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风让陈黛书脑子开始发晕，不行，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容易下手。

    她用舌头顶住上颚，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愈发近了，便闻船顶的花篮上，发出泠泠铮铮的乐曲声。一个穿着唐制坦领和交嵛裙的唐娃娃，正被精巧的非遗绒花簇拥着，随音乐悠悠旋转。它头顶广阔苍穹，脚抵游船船舱，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

    伴着乐音与空气的共振，船内的元宇宙画面，通过娃娃若隐若现地飞向天际，给灰蒙蒙的天空注入丰富的幻彩。好似在宣称世界是她的主宰。

    就是这里了！

    陈黛书迅速固定住绳索，把透明的微型摄像头塞进弹簧仿真器械，拉弓，发射！摄像头不偏不倚地射中在唐娃娃反握琵琶的手指间，发出轻微的“砰砰”声。船上醉生梦死的船客，正沉浸于多元世界中，似乎毫无察觉。

    旋转的娃娃刚好给摄像头创造了360°监视的效果。

    她迅速打开“黑蝠”。

    甲方爸爸看着满屏清晰的、几乎无死角的监控视野，早把陈黛书粗暴切断信号的事抛之脑后，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完美！完美！太完美了。”

    “你检查一下，没问题我就撤退了。”陈黛书毫无波澜地回应。

    “小姑娘，你不当特务可惜了，非常有潜质啊，能力又强……加入我们集团……”

    又来了……我还觉得您不去当游说员可惜了呢，“我未成年，你敢用吗。”

    “哎刚夸你有做黑客间谍的潜质，怎么就暴露自己多大了呢。”听语气，对方好像真的很惋惜很想拉拢她一样。

    陈黛书满头黑线，她是谁，他们不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了嘛？不然为什么找上门来呢？她懒得费口舌，转而问道：“什么时候打钱？”

    一阵沉默后。

    “钱已经到账，你看看收到没，只转80%，剩下20%待一周过后没问题再转你。”对方正经了起来。

    “嗯嗯知道，谢谢。”“黑蝠”熄火，世界又恢复了大自然与车水马龙交织的声音，像一股巨浪，把渺小的人掩埋。

    游船开远了，陈黛书靠在桥边，看着大海发呆，忽然觉得鼻头酸酸的。

    这个世界真糟糕。噢不是，是人类社会糟糕，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到了黄昏，陈黛书才回到出租房，她拉起窗帘，把外面的世界隔绝得密不透风，然后点开暗藏的域值影像，影像那头，甲方办公室里的情形一目了然。

    甲方爸爸不知道的是，她在微型摄像头上做了手脚。

    他们监视“灵境号”游船，她监视他们。

    确切地说，是“匿名组织”帮她做的手脚。

    陈黛书看着忙碌的办公室，有一波人准备出门了，另一波人刚从外面回来，正合力且吃力地将一个几乎两米高的六边形透明物件往里搬。

    立方晶体在一瞬间发出强烈的蓝光，刺得她眯起眼睛。与此同时，办公室众人发出惊呼，很快又淡定下来。

    她屏住呼吸，盯紧了屏幕，冷冷一笑：“他们技术还真是厉害。”

    屏幕极为高清，但她只认得晶体里盛满的蓝色液体——那是纯净度100%的天然蓝水，仅占蓝水比例的0.01%。但蓝水里，泡着一团毛茸茸的不明生物，纯白的毛发像天使的翅膀，随水波摇曳，散发出淡淡的七彩光芒。轮廓看上去像灭绝了近一个世纪的长江白鲟，只不过，依然处在垂死的边缘。

    有那么一刹那，陈黛书看见水中奄奄一息的“动物”，在白色的繁杂的绒毛间，挣扎着睁开了棱镜状、如眼睛一般的东西。浮翠流丹的色彩，在蓝水中惊鸿一瞥。它仿佛穿透影像，就来到她面前，流露出浓厚的悲伤，将她紧紧包裹。

    她想起那一双双虚拟歌姬综合症患者的眼睛。

    强光照耀下，他们的眼睛近乎失明。他们的身体有的还是实体，有的则变得越来越虚幻，近似幽灵。

    那仿佛是一座失明与虚幻之城。

    她想起……他。

    他的白发顶着烈日，发出强烈的七彩光芒，平日瘦削的背影变得无比高大，那么耀眼，那么虚幻，仿佛与太阳融为一体的彩虹。从天而降的彩虹。

    他慢她一步，穿梭在习以为常的阴暗角落，离她那么近，她却觉得，比太阳系还遥远。

    “你看我的眼睛。”男孩淡淡地说。

    那双深海一般的眼睛，眼白开始被花点点侵蚀。

    “很快和他们一样了。”

    几个月前，自从陈黛书发现了书房的秘密，她总觉得每次放学，都有人悄悄跟踪她。

    一开始她也是不信的，或许是自己敏感了吧。后来连一起回家的隋云间也说：“哎阿书，你有没有感觉好像有人跟踪我们？”“没有吧。”她打哈哈过去了，心中却腾起一股疑虑，直觉应该没有错。

    渐渐地，在清晨去上学时，好几次一开门，总会见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消失在院子外。

