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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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风月无常

    眼前的黑色如潮水般缓慢的退去,随之而来的是口唇的烧灼感,他想用口水湿润已经干燥冒火的嗓子,可是口中也是一样的干燥。知觉渐渐从四肢百骸回归身体,他下意识的想动一动手脚,缓解酸痛,可甫一用力,胸腹间立马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他“嘶”地吸了口凉气,那痛楚随着五感的恢复,愈加清晰,从右肩到左腹,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火辣辣的刺激着他混沌的思维。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模糊且陌生,晕眩感也出现了,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片刻,才又缓缓的张开,上方是一方用黄竹扎成的屋顶。他努力的转过头,这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颈部的转动又牵扯了伤口,疼痛越发强烈,他似乎能感觉到有温热的血从伤口中渗了出来。

    小屋不大,他看到四周简单的陈设,都是用毛竹编制的家具。一个娇小的身影背对着他,在忙碌着什么,他努力的在脑海中回忆着醒来前的一切,可头脑仍是沉重混沌,昏昏沉沉的,恍若梦中。

    “……水……”他费力地吐出一个字,音调沙哑古怪,一点也不像自己的。

    “呀!”那个身影被吓了一跳,发现是他在说话,又忽然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笑道:“你醒啦?”

    他顺着话音看去,来人是一个小姑娘,鹅蛋脸,大眼睛,不过豆蔻年华,整个人稚嫩中透着机灵。

    “……我……在哪?”他想撑着手臂坐起来,可刚一用力,身上的疼痛瞬间加剧,他疼的冷汗直冒,又重重的摔回了床榻之上。

    “哎哎,爷爷说了,以你现在身体,可千万不能乱动,至少得养一个月呢。”小姑娘转身从桌上倒了杯热茶,熟练地用一根芦苇杆喂他喝了几口。

    “这里是金石小筑。”小姑娘解开层层包裹他的白布,细心地查看着他的胸前,伤口太深,翻开的皮肉虽然被仔细地用丝线缝合,可有几处还没愈合,正往外渗出丝丝鲜血。小姑娘从旁边的托盘里取出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创口上。

    那淡黄色的粉末刚接触到伤口,登时一阵剧痛彻骨,好似滚油浇在了皮肉上一般,他竭力咬牙强忍,身体微微发着抖,身下的床褥已经被汗水浸湿。

    “……我怎么……在这里?”

    小姑娘聚精会神地处理着伤处,头也不抬地说道:“三日前你被爷爷带回来的,浑身都是血,我还以为你活不成了呐。”

    她上完药,又轻柔地用布条裹着伤口,继续道:“和你一起来的还有个仙子姐姐,她也受伤了,不过没有你这般严重。她让爷爷救你,爷爷只好连夜请来了郎中,替你缝合了伤口,配了创药,不过郎中也说你不大可能活下来。”

    小姑娘说着,抬眼偷偷地瞥着他,眯眼笑道:“不过没想到你命这么硬,居然还真醒啦。”

    他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在剧烈的疼痛之后,伤口变得麻木,不知是金创药中掺了镇痛麻痹的药物,还是已经疼过了头。

    “……你爷爷,是钟老先生?”他闭眼思索着,记忆一点点的在浑噩的思绪中冒出了头。

    “嗯。”小姑娘手脚利索地收拾着染血的布条,眉开眼笑地答道:“我是爷爷养大的,爷爷对我很好,经常带我去吃好吃的。”

    他“唔”了一声,又问道:“你说还有个仙子姐姐,她是谁?”

    小姑娘听到他问起“仙子姐姐”,满眼都是羡艳之色,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长得可好看了,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所以我就叫她仙子姐姐,只是仙子姐姐不太爱说话,也不爱笑,每天就在屋外的竹亭里发呆……她的衣服也很漂亮,是我没有见过的样子,爷爷说那叫吴服,是扶桑女人的服饰,我猜仙子姐姐应该是个扶桑人……扶桑在哪里啊?离杭州远吗?要是我长大了也能像仙子姐姐一样漂亮就好啦……”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抹鲜艳的绯红,是那个冷漠倔强,刀法超绝的女人。

    真是有趣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打断了小姑娘天马行空的喋喋不休,苦笑着问道。

    小姑娘一愣,但对于他的无礼打断也不恼怒,好像一朵天真烂漫的花蕊,脆生生的说:“我叫雪姑。”

    “雪姑……”他轻声的重复着这个名字,真诚地说道:“谢谢你这几日的照顾……”

    “没什么,是爷爷让我照看你的,对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他沉吟了片刻,才沉声开了口:“我叫江尽休。”

    小姑娘也在口中默念了几遍,随即笑道:“真好听,那我以后就叫你江大哥吧。”说罢,她一蹦一跳地朝门外走去。

    “雪姑,”江尽休忽然叫住了她,问道:“今日是初几?”

