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小子伍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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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无根芳草着春泥

    暮春的清晨,乳白的雾气荡漾在西湖湖面,让本就秀丽的西湖犹如缥缈的仙境。朦胧的雾气越过临安的城墙,仿佛被十里天街一切为二,飘散在东西两侧纵横交错的巷里坊间。

    繁盛的夜市尚未散尽,热闹的早市已接憧而至,无缝衔接的繁荣在车马不息与人声鼎沸中,逐渐冲散了晨雾,冒头的太阳洗涤着暮色的慵懒,带来了蓬勃的活力。

    贪睡晚来的摊贩见缝插针,把铺当摊在刚撤去的夜市摊点上,扯着嗓子吆喝生意……

    街边坊里的店铺陆续开张,年少的伙计推开了店门,望着门前的摊贩一脸愁容……

    眼冒血丝的赌徒打着哈欠,迷糊地算计着昨晚的输赢,走出柜坊四散而去……

    一脸疲倦的客人正正衣冠,在共度良宵的女子挥绢送别下,跨出了妓坊的大门……

    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没醒来,蜷缩在一处避风的角落,仍在做着锦衣玉食的美梦……

    杨林拉开院门,靠着门板睡觉的乞丐顺势倒进来,然后一个激灵突然站起,惊得伍十六二人也完全清醒过来。

    杨林一脚踹倒乞丐,骂道:“你娘的,大早上的想吓死老子!”撸起袖子还要发作,却被伍十六拉住了,乞丐趁机撒腿逃走了。

    欺负乞丐的事伍十六以前也没少干,狠狠踹上几脚或将行乞的破碗踢碎,看着他们瑟瑟发抖、跪地求饶,在他人的更加不幸中体会一丝乐趣和快感——将别人踩在脚下总能显出自己高高在上。

    可自从认识香儿后,他便不忍心这么做了。谁知道香儿以前有没有受过这样的欺负,每每想起他就会心疼不已。

    两人出了巷子,在瓦子桥桥头的早市吃了早餐,从一家起店【注1】买了鸭血羹和带汁煎【注2】。伍十六这段日子已经形成了习惯——出门回家都要给香儿姐弟带些以前没吃过的吃食。

    回去的路上,城内城外的乞丐成群结队到处走,杨林问道:“石榴,你说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临安有这么多的乞丐?”

    伍十六不屑答道:“临安的乞丐什么时候又少过了?在临安讨饭要容易些,就是卖儿卖女,价儿也比其他地儿多三五贯钱。咱们两家当年从山东逃难出来,不也是往扬州、建康、临安这些南边的大城逃!林哥儿,咱们也是逃难来的,以后不要欺负那些乞丐了,都挺可怜的。”

    “挺可怜?”杨林瞪大眼睛,很诧异自己的兄弟会说出这样的话,看他一本正经便答应道:“只要他们不惹到我,老子才懒得计较。对了,听说了么?前两天丐帮内讧,两个团头领了几千号乞丐在东郊干起来了,死的伤的得有一千多人,那血流得……啧啧……像河一样。”

    “嘛个板板!当乞丐的在哪里不是讨口吃的,争什么鸟地盘!都是那些团头的算计,不就是为了多收带点日头钱【注3】。林哥儿,你知道临安丐帮最大的团头是哪个么?”

    “谁操心这个!你知道?”

    “那当然!”伍十六凑近了杨林,说道:“说了你都不相信!临安丐帮最大的团头,也能是帮主吧……就是城里的金大善人,住在狗儿山北边的善履坊,跟你家就隔了条河,过了炭桥,河边的金善慈斋就是他家。”

    杨林显然不信,说道:“金大善人我是知道的,但金大善人整日吃斋念佛的,怎么可能是丐帮的帮主?”

    伍十六咂咂嘴道:“就知道你不信!这还是香儿告诉我的。”

    其实香儿只是一个寻常小丐,无意中听人说起过金大善人是丐帮帮主,至于是否属实,香儿自家也不确定,只是闲聊时提了一嘴。

    可话到伍十六嘴里,已完全走了样——他只怕杨林不信,于是胡编乱造的吹起牛来。

    “这起初呀……我也是不信,这后来呢,我专门去打听了一番,啧啧……由不得你不信啊!

