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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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山雨欲来

    梅山之巅,苏宝顶。

    越凌霄轻衫散发,斜坐在一块青石之上,眼前的一汪潭水掩映在一片翠竹之中,潭水清澈,微波细浪。他手中的竹竿悬在潭水上头,丝线垂入水面,沉沉浮浮,一圈圈波纹荡漾开去。

    一串脚步声从竹林小径的那头响起,步伐急促,却又带着恭敬。小径很浅,不过数十步,脚步声的主人便已来到近前。来人见越凌霄正在垂钓,不敢扰了他的闲情雅趣,便默默的立在一旁,耐心的侯着。

    “剑奴吧?”越凌霄懒散的托着腮,头也不回地问道。

    来人恭顺的弯了腰,回道:“是,主人。”

    “何事?”他轻轻将竹竿提起一些,见钩上鱼饵还在,又轻轻的将钩子送回了水中。

    那个被称为剑奴的人从袖中摸索出一卷纸条,庄重地托过头顶,低声道:“碧玉仙和琥珀仙两处都来信儿了。”

    越凌霄“嗯”了一声,淡然道:“说吧。”

    剑奴上前一步,依然谦卑的躬着身子,好像生怕惊扰了水中鱼儿,害得主人一无所获。

    “青州那边,碧玉仙和地君任务失败了,镇海军军营里那人被一伙扶桑忍者劫走,仙子和地君追赶途中,有个神秘人半路拦阻,与二位交上了手,只是那人武功奇高,仙子、地君还有赶去助阵的公孙彧三人合力也不是那人的对手,叫扶桑人跑了,仙子和公孙彧都受了些轻伤。”

    越凌霄轻笑一声,柔声道:“这当今世上,还有他二人联手也斗不过的人?这倒是有些意思,可查出是何人?”

    剑奴摇了摇头,说道:“据青州司事传来的凌霄录中描述,其人头戴朱厌傩面,衣着清素,看不出年纪,只说应该是个男子。那人内力浑然天成,深不可测,招式身法也诡异少见,看不出路数,只知道地君与他交手未走过百招,而且对方已是颇为留情,未动真格。”

    越凌霄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

    “至于铸剑大会,倒是有喜报。”剑奴继续说道:“杭州司事传来凌霄录,琥珀仙在比武中技压群雄,拔得头筹,鸿炉老人依约将为琥珀仙铸造最后一柄神兵,在神兵锻造完成之前,琥珀仙需暂留西子湖的金石小筑。”

    “很好。”越凌霄依然闲适地靠在青石上,似乎这个结局他早已预料到,虽然欣慰,却也不觉惊喜。

    “恭喜主人,琥珀仙不负期许,不但夺得神兵,更是在武林豪杰面前扬我阁之威,实乃一桩天大的好事。”剑奴身子又弯低了几分,拱手向越凌霄恭贺道。

    越凌霄却是扭过头来,看着他微笑道:“的确是好事一桩,可我却从你的声音中听出了忧虑。”

    剑奴连忙跪地伏身,卑微的如同一只蝼蚁,怯声道:“小人不敢,主人洪福齐天,凌霄阁千秋万代,小人拙贱,不敢心怀忧虑。”

    越凌霄朝他素手一抬,淡然道:“不碍事,心中有何忧虑,但讲无妨。”

    剑奴恭恭敬敬的俯首叩头,高声说道:“主人宽宏大量,小人感恩怀德。”

    “叫你说你就说,别有顾忌。”越凌霄不再看他,又将目光转回潭水之上。

    “是。”剑奴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又顿了一顿,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琥珀仙虽在铸剑大会力克江尽休,可江尽休先前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卸了剑宗之主卓归去爱子的一双臂膀,卓归去悲怒至极,要将其就地正法,却被琥珀仙拦下了,双方当时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若不是鸿炉老人当中调停,怕是要大打出手,虽然最后卓归去愤愤离去,但泰山毕竟是百年大派,曾是五岳之首,吃了如此大亏,又在武林群雄面前颜面尽失,此番下来,算是与凌霄阁结了仇怨,只怕泰山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越凌霄听罢,若有所思地盯了水面半晌,才笑道:“我若是没记错,本月十五,是刀宗之主曲来兮的五十大寿,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备些厚礼,就遣鹿儿和元儿上泰山一趟,代表凌霄阁去贺寿吧。”

    “小人这就去办。”剑奴颔首应下,想了想,又开口道:“主人再钓些时辰就请回殿中休息吧,潭水凉,寒气重,请主人爱惜身子。”

