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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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一生之敌

    雪姑起了个大早,熟练地生火造饭,柴锅里渐渐地冒出袅袅热气。趁着锅中的水还未滚开,她又麻利地将小泥炉也生起火,拿出药罐,把药草一股脑地放了进去,蹲在地上用蒲扇扇着风,仔细地为江尽休煎着药。

    不远处的竹亭中,朔月姬还在盘坐着冥思苦想,连着数日的入定沉思,使她原本苗条的背影如今看来更显清瘦。

    雪姑有些担忧地叹着气,手中的勺子又多舀了些米粥盛在碗中,面前的四个小碗里,唯独这一碗的粥最为稠厚。她将粥碗和几样时蔬小菜整齐地摆在托盘里,轻手轻脚地走向竹亭。

    “仙子姐姐,吃些东西吧。”雪姑轻柔地把托盘放在朔月姬身边,轻声道。

    朔月姬未施粉黛,面容有些憔悴,眼窝和两颊微微凹陷,淡花瘦玉,惹人怜爱。唯独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盯着远处的湖面。

    雪姑见她没有反应,便乖巧地挑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坐了下来,学着她的模样也盯着粼粼的湖面看。看了一会子,就觉得无趣,于是又将目光转回到朔月姬的身上,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花容月貌的女子。

    “你盯着我做什么。”朔月姬忽然开口,声音冰冷沙哑。

    雪姑像个受惊的猫儿,冷不防地一哆嗦,随即低下头,怯生生地嗫嚅道:“我、我觉得仙子姐姐好看……”

    朔月姬面无表情,扭过头看着这个娇小稚嫩的小姑娘,此时正羞怯地绞着衣角。她心中一软,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哪里好看?”

    雪姑听她语气中带了柔和,胆子壮了些,仰头看着朔月姬,脸上又笑开了花:“就是好看,姐姐像天上的仙女,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啦。”

    朔月姬面对如此直白的夸赞,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脸色微红,忙扭过头去说道:“你这么小,才见过多少人。”

    “我见过许多人呐。”雪姑以为她不信,信誓旦旦地急道:“平日里有许多人来这里,求爷爷为他们铸剑,我都见过。我还经常和爷爷去城里置办东西,那杭州城里的名媛小姐可多啦,可是都不及仙子姐姐好看。”

    朔月姬听到“铸剑”二字,心中一沉,失落的神色又显现在脸上。她在湖边坐了五天,日思夜想,始终没有想出能断风斩月的法子,挫败之感却日渐浓厚。她对于神兵没什么兴致,可她想变强,成为钟子石口中的那种最强者。

    雪姑见她忽又神色黯然,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手足无措地问道:“仙子姐姐,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朔月姬瞧着她焦急自责的模样,一股久违的暖意涌上心头,勉强挤出个微笑,说道:“没有。”

    雪姑小脸通红,撇嘴道:“爷爷平时总说我像个雀儿,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仙子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吵人啊?”

    朔月姬不善言辞,尤其面对着这么一个花苞似的小丫头,更加不知应该如何宽慰,一时语塞,只得轻轻地摇头。

    雪姑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也是一阵阴一阵晴,见她摇头否定,立马就又变得愉悦起来,凑到朔月姬身前,问道:“仙子姐姐,你好像有心事在发愁。”

    朔月姬想了想,开口道:“你觉得怎么样才能用刀斩断风,切开月呢?”

    说罢,她又随即自嘲地一笑,心中暗想自己真是傻了,问这个小姑娘又能问出什么呢。

    雪姑对这个问题十分费解,天真的说道:“为什么要斩断风,切开月呢?现在天气这么闷热,风吹着多凉快呀。还有月亮,好好地挂在天上,要是切开了,晚上就会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了,多可惜呀。”

    她皱着两道绣眉,又认真地说道:“而且风那么快,又看不见,月亮那么高,离我们那么远,怎么可能用刀斩切它们呢。”

    朔月姬本是随口一问,本不抱希望能够得到答案,可此时听了她一番话,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是了,风和月怎么可能用刀斩断呢!明明是痴人说梦,不可为之事,我却纠结执着了这么久,这不是荆人涉澭,一叶障目么。

    可既是人力所不能及之事,钟老前辈又为何要提出如此要求?即便不愿为我铸刀,也不用这般刁难我才是……其中必有深意,是我自己鲁钝,还未想通其中的奥妙……要斩断的风月,到底是什么风,什么月呢?

