虎,往路听肚子上猛地一踹,边踹边骂“死人,死人,死人,恶心,恶心”一脚,又一脚……好像要吃了他一样。
路听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子,不安、委屈、懵逼的情绪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愤怒——是的,愤怒占据了他全身心。
再一下,他抓住荆楚明的脚,荆楚明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向后摔去,被一双手扶住。
荆楚明再次暴起,又被这双手稳住了。
是翁放卿。
高高瘦瘦的男孩挡在两人之间。
“你惹他做什么。”翁放卿淡漠地看一眼路听。
对面的少年们瞬间平息了怒火,留下路听止不住地发抖。
世界万千重影,眼前一张张脸变成了伥鬼,在扭曲的时空里横七竖八地扭动,身上火辣辣地疼,皮肉炸裂的感觉,好像无数虫蚁噬咬,咬蚀得血肉模糊。
耳边充斥着冰冷的声音,像刀子一般,一刀,又一刀,刮骨般惨痛,筋骨就要断裂。
“家族基因,天生劣种。”——是翁放卿的声音。
“优胜劣汰,罪该万死。”——苏博的声音。
“都是罪人,十八代下地狱。”——李陵的声音。
……
恶毒的诅咒如咒语一般萦绕,少年们用最天真的声音,发出恶魔般的低吟,把对他的厌恶全数宣泄。
路听不知道,他们是对他厌恶,还是对罹患虚拟歌姬综合症的人厌恶。
整个社会,都视他们如毒虫、害群之马。
可是,他不明白,他们有什么错?
“妹妹很快也得病了。”——荆楚明的声音。
“啊——”路听捂住耳朵,彻底爆发,整张脸通红如火球,校服外套、校服裤不断冒出血泡,染红了草地,他的脚下,刮起一阵阵小小的旋风。
他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等他冷静下来,清醒过来,已经过了早操时间。
温和的清风吹干了血痕,芦苇丛中,竟然长出了几束金色的麦穗,饱满可爱。
路听看着它们摇头晃脑的样子,眼泪不住地往外飙。
明明没有得罪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
我只想好好地生活,为什么这么难?
双眼越发模糊,路听看着天,天,不会亮了。
可是,那个姐姐出现了。
在这之后,舍友见了他,却不再冷嘲热讽。
路听总觉得他们在躲着他。
他们像鹌鹑一样,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这样也好,乐得自在。路听心想。
回归的铁盒满是疮痍,铁手的小拇指、大拇指生生断掉,消失无踪。路听把它放在宿舍课桌最醒目的位置,看着舍友们有意无意往上瞟、又奈何不了的视线,路听觉得很爽。
反正,那是他的位置,他们无权干涉。
他没有再修复它,他隐隐觉得,就算修好了,也回不去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