    “不钓啦,不钓啦。”越凌霄起身从青石上下了地,提起竹竿,鱼钩上鱼饵仍在,他双指捻起鱼线,潭水顺着丝线滴落,晶莹透亮,一如他那双深邃淡然的眼睛,闪烁着灼灼光芒。

    他看着这一汪浅潭,笑弯了眼睛:“水清则无鱼,这自得潭水清澈见底,里面又怎么会有鱼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伯奋负手立在门旁,盯着压在头顶的层层黑云,忧心忡忡。云天元安安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可眉头却忍不住的紧锁,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分。

    三伏的雨总是不请自来,沉沉的雷声过后,豆大的雨水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不一会儿,地面就湿透了,雨幕被天井围了一个方方正正,好似细密的大雨只在这数丈见方的天地之间嘈杂。

    一个人影从外面跑进了内院,雨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余伯!怎么样?”张伯奋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刚跨出房檐的遮蔽,头顶肩膀就已经湿漉漉的了。

    “雨大,进屋说吧。”余伯狼狈地将他又推回屋内,衣袖裤脚不停地滴着水,在地上留下了一摊湿痕。

    “到底如何,余伯您打听清楚了么?”张伯奋顾不得对方浑身湿透,急忙搀其坐下,询问道。

    余伯草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面色忧虑,看着他叹了口气,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云天元见状也霍地起身,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茶,送到余伯手边:“您先喘口气,慢慢说。”

    张伯奋心中忽感愧疚,清早听到余伯说父亲出事了,顿时心中慌乱没了主意,当时就要离家去军营看看,还是余伯老成持重,让他先别惊慌,自己先去军中打探个虚实,这一走竟是从清晨到了黄昏,东奔西走了一整日,回来连口水都没喝,自己就忙不迭的追问,实在是不该。

    “余伯,您快坐下歇歇脚,等您歇稳当了,再说也不迟。”张伯奋强压心中焦急,耐着性子说道。

    余伯摆了摆手,一张嘴就带了哭腔:“我今儿个去了趟军营,守门的士兵却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去,我在军营前央求了半晌,最后还是遇见了回营的昭武校尉吴玠才带我进去,我进去一瞧,军营里有几处被大火烧过的痕迹,焦黑一片。”

    云天元听到此处,心中一紧,忙插嘴道:“可是有将士被火烧死啦?”

    余伯一愣,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倒没留意,当时我一心只想快些见到老爷,也没有多问,不过我看那些将士都在清理破帐焦木,却未见有人抬着尸体走动。”

    云天元听罢心下稍安,如此看来,火势并未引爆那万斤火药,否则开山裂石的景象,余伯怎会注意不到。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失言了,如此不假思索的询问,弄不好会引起怀疑,若是张伯奋和余伯起疑,自己该如何搪塞过去?

    幸而此时二人关注的重点不在于此,未对他的冒失打断做过多的留意。

    余伯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跟着吴校尉来到中军帐,老爷正在里面和几位将军说着什么,吴校尉要我在门口等候,自己进了大帐。我在门外站着听里面吵吵嚷嚷,老爷发了脾气,说什么劫囚之罪,失职之过,乃是他一人之责,他自会上京请罪,愿以命抵过,任由圣裁……”

    张伯奋闻言“啊”地失声轻呼,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云天元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将他安顿在椅子上坐下。

    “余伯,那个…军中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严重?张、张伯父他真的会有性命之忧么?”云天元一阵心虚,结结巴巴地问道。

    余伯关切的看了一眼张伯奋,又道:“原来昨夜营中潜入了一伙贼人,四处放火,物资粮草都被焚烧了大半……”

    张伯奋忽然从椅子上直起身,匆忙道:“就算如此,也犯不上杀头之罪啊!”

    “唉”余伯狠狠的长叹一声,顿足道:“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一月前,燕山府路宣抚使王安中大人曾命人押解一囚犯至青州,并附书信一封,要老爷严加看守,待七月初,便要将那人押运京都,由圣上亲自定夺,此人应是十分重要,老爷看完信后,觉得兹事体大,就将那人连夜转移到军中,连着许久都待在军营,日夜严防……可昨夜走水之时,那人却被贼人劫走了!”

    张伯奋呼吸急促,声音颤抖地叫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构陷父亲,先是我和妹妹被人从龙虎山骗了出来,紧接着又有人调虎离山,引父亲离开军营,偏偏这么巧,当夜军中失火,囚人被劫,这前前后后,明显是有人阴谋算计,想要陷害我张家!”