    陈黛书决定“守株待兔”。

    还没等“兔子”上钩，狐狸先露出了尾巴。

    课间的教学楼吵吵闹闹，初一（22）班的同学坐在计算机室里，叽叽喳喳地聊天，等着上课。

    陈黛书一如往常地打开薄如蝉翼的电脑界面，蓝色的屏幕却弹出和平时不一样的图案。

    三只兔子，每两只的耳朵连在一起，于祭蓝色的花环内相互奔跑追逐，无始无终。

    她认得这个图案，出自敦煌莫高窟407窟的《三兔联耳图》。

    咦？谁设置了新桌面壁纸？上一堂课的同学嘛？

    她挪开视线，拉了拉坐在右手边的隋云间：“云间，你看。”

    隋云间除了是晚祈的狂热粉，也是敦煌文化的狂热追逐者。

    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探过头来，笑道：“怎么了？”

    “你看，三兔共耳。”

    隋云间语气轻快，却一脸茫然，丝毫没有平时见到敦煌壁画的激动：“真的吗？哪儿？”

    “屏幕上呀……壁纸变了哎，你电脑有没有？”

    隋云间摇摇头：“还是和之前一样呀，蓝色的水面。”

    陈黛书把椅子往左挪了挪：“要不你来我位置看看。”

    隋云间蹭过来，看着蓝蓝的、冒着水泡的屏幕，笑着打了一下陈黛书的手：“你逗我玩呀。”

    “没有逗你，你看，这么大的三兔联耳图。”陈黛书比了个大大的圈。

    隋云间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阿书睡傻啦，你可骗不了我呢。”

    陈黛书刚想回“真的没骗你”，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隋云间不是会随便开玩笑的人。

    也许，只有我自己看到了。

    书上看起来神秘玄妙的兔子，逐渐变得异常诡异起来。

    她仿佛能听到三兔追逐的声音，“前世”“今生”“来世”相互纠缠撕咬，越跑越快，越黏越紧，陷入了可怖眩晕的奔逃，三世……都逃不出莲花的掌心。

    她伸手点了一下屏幕，三兔尖叫着被卷进漩涡，电脑界面瞬间坠入一片黑暗。连带着周遭的世界也变黑了。

    陈黛书看了看四周，隋云间被翁放卿拉着不知在讨论着什么难题，要么奥数要么生物要么元宇宙科技罢，左手边的黎沁和一群女生听着晚祈的歌，手舞足蹈。

    她再扭头看了看斜后方的路听，他正趴着睡觉……其他同学则各干各的，各聊各的，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叮铃铃——上课了。老师的嘴一开一合，完全听不进去。

    估计对方使用了“镜花水月”技术。

    她在科学月刊上读过，这项技术可以使交流对象进入幻境，对内对外都制造出虚幻的景象，在第三者看来，被邀请加入交流的人，看起来和平常无异。

    就像她，在别人看来是在认真上课。

    电脑界面，黑暗深处忽现一道星光，然后出现了一只逼真的人手，手腕处呈现罗盘状的图像，指南针正指着东南角。手掌一开一合，仿佛在催促她做些什么。

    这是让她照做的意思？她打开自己的全息影像手机，果不其然，手机自带的指示方向的司南和三兔一样，逆时针飞速旋转，最终停在了东南45°。

    屏幕上顿时现出一片水晶森林，长长的圆筒形的水晶管道直通天际，清澈透明的水在里面咕噜咕噜地吐着大水泡，争先恐后地向上沸腾，仿佛天空才是它们的归宿。镜头拉近一看，才发现是个林立的工厂，水晶试管底部栽种……亦或是圈养着海绵。“森林”呈镜像生长，镜像之下是大海，镜像之上则是大地和天空。

    天蓝得出奇，大海也静的出奇。

    再放大，一群人穿梭在试管间。其中两人，竟然是爸爸妈妈。

    看来，三兔陷阱真的是给她设的了。不知和跟踪她的人有没有关系。

    随着视频的播放，陈黛书知道了父母被派去海外的原因。

    计算机室的空调一贯不怎么给力，她却出了一身冷汗。

    紧接着，画面切到一间光线黯淡的厅堂。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子，大半个背影挡住了屏幕。科研总管坐在沙发上，正脸对着他。

    虽然看不到中山装男子的脸，但他强大的威严的气息，让人注意力都不禁集中在他身上。

    “您有来访者。”门口的双重防盗系统亮起黄灯。

    “滴——”总管点下开关，门后出现两个身黑色武装防弹服的士兵，从头包到脚，提着两个黑色登山包，只露出两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精亮的光。