    这‘金大善人’是他明面上的名号,在丐帮他可是鼎鼎有名的‘金老大’,他这帮主祖传了九代,东郊、西湖、南市、北郭的四大团头都得听他的号令。”

    “我怎么没听说过丐帮还分成什么东郊、西湖、南市、北郭?有你说的这么玄乎?”

    杨林喜好弄武,也认得几个武林中人,却从没听他们说起过,此刻听伍十六如此说道,自是不太信他。

    “你又不是丐帮的,你咋知道?要是香儿不说,就是我也不知道。”

    伍十六说起大话,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编道:

    “你想想临安城内城外的得有多少乞丐,他哪能管得过来?便划了东郊、西湖、南市、北郭四片,各设一个团头,每片又分成若干地界,每个地界有大丐头,下面再细分成十数个小地盘,由小丐头负责,就这么分级分片管理众多乞丐。

    乞丐讨到东西之后,得给小丐头交‘日头钱’才行,小丐头再交一半给大丐头,大丐头在给团头交,四个团头再拿出七成交给金老大,啧啧……光每日收的日头钱数都数不过来,金家的富裕程度虽不是城中首富那样奢华厚实,却也是城中数得着名字的富裕人家。”

    杨林听他说得有模有样,已然信了三五分,不由摇头叹道:“一般人哪能晓得他竟还有这等身份!”

    “谁说不是!就是他们当乞丐的,绝大多数只听过金帮主金老大的名号,却并不知道谁是金老大,香儿也是意外听到的。”

    伍十六继续说道:“金老大这帮吸血鬼只是收收日头钱也就罢了,放高利贷,贩卖妇孺,逼良为娼,不知道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别听他顶着‘大善人’的名号,下手可黑着呢。

    你别看团头啊、丐头啊,平时对破烂乞丐作威作福、耀武扬威,在他面前都小心低服,如奴才一般,不敢有丝毫触犯。”

    “不可能吧!每逢大雨大雪天气,金大善人都要放粥施饭,平日里也是乐善好施,怎么会做那些缺德的事?”

    伍十六哼哼笑道:“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平日躲在暗处屁事没有,只管拿好处,施些小恩小惠便博得了‘大善人’的好声望,如果他哪天要图谋大事,站出来身份一亮,振臂一呼,一帮丐众不得感恩戴德地呼应追随?”

    杨林此时已信了他七八分,不由叹道:“万万想不到啊!这家喻户晓的大善人原来竟是一个大恶人。”

    世人总是相信亲眼所见,殊不知眼见不一定为实,有时真相与眼之所见大相径庭,绝对是你意想不到的。

    伍十六跟杨林一路闲聊,不移时便到了伍二娘家。

    杨林进了院子扯开嗓子喊道:“娘、娘,我回来了!”

    伍二娘闻声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杨林便打。

    “你个臭小子,我让你在外面鬼混!我让你整日里不着家!躲、你还敢躲!”

    杨林边躲边喊:“娘,礼仪!您老得有夫人礼仪!”

    伍二娘仍不停手,啐道:“臭小子,老娘揍完了你再讲礼仪。”

    伍二娘借媒氏攒了不少家底,家境殷实后,不仅置办家产、养奴使婢,还模仿城中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言语称呼、待人接客也都向有官身的人家看齐,时不时摆起夫人的谱儿教育儿子息妇。

    但她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底蕴不足,情急之下便会现出原本面貌。

    实际上,她是很厌烦这些规矩礼节的,繁琐做作,让她极不耐烦,深感一点儿都不痛快、一点儿都不自在,尤其是一些跩文的称呼让她很是膈应。

    人家皇帝老儿、太子公主平时都自称“我”,你一个平常官宦或老百姓家的娃,“孩儿”、“孩儿”个屁呀!

    她是不会让自己两个儿子这么叫的——听着就膈应!

    她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自家跟平常百姓是不一样的,得拿出大户人家的范儿才行,至少自己得懂礼仪,不然跟富贵人家说媒时会被看低的;另一方面她本身对这种范儿是深深不喜的——自己以前就看不惯大户人家的这种做派,难道自己现在却要摆出这种做派来?