    余伯不住的唉声叹气,老泪纵横,哭道:“少爷啊,这是与不是还重要么?那可是圣上要的人啊!此番在青州被劫,老爷他…老爷他难辞其咎啊……只怕……”

    张伯奋听到这里,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两行清泪也流了下来。

    主仆二人呜呜咽咽地哭作一团,云天元心中也是惊恐交加,他与鹿野苑二人此来青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劫走所囚之人,没想到那人竟然如此重要,只是昨晚先被那伙扶桑人捷足先登,后又被朱厌怪人横加阻拦,这才空手而归,此刻看来,也不知自己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为何师傅会遣自己和小狐狸来劫人?那人是谁,为何如此重要?

    云天元的心中犹如这天上的滚雷,一阵接一阵的轰鸣,不由得心烦意乱。

    余伯哭了会子,抹去泪痕,拉着张伯奋的手说道:“少爷,您听老奴一句话,赶紧带着小姐回龙虎山吧,就当你们从没回来过,此事非同小可,你们可万万不能受到牵连啊。”

    张伯奋闻言连连摇头,哀愁道:“余伯,你叫我如何能带着熏儿逃走,不顾父亲的安危呢?那可是我的父亲啊。”

    “这是老爷的意思。”余伯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脸上尽是不舍之色,可语气却十分坚定:“老爷叫老奴回来转告您和小姐,这件事关系之大,影响之深,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为今之计,只有自缚请罪,以命抵过,以求圣上不要株连张家老小……”

    “不成!”张伯奋表情也是十分决绝,厉声道:“百善孝为先,我若真舍了父亲独自偷生,那还算什么儿子!这不是要我变成不孝子孙,千夫所指么!”

    “少爷啊!”余伯苦苦哀求道:“您就听老爷的吧,老奴伺候老爷几十年了,张家对老奴情深义重,老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立马跟着老爷去了!可您和小姐还年轻,来日方长,您、您总得为张家留个根啊!”

    张伯奋满面涨红,还想拒绝,忽然听云天元在一旁开口低声道:“张兄,切不可一时冲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张伯奋转头看他,云天元又接着说道:“张伯父久居官场,这朝中之事,圣上之心,自然是比你我更为通透,他既然作此安排,自然是有他的考量,况且此事不过昨夜才发生,就算启奏圣上治罪,也还有些时日,之后到底会如何,也还未有定论。关心则乱,如果因为你的一意孤行,而旁生枝节,恐怕对张伯父有弊无益啊。”

    张伯奋心中纠结煎熬,他也知道云天元所言极是在理,可突逢大难,父亲即将遭逢劫难,自己又如能何忍心舍下父亲,不顾其生死的苟且偷生呢。

    “张大哥,你们怎么了?”鹿野苑正迈步走入内堂,见到几人神色沉重,表情忧虑,开口问道。

    云天元将来龙去脉向她复述了一遍,说到军营起火和关押之人被劫时,二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待到前因后果都交代完,鹿野苑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蹙眉沉思了许久。

    良久之后,鹿野苑才款动金莲,轻轻柔地走到张伯奋身边,蹲下身子捉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道:“听张叔叔的,今夜就带熏儿妹子赶回龙虎山。”

    张伯奋的手被软嫩柔夷握住,不由一愣,可此时他也没有丝毫旖旎的心思,只是垂着眼,沉声道:“鹿儿妹妹你也觉得我应该弃我爹于不顾么。”

    “不,”鹿野苑斩钉截铁道:“这或许是能保住张叔叔性命的唯一法子。”

    张伯奋闻言猛的抬起头,双眼有了光亮,急忙问道:“鹿儿妹妹你说的是什么法子?!”

    鹿野苑直起身子,抿嘴一笑:“令尊师,虚靖先生。”

    “啊。”张伯奋忍不住低呼一声,随即兴奋道:“是了!我真是急昏了头,怎么把师尊给忘了!”

    “虚靖先生是道教之尊,超凡脱俗,圣上一直都对先生尊崇备至,礼遇有加,若是先生愿开仙口,替张叔叔讨几分情面,我想说不定还有转圜之机。”

    余伯闻听此言,也是面露喜色,说道:“对对对,张天师他老人家乃临世真仙,圣上一心向道,尊敬得紧,有张天师出面,圣上定会对老爷网开一面的。”

    本以为张叔夜此番在劫难逃,可此时看见一线生机,张伯奋心中忧愁立刻散去不少,与鹿野苑和云天元二人又分析了一番之后,千恩万谢的要二人一定留在宅中多歇息几日。二人推辞了几下,拗不过,便答应了。

    而张伯奋则是马不停蹄地收拾了行囊,连夜带着张仲熏赶向龙虎山。

    他一路上快马加鞭,只盼早一日回山,父亲便能多一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