    雪姑怔了一怔,稍加思索,回答道:“今儿个已经是初七了。”

    朔月姬盘腿坐在竹亭之中,从日落坐到月升,清风徐来,带动她乌黑的发丝,也带来一丝清凉,抵消了不少日间的闷热。

    她眺望着夜空中的月牙,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咀嚼着刚来金石小筑那一晚,钟子石对她说的话。

    那晚,二人相对盘坐,中间的小铁炉里围着一堆小小的火苗,火光将二人的身影拉的很长,随着火苗的跳跃不停地变幻着样子。

    “你的刀很厉害。”

    “是。”她自信地答道。

    “可是还不够厉害。”

    她沉默了半晌,诚恳地承认:“是。”

    “你应该知道,我只为最强者铸刀。”钟子石拂着长须,眼中精光烁烁。

    “请前辈为我铸刀。”

    她的目光毫不闪躲地与钟子石对视着,这个期颐老人虽然不会武功,但他的眼中有剑,不亚于世上一流高手的剑。

    “我会为你铸刀,这是铸剑大会牢不可破的规则,”老人笑了笑:“也是我的承诺。”

    老人说着,停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无比坚决,眼中的利剑也射出凌厉的锋芒:“但是,我只为最强者铸刀。”

    朔月姬没有回应,眼神中毫无退让之色。

    “你可知道,白天在会场之中,至少有五个人可以轻易取你性命?”老人微笑着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自视甚高,不愿越俎代庖插手泰山的事,你和姓江的那小子恐怕都得把命交代了。”

    朔月姬依旧不语,但她知道,钟子石所言非虚,丹霞三真、昆仑少鵹、峨眉紫薇真人,还有一直沉默寡言的崆峒二老……这些人如果真的全力出手,以自己当时的状态,绝无生还的可能。而他们没有出手的原因,只怕更多是因为忌惮鸿炉老人的江湖地位,否则他们怎会心甘情愿的放过唾手可得的神兵离去呢。

    钟子石看她面沉如水,可双眸之中却已经起了波澜,当下“呵呵”一笑,朗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会为你铸造一柄震古烁今的神兵,这也是我自己毕生的梦想。但,我只为最强的那个你铸刀,只有最强的你,才能配得上这把刀。”

    “如何最强?”朔月姬缓缓的问出这四个字,语气中少见的有了犹豫。

    “可斩风月,当为最强。”钟子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火光明暗不定地在他脸上跳动:“风无相,月无常,风月是自然中最难以捉摸的力量,你若是能斩断风月,那这世间万物就没有你不能斩断的了。”

    朔月姬思索了良久,直到炉膛里的火已经熄灭,她才回过神来,对面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自那夜以后,她便一言不发地整日坐在竹亭之中,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感受着每一丝从她身边掠过的微风,拥抱着每一束洒在身上的月华。

    风没有形状,可却用它的力量展示着自己的无所不在,它穿过竹林,就化作了翠竹的每一次摇摆,竹叶的每一次飞旋;它扫过湖面,又化作了碧波荡漾的每一道涟漪,微波拍岸的每一滴水花;它卷起霜雪,就变成了寒冷刺骨的一把把冰刀,满天飞舞的每一片雪花。

    月总在变化,可是不管夜晚多么黑暗,它依旧孑然地挂在苍穹之上,清冷的月光总是执着地撒向山川河流,瀚海神州。即使在乌云密布的时候,它依然在那里,只要乌云有一丝缝隙,它就会高傲的从云层中探出头。从月牙化作犬齿,从犬齿化作玉盘,亏也好,盈也罢,不论样貌如何变化,它依然是它。

    风无相,万物皆相。

    月无常,亘古如常。

    雪姑趴在窗前,两只小手托着圆润的粉腮,饶有兴致地瞧着竹亭里的背影,看了几个时辰,身影不动,雪姑也没动。

    “丫头,不早了,该去睡觉了。”钟子石走到她身边,伸手敲了敲她的头顶。

    “爷爷,你说仙子姐姐就这么坐着,都坐了三天啦,她会不会变成一块大石头啊?”雪姑认真的说道。

    钟子石闻言慈爱地笑了,挤出的皱纹都是柔和的轮廓:“那孩子的心本就是块石头,她得不让自己变成一块真正的石头才行。”

    “为什么啊?”雪姑转头看着爷爷,稚气的脸上满是不解。

    “因为石头怎么会用刀呢?”钟子石神秘地说道。

    雪姑撅着小嘴,脸上的疑惑没有减少。

    钟子石看看她,耐心地说道:“顽石重逾百斤,可是却寸步不能移,只能待在原地,任由风吹雨打;无比坚硬,却抵不过岁月的侵袭,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长久的时间,水滴也能石穿。”

    他的目光移向远处,看着那个坚韧却孤独的背影,惋惜道:“那孩子努力地将自己的心打磨成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以为这样就能无敌,就不会受伤,殊不知,自固囹圄,最终换来的只能是止步不前,得到的唯有百年孤寂……”

    “爷爷活了百来年,见过的人很多,见过的事也很多。我锻铁铸造一辈子,老了以后才发现,成长与铸剑其实一样,不经过炉中烈火的舔舐,就无法变得柔软可塑;不经受千锤百炼的敲打,就无法去除杂质,坚不可摧。那样的铁只是一块废铁,那样的人也只是能成为庸才。”

    钟子石神色黯然,似乎瞬间又苍老了一百岁,他像是在对雪姑说,又像是在对远处的身影说:“没有一颗广阔热烈的心,心中没有对于世间万物的爱,怎么能海纳百川,兼收并蓄,成为天下最强的人呢。”

    雪姑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爷爷你说仙子姐姐她能成为天下最强的人吗?”

    钟子石苍老有力的大手在她的头顶轻抚着,笑着说道:“她和那块雷精石一样,未来不可估量,但是需要一个匠人,世间最好的匠人,将她细细琢磨,才能绽放出绝顶锋芒。”

    “嘻嘻,那要是照爷爷的说法,仙子姐姐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强的,因为爷爷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匠人。”雪姑兴高采烈地拍着巴掌,跳着说道。

    “好了,去睡吧,明日你还得继续去照顾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呢。”钟子石扳着她的肩膀,将她向里屋轻轻推去。

    随后他吹灭了油灯,静谧的夜色充满了小小的竹屋,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沿给地上铺了一块小小的薄纱。老人还站在窗前,望着明月,像是看着一位相交多年的老友,释怀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