    所以,是否遵循礼制她是摇摆不定的,或者说是不能始终如一的——“礼不下庶人”便是为自己最好的开脱。

    伍十六不是第一次见他们母子这般打闹,早已见怪不怪。香儿姐弟却没见识过,听到院里吵闹便出了屋。

    伍十六看到香儿便急巴巴地凑过去,递上带来的吃食果子,说道:“香儿、香儿,这是给你的。”

    自昨天伍二娘提起婚嫁之事,香儿心里油然而生不一样的感觉,至于如何不一样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此刻看到他捧着东西傻傻地站在自己前面,香儿终于明白这不一样的感觉是什么了。

    是亲切,如同至亲家人一样的亲切。

    是踏实,如同柳絮着地一样的踏实。

    漂泊数年,总如空中的柳絮一般随风飘摇,不知飘向何方、根着何处。

    香儿是满怀激动的。

    激动之情在血脉里流淌,令她倍感温暖,这股暖流最终汇聚在心里,化成了一阙《南浦月》【注4】:

    一树东风,风吹絮飞万里少。

    万里做客,梦转夜未晓。

    去时春初,归时春已老。

    天方高,无根芳草,只有春泥好。

    而此时,香儿想到眼前之人如无意外将会是自己的夫君,登时面红耳赤,素手无处安放。

    小宝闻见鸭血羹和带汁煎的香味,肚里早已起了馋虫,舔舔嘴唇说道:“姐夫,要不我帮你拿着,你跟我姐说会儿话。”

    伍十六听了直乐,香儿听了却是又羞又气,恨不得揍他几下才好,瞪他一眼,啐道:“拿远点,别让我瞧见!”

    “你还笑!”

    伍十六憋住笑,正襟而立,只见香儿朱唇轻启,呢喃软语,洋洋盈耳。

    “房子稍微修缮就行,其余的事也别铺张,省点钱以后做些小买卖也是好的。”

    伍十六心道:“香儿这算是答应做我老婆了?”心里顿时乐得炸开了花,如上元烟火绚丽多彩,眼神时而迷离木然时而泛着精光,三魂七魄仿佛已不存半,魔怔一样喃喃说道:“好、好、好……”

    香儿脸色绯红,心里娇骂一声“傻样”,转身回屋去了。

    伍二娘打了杨林几掸子后方才罢休,看见伍十六傻愣愣地杵着不动,过去拧住他耳朵呵斥起来:“你不在家拾掇房子,跟林哥儿鬼混在一起干嘛?”

    伍十六吃痛,一下回过神来,叫道:“呦呦呦,疼疼疼!这不是来找林哥儿帮忙修房子么,恰好……恰好在门口碰上了。”

    “且信了你的鬼话,就让林哥儿帮你几天。”伍二娘手上加了力道,啐道:“敢出去鬼混,老娘拧掉你俩的耳朵。”

    伍十六龇牙咧嘴求饶,伍二娘才撒了手,说道:“姑母这俩天就跑你的事,你自己也分个轻重缓急,抓紧把正事办了。”

    伍十六急忙应诺,招呼杨林要走,杨林耷拉着脑袋,叹道:“我是回来见弟弟妹妹们的,连句话都没说上,怎么就成苦力了?”

    伍二娘举起鸡毛掸子作势又要打他,啐道:“怎么看到你俩在一起我就来气?还不快滚!”

    “好好好,我马上就滚。”杨林嘻嘻笑道:“老娘,给几贯钱花花,您宝贝儿子都快饿死了。”

    伍二娘掏出一张二十贯的会子钱,稍微想想又掏出一张,一道扔给他,骂道:“快滚、快滚!”

    “嘿嘿,老娘真好!”

    “臭小子,滚!”

    小宝倒不把自己当外人,嘴里嚼着东西,挥手送客道:“姐夫、二哥,有空常来哦!”

    PS:

    1、起店:能堂吃也能外卖的店。

    2、带汁煎:也就是现在的生煎。

    3、日头钱:旧时乞丐必须将每日乞讨所得抽取一定的分例,缴给乞丐头,因是逐日缴交,故称为日头钱。

    4、女主这首《南浦月》也是我杜撰的,还望各位读者大大勿喷。