    总管转了下桌上的青花瓷花瓶，一道暗门在士兵左侧缓缓开启，士兵走进暗门，消失了十几分钟。

    总管和中山装男子也不交谈，就这么静静坐着，时不时喝一口茶，嘴角扬起笑意。

    在陈黛书看来，那笑容分外奸诈。

    一、二、三……陈黛书默默地数着数，十六分钟后，终于，士兵提着背包出来了，他们麻利地打开背包，把里面的仪器一一拿出来给中山装男子过目。

    总管翘着二郎腿，继续保持迷之笑容。

    全是地理勘测的仪器，还有做科研的笔记本。

    镜头忽然无限放大，司南上分明刻着陈玄烛的名字，而另一个背包的测距仪上，刻着林画禅的名字。

    他们……拿爸爸妈妈的东西想干什么？陈黛书眉头紧蹙，心跳到了嗓子眼。

    那一厢，总管一边瞧瞧仪器，一边看看中山装男子，见男子比了个ok的手势，满意地笑了。

    画面定格了。

    屏幕上出现画外音：“部分仪器被换了。错误的仪器，极大可能，会让你爸妈，无法走出沙漠。”

    陈黛书脑子立马清醒。给她看视频的人……在跟她对话？

    她试着敲敲键盘，手微微发抖。

    “他们想害我爸妈吗？”

    竟然真的能打字。

    “是的。也不全是。”

    对方回。

    “什么意思？走不出沙漠，会怎样？”

    “死。”

    陈黛书的手悬在半空，感到呼吸困难，连吸一下气都用尽了力气。

    “开玩笑的……哈哈哈哈哈哈……他们才舍不得让你爸妈死。你知道，你爸妈要去的沙漠在哪里吗？”

    一个小恶魔的形象出现在脑海中，她仿佛能听到对方罔顾生命的单纯的笑意。一点都不好笑。陈黛书莫名感动一阵恶心。

    “你确定，我爸妈不会有事……”她顿了顿，继续打道——“死吗？”

    “不会不会，他们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哈哈哈哈哈……”

    陈黛书不再理会TA的大笑，确定了爸妈不会出事，那就放心了一些。估计，和她对话的人也不是什么好鸟。

    “不太清楚，好像是南美洲那边的沙漠。东南45度是什么意思？指我爸妈所在的方位吗？怎么救他们……怎么可以让他们知道有危险？”

    陈黛书噼里啪啦打了一大串，很是焦急，对方就算不是好人，但也是一种希望。

    画面又陷入了黑色。

    许久的黑，屏幕上没有出现任何文字。陈黛书觉得，时间被黑洞侵蚀了，停滞不前，让人窒息。

    望眼欲穿之际，屏幕终于出现了白色的、发着微光的字。像一点点星光，穿过光年活了过来。

    “不是，是敦煌鸣沙山。”

    然后又是许久的一阵沉默。对方似乎觉得考验她的耐心很好玩。

    “他们不在国外？出差海外只是科学院的说辞吗”

    “对。不在。”

    陈黛书本想打“我凭什么相信你”，但似乎对解决问题没什么用，便再次发问。

    “东南45度，是什么意思。”

    “三兔联耳，justthink。”

    这次TA回的很快。

    敦煌，莫高窟，逆时针，紧紧相连，共用耳朵，前世今生来世，对角线……

    等等，对角线？逆向？

    “我爸妈在敦煌的话，也就是羊洲的西北方向，和东南方是反过来的。总管偷换了爸妈的仪器，不一定是想让他们走不出沙漠，而是……想让他们寻到西北方的秘密东西么……

    不对，三兔跑不出莲心……他们要是跑不出沙漠怎么办……”

    陈黛书忽然很想哭，她无法确定自己想的对不对，语无伦次起来。

    “你爸妈有很大利用价值。但，如此有能力的科学家，飞出他们可控的范围，就成了定时炸弹。所以他们偷取了背包，只换了一部分仪器，因为你爸爸妈妈很聪明，全换的话容易发现端倪。”

    对方的话多了起来。

    “所以总管想牢牢抓住我爸妈，让他们逃不出他的掌心？然后才换了仪器吗。”

    “是。也不是。你再想想，鸣沙山西北方有什么？”

    陈黛书不知不觉中配合着TA的文字游戏，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学过的知识，突然闪过隋云间给她讲过的故事。

    “雅丹魔鬼城。？”

    “对。陷落的“鬼城”，不仅仅拥有地理奇迹。”

    是了，科考，确实很多时候是为了发现并研究世界上未知的现象，或奥秘。

    雅丹魔鬼城，自古以来藏着无数传说，也引无数人去探索传奇。

    “那他们想在雅丹魔鬼城发现什么？和蓝水有关么？”

    “我也不知道。

    〔摊手〕.jpg”

    对方还发了个摊手的表情包。

    气氛瞬间带了点搞笑。

    “不知道”也显得真诚了很多。

    “还有很多谜点我也想知道。所以，来找你啦小妹妹~”

    陈黛书觉得TA怎么跟刚刚画风完全不一样了。

    “哦对了，跟踪你的人这几天大概会找上门来，你注意点迎接他哈。”

    对方欠欠地说。

    陈黛书惊讶道：“？？？你不是跟踪我的人？”

    “不是。我不跟那群傻逼一条战线。”

    “……那你是谁？”

    “我待会加你微信啊。”

    说完，只有她和TA对话的世界消失了，黑暗被光明打破，单调的黑白色被彩色替换，陈黛书回到了现实世界中，仿佛大梦一场。

    微信上出现的红点点，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她点开一看，新朋友的名字叫——匿名ID。

    没有备注，用的还是原始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