    雪姑见她神色不定,忽而展颜颔首,忽而又眉头紧锁,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轻唤了她几声,她也充耳不闻,好似没听见一般,也不敢打扰,只得悻悻地起身,离开了竹亭。

    她把其余的两份粥菜,一份拿去和钟子石草草吃了,另一份则是和煎好的汤药一起,端到了江尽休的房间。

    房间中弥漫着微苦的药味,仔细嗅闻,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实在说不上好闻。

    江尽休半靠着身子,端着粥碗慢慢地喝着。他前襟敞开,露出结实的胸膛,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结了疤,红褐色的长长一道,斜穿了整个上半身,看上去狰狞可怖。

    他仰起头喝尽了最后一点米粥,身子虽然能做些轻微的活动,但还是会牵扯着伤处隐隐作痛,此番元气大伤,没有数月的修养,只怕是不能恢复了。

    “江大哥吃饱了么?”雪姑笑盈盈地接过粥碗,看着这个半死之人在自己的精心照顾下,日渐好转,替他高兴的同时,心中也有些暗自得意。

    “嗯。”江尽休点了点头,冲她感激地一笑。

    “那你好好歇息吧,莫要乱动,等汤药凉一些了就记得喝,我一会再来替你换药。”雪姑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道。

    “好。”江尽休轻声答应,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今日已是初十了吧。”

    雪姑手脚轻快地把碗碟放进托盘,回道:“是初十了。”

    江尽休沉默了一下,吃力地坐到床边,呼了口气,又问道:“那个与我一起来的仙子姐姐在哪?”

    雪姑回头见他是要下床,连忙走过去,按住他的肩头,责怪道:“江大哥,你都是大人啦,怎的还这般不听话!爷爷说了,你还得再静养些日子才能下床走动呢。”

    江尽休轻轻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将她推到一边,笑道:“我想见见她。”

    雪姑嘟着嘴巴说道:“仙子姐姐这几日都在竹亭里想事情,你还是别去打扰她了。”

    江尽休缓缓地站起身,躺了数日,腰背都僵硬了,此时站直了身子,虽然气虚体乏,腿脚发软,但却说不出的舒畅。

    “不是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么,那我去谢谢她总不是错吧?”江尽休试着舒展了一下筋骨,冷不防扯着伤处,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雪姑撇嘴皱眉,满脸为难。

    “放心,我就去和她道声谢,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知爱惜么。”江尽休摊开手,一副真诚的样子。

    “好吧,不过不要太久,不然你伤势反复,我可白伺候你这么多日啦!”雪姑叉着腰,又嘱咐道:“还有,仙子姐姐不喜欢多说话,你可别惹仙子姐姐不开心哦。”

    江尽休郑重地点了头,却拒绝了雪姑的搀扶,披上长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门。

    雪姑心中仍是不放心,便想远远地跟在后面,可刚跟了几步,就听身后响起了苍老的声音:“让他自己去吧。”

    她回头一看,钟子石负手站在竹屋外,招手叫她回来。

    “爷爷,江大哥伤还没痊愈呢,况且仙子姐姐也不喜欢旁人打扰她。”雪姑不情不愿地走到钟子石身边,一双眼睛还是不住地看向那边。

    钟子石牵住她的小手,转身朝屋里走,呵呵笑道:“你这小妮子,倒管的挺宽,放心吧,那小子命硬着呢,死不了的,而且你的仙子姐姐只怕也有话想要和他说说呢。”

    雪姑被他拉着走,闻言立刻好奇地问道:“仙子姐姐要和他说什么呀?”

    钟子石轻轻地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笑斥道:“小孩子莫要打听别人的事。”

    江尽休走的很慢,倒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伤口一直在作痛,不过短短的一截林间小路,他却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你不该下床的。”

    在他距离朔月姬还有一丈时,对方头也不回地开了口。

    “你也不该救我。”江尽休不徐不缓地继续走向前,颤巍巍地在她身边坐下。

    朔月姬觉得他离自己太近了,超出了自己平日里习惯的安全距离,不由皱起了眉,想要往旁边移开一些,却冷不防瞧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刀眉轻挑,充满着挑衅地意味。

    于是她便不动了。

    江尽休四平八稳地坐在她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这还是自己第一次仔细地观察这个有趣又执拗的女人,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确实很美,赏心悦目,却也危险致命。

    “你救了我,就和泰山结了怨。”江尽休倾斜着上半身,头脸贴近了几分,细细地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是蔷薇露的芳香,还有隐隐的血气,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仿佛一株带刺的鲜花,愈发迷人。

    “那又如何。”朔月姬第一次与异性如此靠近,不由心跳加速,有些厌恶,可厌恶中似乎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期待。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些许慌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刀。

    她细微地动作都被江尽休看在眼里,越发觉得这个女人真有趣,想挑逗捉弄她一下,于是撑着上身又靠近了一分,鼻尖几乎贴在了她幽香的发丝上。

    “那天下群雄呢?武林正道呢?他们都视我为邪魔外道,你就不怕得罪他们?”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暖烘烘地吹在朔月姬的耳腮之间。朔月姬只觉香颈酥麻,似乎半边身子都软了,雪白冷艳的脸上瞬间飞起一片红晕。

    她还是忍不住了,太刀电光石火间已经横在了江尽休的喉头。

    “请你自重。”

    江尽休玩世不恭地举起双手,魅笑着向后移开,一双乌黑的眼睛写满了戏谑,那眼神似乎在说:瞧,你输了。

    “我只是担心仙子为了我这么个十恶不赦的人,得罪各大门派罢了。”

    “我不在乎。”

    朔月姬没有收刀,反而将刀抬起了一寸,抵住了江尽休的下巴。

    江尽休垂眼看着光可鉴人的刀刃,无奈一笑,说道:“可凌霄阁呢?即使众人会迁怒于凌霄阁,你也不在乎么,你就不怕连累师门?”

    朔月姬目中寒芒一闪,冷冷道:“凌霄阁也不在乎。”

    说罢,她收刀入鞘,又神情冷漠地盯着不远处的西子湖。

    江尽休偏着头,还是看着她,只是目光变得不同了。他本以为她一定会问自己,为何会在同宗会试上残杀同门,又为何会在铸剑大会上,当着武林群侠的面,要置卓不凡于死地。

    可她并没有,她没有问,似乎也不想知道。

    他觉得她更美了,不但美的危险迷人,还美的与众不同。她的美就像她的刀一样,干净、利落、直白、纯粹。

    过了良久,朔月姬突然低声道:“我救你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江尽休摸摸自己的脖子,失笑道:“这倒是有趣,救我是为了你自己?怎么,仙子是怕我死了,再也寻不着如意郎君,只能独守空房,孤独终老么?”

    朔月姬阖目静气,不去理会他的轻浮之语,而是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是不想失去一个能与我一较高下的对手。”

    江尽休闻言一愣,脸上轻挑的表情顿时荡然无存,凌厉的精光重新在他的眼中汇聚。他站起身,身形又变得挺拔桀骜,认真地对朔月姬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同时,他坦然地向朔月姬拱手行了一记大礼,直起身后,他整了整衣襟,嘴角扬起了狂傲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下次再见时,我定会向仙子讨回这一刀。”

    此时的话语,无关男女,无关恩情,而是两个巅峰刀客之间的惺惺相惜。

    话毕他便转身而去,步伐张扬洒脱。

    两个背影愈渐远离,可两人之间却好似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线,注定要比斗一生,纠葛一世。

    夕阳已坠,暮色温婉,与软侬细语的西子湖相得益彰。

    雪姑照例备好了餐食汤药,轻快地走进江尽休的房间。

    推开木门,她却是一愣,房中空无一人,床榻已经被收拾整洁,四下却瞧不见江尽休的人影。

    雪姑慌忙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在这一眼望尽的小空间里转了几圈。随即便转身跑出了屋子。

    她房前屋后地寻了许久,连小筑周围的竹林湖边也寻遍了,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

    她拔腿跑向金石小筑,一边跑,一边慌张地朝院里叫喊:“爷爷,江大哥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